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頁

作品:《造紙紀

——以至於他寫個文還要低調?

連蔚剛剛還震驚於文稿紙上流華溢彩的文字,聽到簡墨這樣發問,又苦笑起來:果然是從六街來的孩子,什麼都不懂。連蔚沒有親自解釋,他回書房從書架上抽了一本書冊,遞給簡墨,說:“這是近二十年來主流的寫造手法,你自己看吧。”

簡墨看了一眼書冊的名字——《經典寫造原文集》。

眼睛一亮,他翻開第一篇——經典範例第1篇:愛麗絲

“女,二十歲,身高168厘米,體重六十公斤,面板白皙,四肢修長,身量窈窕輕盈,淡金捲髮齊腰,碧色貓眼,淺紅嘴唇,”

“喜歡的食物小白菜,大白菜,捲心菜,娃娃菜,菜薹,油白菜……萵苣,胡蘿蔔,白蘿蔔,貓耳朵菜,大豆,豌豆,荷蘭豆……牛肉,牛雜,豬肉,羊肉,兔肉,雞肉,鴨肉,鵝肉……”

“喜歡穿的衣服,連衣裙,包括長袖,短袖,無袖,吊帶,短裙,a字裙,包臀裙……喜歡的面料,棉,雪紡,羊毛,萊卡,莫代爾,纖維……”

“喜歡的電視劇,言情,文藝,生活,探險,奇幻,科幻……喜歡的電影,言情,文藝,生活,探險,奇幻,科幻……“

“喜歡……”

關於愛麗絲的描述大約有二十頁,密密麻麻近十萬字的內容將愛麗絲的外貌形態,喜惡,性格,習慣……做了事無鉅細的說明,詳細的猶如一本高新科技家電說明書。

這——

這……是什麼?

這到底是什麼玩意!!!

長久以來的認知如大地一般,咔嚓一聲裂開,變成了懸崖和低谷,理想和現實諷刺地對比,頃刻間顛覆了十六年來他對這個世界最美好的幻想,將赤裸裸的真相展露。迷惘、茫然、疑惑在平地洶湧彙集,不可思議地卷盤旋成了憤怒狂躁地暴風雪,張牙舞爪地想要撕裂、摧毀它所遇到的所有阻礙。

可笑!

他還一直以為自己是一隻落米缸的老鼠,滿心期待著一場終身享用不盡的饕餮盛宴。即便是不幸成為終其一生都不能寫造的紙人一枚,可只要能夠親歷其境,已覺圓滿。

可笑!

他還是一直以為自己莫名多了一世的時間,是傳說裡命中註定的邂逅,是優美而神奇的文字之神對他的青睞和優待。

可笑!

他還一直以為自己早已經擁有足夠的理由和勇氣,來直面必須生活在這個充滿歧視和惡意的世界的宿命。

可,現在他知道了:那些看上去美味動人的大米只是根本無法食用的幹沙。他只是一隻條被扔進了撒哈拉的可憐的小魚,卻做著在海里暢遊的不切實際的美夢。

原來真正的寫造竟然是這樣的?原來他心中無比好奇、嚮往乃至仰望的神奇文字竟然是這個樣子?

將一個人的個人特徵喜好寫出來就算是寫造了?描寫得越全面越仔細,則造出來的人越成功嗎?!!!

尼瑪,這算什麼玩意!!?填空題嗎?

這還算是文字嗎?

這還算是華夏子孫引以為豪,流傳五千年的瑰寶嗎?

文不能載道,字不能傳情。那些在他夢中千百次縈繞不去的,揮毫潑墨間海納百川的豪邁的婉約的,嚴謹的,不羈的,恢弘的,細膩的,激昂的……的風流文字,都去哪兒了!?

君不見黃河之水天上來,奔流到海不復回。 君不見高堂明鏡悲白髮,朝如青絲暮成雪。 人生得意須盡歡,莫使金樽空對月。天生我才必有用,千金散盡還復來。

長亭外,古道邊,芳草碧連天,風拂柳笛聲殘,夕陽山外山。

紅藕香殘玉簟秋,輕解羅裳,獨上蘭舟。雲中誰寄錦書來?雁字回時,月滿西樓。

江南好, 風景舊曾諳。 日出江花紅勝火,春來江水綠如藍,能不憶江南?

……

那些讀來唇齒生香,思來蕩氣迴腸的文字,承載了多少人的情感和嚮往。醇厚得如同三十年深埋的美酒,美妙得如同豆蔻少女的回眸,耀眼得如同天上的日月星辰……文明不止,傳承不息。

簡墨曾經多少次夢裡都在想象:能夠鑄造出一個個鮮活的生命的,一個個個性迥異,形態萬千的人物的文字該是何等的驚心動魄,何等的傾國傾城?能夠讓人物躍然紙上,走進真正的三次元世界,這樣的文字該是如何的優美靈動,韻味盎然……他以前總是光是想,都覺得魂魄要憑空飄起來了。

即便他也只是一個被文字鑄造出來的紙人,即便紙人被這個世界上的人所鄙視和不恥,他從來沒有覺得恥辱和怨恨——身為如此有趣和神奇的文字的造物,他怎麼會自怨自艾呢?

昨日提筆時的忐忑和揮筆時的認真簡墨還歷歷在目。那時他還在憂慮,以自己的筆力能不能描摹出一個真實生命的萬分之一。但今日所見,卻電掣雷擊一樣讓他清醒過來:滿目如同電路圖一樣被刻畫得規規矩矩的格式,把一個個字,一個個詞填空一樣機械地焊接在紙上——這才是真相。

文字的靈魂何在,作者的尊嚴何在?大工業化生產的時代,連文字也要變成那流水線上的標準件了嗎?

這種流水線下的角色,真的可以稱之為“人”嗎?

那不過是用一堆名為文字的零件和電線製造出來的機器吧。

連蔚目視著少年先是慢慢地看:他的動作偶有停頓,後來則是越來越快,完全不是看書而是翻書。那雙黝黑的眼睛從迷茫、驚詫、不可思議……逐漸變成了失望,最後竟是奇怪地轉為了憤怒和冰冷。

少年的驚訝是他意料之中的事,畢竟六街雖然是以販賣造紙私活文明,在沒有正規教育學校的情況下,想要系統的瞭解寫造之術,並不是很容易的事情。

只是少年臉上難以抑制的憤怒,連蔚卻想不通了。就算是因為孤陋寡聞而羞惱,也不至於這樣的生氣吧。尤其這憤怒不知怎的,竟讓已過中年的自己感受到一種深切的悲哀。

最後,少年閉上眼睛,五指抓緊了手中的書,卻不是出於珍惜和緊張,彷彿是要將之撕掉毀一樣的姿態。連蔚莫名有些擔憂。可沒等他再說什麼,少年再度睜開眼睛,將書輕輕丟在桌上,如棄敝履,最後一言不發地轉身回了自己的房間。

寫作和寫造本來就是兩回事

簡墨最近的心情極度糟糕,連和他一句話不說的同學都看出來了。

之前被班上幾位透過天賦測試的學生刁難的事情已經傳播開來,大家都知道這個新來的插班生不是個可以隨便捏的軟柿子,再加上在年級裡頗有號召力的歐陽似乎對他十分照顧,是以就算再看不慣他的人,想要找他的麻煩,也不得不考慮下後果。

“你到底在煩什麼呢?”歐陽不解地說,“連餘老師都看好你,就算你月測成績再差,也不會被降級到二班。”

簡墨自然擔心的不是這個,升級降級對於只打算在學校呆半年的他來說沒有任何意義。啪的一聲合上手中的數學題集,他終於決定把頭轉向已經騷擾他一箇中午的歐陽,問:“你對傳統派和現代派有什麼看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