宗鳴對此完全是副習以為常的樣子,點頭說:“我知道了,走吧。”

葉汲觀摩此景:“我總算知道,冬無衣那麼挑釁他都沒被打死的原因了,敢情這宗家前任家主就是個實打實的受氣包。”

“受氣包”宗鳴額角狠狠抖了一下,裝作沒聽見,撩起半高的掛簾低頭而過。

步蕨感興趣地抓住晃動的掛簾一角,厚實的綢布上精細的繡片光亮豔麗,即便是在黯淡的燈光下也流轉著栩栩如生的光澤,針法細膩到幾乎察覺不到針腳的痕跡。他留意到,從門樓到穿過的每一處房屋弄堂裡隨處可見這種昂貴的刺繡,或掛或鋪,又或僅僅是門口一塊腳墊。

大片鮮豔的織緞和宗家低沉莊穆的基調十分格格不入,卻又奇異地融合在一起。

就像附著在石頭上的苔蘚,步蕨心想。

“老二,喜歡?”葉汲扔溜溜球似的晃著裝沈元的箱子,順著他視線望向那些靜靜垂在夜幕中的花團錦簇,奇道,“我記得你以前品味沒這麼俗不可耐啊。”

步蕨看了他一眼就受不了地移開目光,很擔心沈元還沒熬過疫癘就先一步死於他的折磨之下。偏偏葉汲死活不肯將箱子給他,用他的話來說就是“我這不是怕你累著嗎”,雖然步蕨私以為他只是抓準機會公報私仇而已。

“俗不可耐?”他反問。

葉汲馬上從善如流地改口:“富貴雍容。”

步蕨眼中浮點笑意,那是種很真實而愉悅的笑意,沒有平時的剋制收斂。那一眼,就看得葉汲心動了。對於眼前這個人,他心動過無數次,每一次都比上一次要更為怦然緊張,每一眼都比上一眼讓他更為眷戀不捨……

葉汲聽見自己繃得發緊的聲音低低喚了他一聲:“二哥。”

步蕨站在半高的臺階上回眸看他,山間的晚霧浮動在他眉眼前,卻遮不住他眸光裡的溫柔:“嗯?”

葉汲喉頭劇烈地滾動了下,插在口袋裡的雙手握出滿滿的汗,壓抑了幾千年的感情在這一刻瘋狂地想要破籠而出:“我……”

驟然響起的哭叫聲驚起山間的倦鳥,烏壓壓的黑影劃過簷角,落下幾片不祥的黑羽。引路的女孩驚恐地睜大雙眼,倏地蹲下來牢牢塞住耳朵,眼淚從劇烈顫抖的臉龐上急速滑落。

宗鳴一把按住她拼命搖動的腦袋,迫使她抬起頭:“他們又讓誰去了!是二姨還是你媽媽?!”

女孩滿臉都是淚,嘴唇抖得發白,無聲地朝著宗鳴蠕動。突然她不知道從來的力氣,猛地掀開宗鳴拔腿就跑,瘦弱的身影眨眼消失在了五彩斑斕的刺繡中間。

女人的叫喊聲是從他們頭頂上方傳來的,刺破重重霧氣,落進步蕨他們耳中依稀可聽見聲嘶力竭的幾句:“我不去!!我死也不去!!!”再之後就變成山城本地的方言,又亂又雜地和某人爭辯什麼。

步蕨他們聽不懂,但是宗鳴稍作分辨,臉色瞬間鐵青,一句話也沒說立即向聲音傳來的方向奔去。葉汲和步蕨交換了個眼神,很有默契地同時提步向上。

才走出十來步,葉汲突然揚臂攔住步蕨,不用他攔,步蕨本人也倏地駐足。

一道黑影從天而降,摔在他們面前的石板上,砸起的暗紅血花飛濺而起,恰巧落在繡在門簾上的金龍眼中,好似點睛一筆……

而躺在地上的人,雙眼卻再也無法亮起。

猛烈的撞擊傷,從顱骨裂開到她眼眶,血水混著白花花的液體慢慢滲出,像一條條細密的繡線爬過她原本姣好的臉龐。她睜著無神的眼靜靜地看向步蕨他們,已經開始擴散的瞳孔裡殘留著他們一點點的光影,突然那點光影左右晃動起來,像有什麼要從她眼睛深處慢慢爬出來。

棲息在簷角的烏鴉高亢地啼叫,引來此起彼伏的叫聲,嘩啦啦連成一片和宛如報喪一般。

葉汲朝前跨了一步,重重一踩又一碾,烏鴉的叫聲戛然而止。他眯眼看向山上某一處,似乎發現了什麼,嘴角挑起玩味的笑,轉頭在步蕨耳邊說:“老二,這宗家比我們想象得有意思多了。”

步蕨搖搖頭,讓他不要再說話,上前對宗鳴低聲道:“節哀。”

宗鳴面對著女人的屍體沉默地站在那,他緩緩地蹲了下來,伸手撫上女人的雙眼。他的手掌才離開,那雙眼睛突然又刷地睜開了,不再聚焦的瞳孔依舊死死盯著他們。

從她死亡的那刻起,步蕨沒有感受到魂魄的存在,也沒有看見勾魂的陰差。這個人死亡了,就好像真正地消失在天地之間一樣。還有一種可能,就是她死亡的瞬間,有什麼在他和葉汲眼皮子底下神不知鬼不覺地帶走了她的魂魄。

突然步蕨發現她的視角有些奇怪,並不是正對著他們,他向旁邊偏了兩步,順著她不可瞑目的眼睛看去。發現她盯著的其實是他們背後的那片門簾,或者說門簾上的蜀繡……

空氣裡飄下來淡淡的焦糊味,那種味道修行的人都很熟悉,符紙燒過的味道。

一眾人從石階上魚貫而下,走在前方的一人秀雅清正,風姿冷冽。

“沈道君,屍體在這裡。”

作者有話要說:

葉汲:幾個意思??就不能讓我好好告個白???我娶個媳婦容易嗎???

兩方人馬迎面撞個正著, 步蕨循聲不意間地一抬頭,看清上方那張似曾相識的臉龐時當即愣在了那裡。

那個人同時也看到了他, 兩人視線交錯的剎那, 沈羨鮮少有波瀾的臉龐上露出微微愕然和困惑的表情。沒等他弄明白那種困惑從何而來, 他注意到了葉汲提著的小行李箱,頓時神色冷峻地快步走下來。

剛觸碰到行李箱一角, 葉汲已橫手作刀劈下,硬是逼開了沈羨的手指。葉汲兩根手指輕輕鬆鬆地勾著箱子, 黑色皮靴有力地蹬在右斜的臺階上,修身衣褲包裹下的肌肉緊實而充滿張力,像一頭蓄勢待發的雄獅。他戲謔地看了步蕨一眼,又漫不經心地瞥向高處的沈羨:“喲, 哪位這是?上來就動手, 土匪窩裡出來的?”

整個道門裡能被稱作沈道君的只有那麼一位,葉汲存心找茬的心思不能更明顯。

沈羨居高臨下地冷冷看他,滿臉厭惡毫不加掩飾:“葉汲!”

“喊你三大爺幹嘛, 磕頭請安?別吧,離過年還早,紅包我還沒準備呢。”葉汲站著的地勢較低,但誰都能看出在道門人人敬畏的沈道君面前, 他絲毫沒有落於下風,甚至那張狂跋扈的勢頭還蓋過了沈羨。他瞟了步蕨一眼, 忽然笑道:“真想跪,那就跪吧。你三大爺對小輩一向寬和。”

步蕨像終於從怔忪裡清醒了過來, 低喝一聲:“葉汲。”

葉汲笑容滿臉地回頭,嘴唇幾乎貼著步蕨的耳垂:“怎麼了,老二,心疼了?”

沈羨的臉色一剎那蒼白得可怕,他再一次看向葉汲背後陌生的年輕人。面容、身形、聲音,無一和他記憶裡的雋挺身影有相似之處。可當他對上那雙平靜中夾雜著無奈的眼,他的雙手不受控制地發起抖,並抖得越來越厲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