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下得愈發大了,山路難再前行, 步蕨挑了株老樹頭躲雨歇腳。剛站定, 有人攘攘他的腿:“你佔了我們的地盤了!”

他一低頭,是個瘦巴巴的小孩,一身爛兮兮的粗麻褂子, 腳下草鞋磨地只剩下幾根爛草。頂著個比雞窩還亂的頭髮,故作兇相地瞪著他,兩隻手和老母雞一樣撲稜著將他向外趕。

竹杖抵住他的肩,小孩兒拼盡吃奶力氣也無法再向前半步。步蕨看他有點眼熟, 可又想不起究竟在哪裡見過,那時候的他對一切腰部以下, 能跑能動能叫的生物都沒什麼太好的耐性,譬如家裡正在作妖的那一隻。

“這、這位道友高抬貴手, 小徒自幼頑劣,還請你不要介懷。”

步蕨這才發現樹背後竟還藏著一人,寒天凍雨,那人僅穿著一層打滿補丁的破道袍,拖到胸前的山羊鬍亂糟糟地沾滿泥水,高高凸起的顴骨透著層不正常的熾紅。

他說一句話就要咳上好一會,胸前的道袍上斑斑點點佈滿了血花子。小孩連忙捧起接著水的樹葉湊過去,喂到他嘴邊:“師父,喝水,別說話了。”

一老一少都沒看見那道近在咫尺的灰影,灰影拖著鎖鏈站在雨幕中,臉龐手腳都隱匿在濃霧裡。它看見步蕨了便沒再上前,奇高的身體深深朝他彎了一彎。

小孩笨手笨腳忙活了半天,水沒餵給他師父多少,倒是灑了大半在他髒兮兮的小褂子上。眼看老人喝不下水,小孩趕緊手忙腳亂地從懷裡掏出個油紙包,小心翼翼地取出半個白饃饃,掰下一小塊:“師父,吃點吧。吃點才有力氣找到山神給你治病。”

老人突然有了力氣,開啟他的手,稀疏的山羊鬍氣得一翹一翹:“吃吃吃就知道吃,我告訴你多少回了。那不叫山神,叫地官大人!”

嘩啦啦的鎖鏈聲又向前邁進一步,晃盪在寒冷的雨聲裡格外晦澀詭異。

步蕨沒有阻止它,也沒有理由去阻止它。

小孩被訓得灰頭土臉,扁著嘴,低頭捏著饃,使勁抽噎了下。

那一通訓斥像耗盡了老者所有元氣,灰白的臉色雙目緊閉,彷彿已燈枯油淨了。小孩心驚膽戰地伸出根搖搖晃晃的手指,剛探到他鼻下,老者倏地睜開雙精亮的眼,嚇得他嗖地背過手。那抹精亮只維持須臾便泯然於渾濁中,老者哆哆嗦嗦地抬手將小孩向步蕨推了一推,擠出一抹顫巍巍的笑容:“我看道友也是長途跋涉,定然勞累。不嫌棄的話,填些肚子。”

步蕨不知道這個凡人的修行者究竟是認出了他的身份,還是僅僅想在人生的最後一點時間裡給這個幼童找處暫避風雨的遮擋。陰差的鎖鏈已經繞在了老者脖子上,幼童手裡的饃饃抖動得像個篩子。步蕨看著他滿是倔強的臉,終於恍然大悟自己在何處見到過他。

那是許久前黃天焦土上一盤被他不意打碎的枯骨,他的命格由此註定坎坷多舛,孤苦伶仃不知要輪迴幾世才能得見光亮。

最終步蕨伸手接過他手裡的饃饃,卻沒有道謝。

接過的同時,老者欣然吐出一口綿長的氣息,溘然長逝。

細細綿綿的春雨陡然化作傾盆大雨,憤怒地衝擊著山川大地,山澗深處隱有洪水爆發的轟響,像是有人在發洩自己極度的憤怒與不滿。步蕨漫不經心地支著竹杖敲了敲腳下山石,又是怦然一聲巨響,迸發的水流聲瞬間被掩埋至寂靜中。

撲在老者身上嚎啕大哭的幼童從頭到尾都沒有注意到這場無形的交鋒,直到步蕨拿著竹杖嫌棄地捅了捅他:“你叫什麼名字?”

幼童抽抽搭搭,像只落湯的小毛雞,全然沒有方才虛張聲勢的兇狠:“沈羨,臨淵羨魚的羨。”

一朵粉色的杜鵑花遞到他面前:“以後你就是我的徒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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臨淵羨魚,步蕨飄飄蕩蕩的意識裡徘徊著這四個字,這四字彷彿是一句讖言將沈羨乃至整個師門的未來釘在了命運的前路上。

今天的陽光應該很好,步蕨還沒睜眼就已經感受到熾熱到鮮紅的光線,可是忽然所有的光線被片不識相的陰影遮擋得一乾二淨。那片陰影還得寸進尺地靠近過來,近到快要貼上他的臉。

步蕨慢慢睜開眼,剛從回憶裡醒過來他人還有些昏沉,盯著那張刀削斧鑿的臉龐久久回不來神。

那張俊臉露出個戲謔的笑,低低喚他:“老二,又做夢了?”

“嗯。”步蕨仰起頭靠了靠,試圖讓自己清醒點,絲毫沒有意識到那人也順勢俯下/身,親密而極具侵略性地將人籠罩在自己掌控範圍之內。

“夢到誰了?”葉汲的聲音又低又輕,帶著說不出的蠱惑。

“沈……”步蕨倏地住嘴,這才遲遲發現兩人正處於一種什麼姿勢,推了推他:“起開。”

葉汲臉色由晴轉陰,滿臉山雨欲來的陰霾,撐在步蕨身旁的兩隻臂膀紋絲不動,佔據著絕對優勢的高度,冷冷地注視身/下人。忽而他慢慢露出一個笑容來,狡黠又可憐兮兮地問:“老二,這麼長時間你就沒夢到過我嗎?

“……”步蕨沒好氣地一把推開他,“沒有,滾蛋。”

這一次葉汲沒再橫加阻攔,輕而易舉地給他讓開了,尾巴似的一路跟著他到洗漱臺:“二哥~”

步蕨潑了把冷水,差點把自己嗆到了,扯過毛巾使勁抹了把臉,丟到一旁:“好好說話。”

“哦,老二。”葉汲答應得老實,眼神在他背後肆無忌憚地從白皙的頸後舔到狹窄柔韌的腰身。在步蕨轉身時還抓緊時間朝著下方瞄了兩眼,瞄得他一陣心潮起伏,險些沒收住眼裡的盪漾,“咳,我和老陸打過招呼了,這裡還給你留著,以防到時候要是加班還能有個落腳的地方歇歇。”

步蕨有時候會懷疑,以前的那個葉汲究竟是否真得存在過,還是他的記憶有了偏差。現在的葉汲雖說依舊混賬,但與曾經那個排山倒海,想要吞噬天地的少年完全是兩個人。

一千八年對於他們來說,並不是太過漫長,真得足夠一個偏執到那種地步的人改頭換面?

步蕨搖搖頭,活得久了後對於想不通的事情他都採取任其自然的態度,說白了就是懶得想。

“我說你來燕城也有段時間了,好歹也是個二十好幾的人,就這麼一個破包?”葉汲兩根手指挑著個洗得發白的帆布包,他忽然想到什麼,狐疑地看向步蕨,像是想從他身上看出什麼蛛絲馬跡,“不對,你工資好說也有個大幾千,零零碎碎的各種補貼,足夠你溫飽之餘奔小康了。你老實交代,是不是又偷偷摸摸養了什麼糟心玩意?”

步蕨頗為淡定去奪他手裡的揹包,未果,他也沒再動手,轉身就走:“我養過最糟心的玩意兒就是你。”

千年等一回等他孝敬一杯茶,還把自己孝敬得一夜沒安生。

“……”葉汲悲憤地不能自已,這還了得啊,他家老二才回到這紅塵俗世裡幾天,就從溫文爾雅的聖母寶座上墮入凡塵,居然學會懟人了!他抱著小揹包,長腿掀上門不依不饒地跟過去,“不行,老二你得給我說清楚!我哪裡糟心了,哪裡對不起你了!我和你說,我不管身心裡外,上邊下邊都不糟心,從不糟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