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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品:《糖偶

我以為是個宮中皇寺,一抬頭卻見得慈安宮三字,原是太后住所。老人家信佛在情理之中,但把自己的寢宮搞成了個寺廟就不太妥當了吧。何況這寺廟也不大像寺廟,我上下左右看了看,倒更似是個道觀些。

正猶豫著既已路過要不要進去給太后請個安,順路看看那古怪六王叔時,未合起的宮門縫裡突然飄出絮絮話語來:“未能想到今日有緣得見六王一面,王爺近日似乎常在外界走動了?”

那聲音輕得像風中的柳絮,在耳畔一拂即去,與這靈氣充盈之地倒煞是相配。

回應他的卻是相當生硬:“與你何干?”

我渾身一個激靈,像是當頭澆了桶冰水,從頭到腳涼了個透。尚未想到是走是躲時,宮門已咿呀開向兩邊,我與對話兩人迎面撞了正著。裹著銀毛長裘的青年捧著手爐目光陰冷地看向了我,那眼神彷彿看一個陌生人。

☆、

紀琛?六王?!

腦中彷彿籠罩著一片茫茫大霧,五迷三道,一時不知該作何言語。跟著的內侍一瞅這架勢,連忙湊到我耳側小聲道:“殿下,六王今兒是來給太后娘娘請安的。”

經他一提點,我想起皇帝說過,紀糖這個皇太女從前似乎與她這六王叔就不大對付。紀琛的表現也相當符合皇帝的描述,陰陰冷冷地撇了我一眼,渾似沒我這人一般徑自拂袖而去,好不孤傲!

在嵐縣時長汀等人明明沒有聽說過紀琛這人的名諱,為何此刻他又以六王的身份公然出現在皇宮大內。最可氣的是,這人白吃白住將賬落到我頭上也罷,跑路居然也不帶我一個,害得我險些淪落風塵!我雖然是塊木頭,但那也是塊冰清玉潔的木頭!

“六王的脾氣還是那麼不好,想是殿下也習慣了。”

這紀糖究竟和她親叔之間有什麼恩怨情仇,鬧得宮裡人盡皆知?!再者,循聲看去,方才與紀琛對話之人此刻已站在我身側。若說紀琛是高嶺之花,生人止步,遙不可攀;那此人便如沉淵美玉,靜水流深處自有一番風姿獨韻。

正待我猜度其身份,他微微一笑,煞是高興道:“殿下消失時久,微臣在欽天監中禱祝幾次都無下落,萬幸殿下吉人自有天相,無恙而歸,真乃我大晉之福。”

欽天監中能起壇禱祝的伎術官……那便是大晉內外頗負盛名的國師蕭四了?我背後頓時躥過一陣涼意,這個蕭四我久聞大名,傳說他體內有一半的狐妖血統,行走陰陽之間,極通神鬼之力。

止不住滿腦子的胡思亂想,不留神方才孤身獨去的紀琛竟然折返而來,一言不發朝我走來,愈走愈近……

我沒回過神來:“做,做什麼?”

他看也不看我:“王八。”

“……”我大怒,“你才是王……”

紀琛彎腰從我腳尖托起只巴掌大小的烏龜,這時才撇了我一眼,輕輕哼了一聲揚長而去。

我:“……”

“殿下的臉色怎麼突然不好了?”蕭四與紀糖的關係倒似不錯,頗為關切地探視著我臉龐,“莫非還是為六王著惱?”

不說還好,一說想起他的身份。狐妖傳說不可盡信,但單憑他一個小小的伎術官能自有行走在皇宮之內,必是有兩把刷子的。不是每一個修行之人都和本寧寺的老和尚一樣不愛管閒事的,我很害怕,害怕他一眼看穿我是個披著人皮的木頭偶,然後一劍把我挑進煉丹爐裡當柴燒。靠得越近,我背後冷汗冒得越快,為避免他看出異樣,索性順著他話,淡淡道:“惱什麼惱,如你所說,每次都這樣,本宮也習慣了。”

“殿下能如此寬心便好。”

寬什麼心啊,我的一顆木頭都快被你嚇得碎成面米分,風一吹就纏纏綿綿到天涯了好麼!許是我心中有鬼,越看越覺得蕭四含笑的狐狸眼裡別有深意。

幸而太后那邊及時遣了個救星來,將蕭四請過去占卦問事,我僥倖得以逃脫。未免再節外生枝,我腳底抹油立即告辭,溜出去老遠我仍覺得背後若有若無地粘著他那束獨特目光。

回了潛龍邸,屁股沒挨著椅子先痛飲了一壺涼茶才稍稍淡定下來。

先前這一面蕭四似乎沒看出什麼異樣來,但難保時日一久,哪天我一個不小心讓他逮住狐狸尾巴,那真如於縣令所說,刀山火海油鍋針林我都得滾一遭了。活了第二世,我格外怕死、惜命,所以我決定去找一找紀琛,畢竟他是那個將我從西山縣引到京城來的罪魁禍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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找紀琛,說難不難,說容易也不容易。

紀糖貴為皇儲,此番回朝自然引得無數人爭相前來探望拜訪。一日內被“探望”了無數遭,我索性命人將潛龍邸的大門一關,兩眼清淨。左右從宮人戰戰兢兢的態度來看,這位皇太女素日裡驕矜高傲,是個不好相與的主。我惦記著去找紀琛問個明白,可又尋不出什麼正當名頭去找。

“六王?”那日跟隨我的內侍面露狐疑,但稍頃他似瞭然於心,“殿下是否還記著那日您誤使六王他落入金水河中,使您受了陛下責罰?唉,這個六王體弱多病,受寒重病與殿下何干哪。殿下是無心之失,又非故意!且殿下也被陛下發了禁足一月與一年薪俸啊!”

哦,“我”還推他落過水啊。我真是低估了紀糖與他之間的恩怨,這不是恩怨,已經是血海深仇了都。

這個江春估摸是紀糖的心腹,悄悄附耳過來道:“殿下此次南巡遇險,據說與這六王大有干係!”

若是我被人推入水中險些病死,區區一年薪俸哪能消去心頭怨恨!但我不是紀糖,也不知紀琛究竟有沒有對正主她下過黑手。我找紀琛,只是想問清他為何執意帶我來京中,問不清也沒關係,我對這些皇家辛秘也沒個甚的鳥興趣。我只想平平安安地回我的西山縣,做我的平民小老百姓白唐,這冬天到了,也不知阿肆找著了活計存夠冬糧了沒……

以紀糖與她六叔間的仇怨,貿然去六王府上登門拜訪定是引人側目。我揉著關節發愁,昨夜一場冬雪,晨起時伸個懶腰,嘎吱一聲響,差點沒拗斷了腰。悄悄掀開衣角捏了捏,平日尚算柔韌的腰肢肌理略顯僵硬。

究竟是什麼樣的異術玄法能讓一具木頭身體宛如常人,如果不是沒有心跳,如果不是每年梅雨隆冬會發黴變硬,我會以為自己還活著,像於縣令、陳阿肆,紀琛等等這世上每一個人一樣活著。

可我終究與他們不一樣,我不是一個人,甚至不清楚自己究竟是活著還是死了……

悲天憫人地默默烤著火時皇帝來了,扶著胖滾滾的肚子他氣哼哼地一屁股在我對面坐下:“豈有此理了!豈有此理了!”

我默默給他剝了個橘子:“父皇怎麼了?”

“母后今天一早來與朕說是不忍見六王再這麼閉門自守下去,想讓他出仕!要朕給他個一官半職!”皇帝一口塞進橘子,吐沫橫飛,“說得輕巧,老子是豬油蒙了心才會將那個喪門星擱在眼皮子底下鬧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