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1頁

作品:《造紙紀

“這項研究動動停停,停停動動很多年,我很多次都想過要放棄,但是最後還是捨不得,只要有機會就儘可能多的查閱一些樣本的誕生紙。同時我也對兩派的寫作手法學著去了解,尤其是它們在關於天性賦予這一方面的特點和各自的區別……直到我退休前十年前,終於爭取到了一些朋友的支援,有了一次大量對比樣本的機會。”

“這次對比中,我得到一個可能最接近真相的答案。”邢教授頓了一下,大概在考慮怎麼才能把事情解釋的更加明瞭,“紙人的犯罪率和他們對應原文的寫造手法應該沒有直接關係,而是跟原文的天性賦予有重要關係。我們都知道原文有天性賦予、天賦賦予和實體賦予這三大屬性。比如說天賦賦予吧,總所周知,只有原文中對於天賦的描述越詳細、越真實,那麼紙人獲得的這項天賦也才能越高。反之如果描述越少、越模糊甚至與事實不符,那麼這項天賦也就越不顯,甚至會導致造紙失敗。”

簡墨點點頭,這是基本常識,他當然很清楚。

“同理可證,如果原文對於天性賦予越真實,越細膩,越豐滿,那麼造紙誕生後的天性也就越圓滿、越生動。可是天性這個東西本來就是最難把握的。相比天賦賦予和實體賦予,它更加虛幻、飄渺,難以琢磨,同時實際操控起來非常難——比如極度自尊和極度自卑這兩種矛盾性格完全可能出現在一個人身上。如果你想寫造出這樣一個人,這樣的情況下你要怎樣挑選和操控你索要使用的文字。”邢教授顯然這麼多年對文字已經有了相當深刻的悠久,不再如同他所說的像年輕的時候拿著誕生紙也判斷不出文字的好壞。

“確實。現代派在這方面功能是要薄弱一些。如果只是在性格一欄單列上‘極度自尊’‘極度自卑’兩個詞,我還真不能肯定這樣的原文會這被造紙原理判定為一致性有問題,還是會發動自圓性幫這篇原文把這個矛盾的性格描述圓過去。只是即便自圓性發動,我覺得這其中的風險可控度也太低了。”簡墨在這種問題上顯然是駕輕就熟,一點就透。傳統派就不會存在這種問題。現代派的特點是“明示”,傳統派的特點是“暗示”,人物的性格特徵主要透過他們所說的話和所做的事情來體現的,因此天賦賦予上極少會存在不可控的風險。

邢教授對簡墨瞬間搞清楚了自己要表達的意思還說出了更進一步理解的舉動略略驚訝了一下,不過很快就釋然了,笑道:“難怪那麼多人上門來求你,這方面你比我確實要透徹多了——你說的沒有錯,但這是難以控制只是一方面,如果認真去控制的話,事情恐怕不會變成資料顯示的那個樣子。”

邢教授說到這裡語氣漸漸沉重起來,簡墨便知道他終於說到核心了。

“實際上,我看到的現象卻是現代派原文中對於天賦賦予一項的文字越來越粗製濫造、越來越敷衍了事。說出來恐怕你不相信,我見過整整一千五百張誕生紙,裡面的天賦賦予描述十分詳實,實體賦予也算是五花八門,但是天性賦予一欄,來來回回竟然只有‘誠實’、‘服從性強’、‘能吃苦耐勞’、‘馴服’幾個簡單的字眼。後來我才知道,這是一個七級普造師為一家服裝廠定製的一千五百個普工——他這是把紙人當成了計件商品!!”邢教授此刻終於顯露出憤怒,蒼老的臉上一片冰冷,“只要符合那工廠主的要求,完全不把人性當一回事!”

“這樣的誕生紙我在檔案局見過了好幾批。聽裡面的管理員的口氣,這根本是屢見不鮮的事情了。只要那造紙師的天賦足夠,即便是一千五百張天性賦予幾乎一模一樣的誕生紙也能夠造生成功的。而且越是等級低的造紙師,他們越喜歡接這種訂單。因為他們的造紙等級低,所以報酬在造紙師中也低的,為了獲得更多的收入,他們就只能走量。既然要走量,那麼他們怎麼可能花心思花時間一個一個去構思去設計紙人的天性賦予的文字,只要不影響紙人最後的勞動能力,他們只會讓文字越簡單越好。我甚至聽說,這些造紙師中記錄最高的一個月就能夠完成兩千個紙人。”

簡墨握了握手中的杯子。這都是他從前沒有聽說過的。

離開b市後,他和簡要四處遊歷,這裡住幾個月,那裡住大半年……如此度過了三年。但這三年時間他所瞭解的事情比之前十九年卻都要多。以前的他因為在六街的遭遇,還以為自己已經算是經歷坎坷,閱歷豐富了。但離開了那座象牙塔後,他才發覺自己其實並沒有真的吃到什麼苦頭。

六街刺殺看起來兇險,逃亡的幾日看起來辛苦,實際上都有又老爸在暗中保護。後來去了石山區,幸運地得到了連蔚的收留,雖然是心理上壓力有些大,但是畢竟溫飽不愁。後來他更是在老爸的看護下得到了簡要這個近乎萬能的“管家”。後來的日子儘管偶然會遇到一些危險的事情,但是總的來說也是算是順風順水。至於考進了京華大學,去了b市,仗著老爸從小教導的魂筆製造知識,還有連蔚的保駕護航,不過一年時間他就認識了許多普通人可能一輩子都見不到的人物。別人千金難求一見的人,在他眼中卻如同大白菜一樣常見。大概也是因為這個原因,他對於那些所謂的大家族也失去了大半的敬畏之心,以至於最後遇到李家,也並不感冒,甚至敢於挑撥一二。

這三年中,他遇到了更多的人。但這些人更多的是屬於這個世界中底層的人:為了一日三餐,必須賣力地兜售自己的產品或勞力,甚至身體、尊嚴,以及靈魂。他們沒有人教導他們一技之長去改變命運,更沒有機會遇到身處高位的貴人幫扶一把。他們有的只是在泥濘的沼澤裡竭盡所能地掙扎,努力過得好一點,更好一點,這讓他真切地感覺到這個世界的真實和殘酷。

這三年中,他去過更多的地方。他去過著名的墮城,那裡的三十多萬紙人只為了提供一個罪惡氾濫的遊樂場,等待著遊客們去探索和取樂,渾然不知道自己的出生只是一場戲;他去過傳說中的無人區,那裡曾經地廣人稀,每個天賦者成人後就能獲得一片空白的土地,寫造紙人來開發這塊土地,一生在這片土地上過著如同國王一樣的生活,直到他或者他的繼承人死亡。這快土地便會被當地政府收回,上面的紙人被一夕抹滅,迴歸原始的空白。他也誤入過鮮為人知的迷夢花園。那裡男男女女,從幼年到成人,俱是各種風情的美麗紙人,專供客人聲色之享。只要給足金錢,不管是素手摺花還是辣手摧花,都不會受到任何阻止……

這個世界總是樂此不疲地重新整理著簡墨對它認識的下限。

“然後呢,教授從這些現象裡有了什麼發現?”簡墨垂下眼睛,轉移話題,他並不想把這段學術探討變成毫無實際意義的情緒發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