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篇(第1/5頁)

作品:《海的夢

一 裡娜的日記

三月八日

這是我患病以後拿筆寫字的第一天。我覺得我的精力已經逐漸恢復了。我還要活,我還不會死。是的,我的事業還沒有完成,我不會死。

從那個送飯來的奴隸的口裡我才知道我還在病院裡睡過了十幾天。病院裡的生活不曾給我留下什麼印象。我只記得一個有黑鬍鬚的醫生天天來給我打針,一箇中年的看護老是坐在我的床前,一個高國軍官時時來看我。有一天我可以坐起來了,於是兩個看護把我扶到汽車裡,由兩個高國兵士押送,把我送到這個地方來。我在這裡又躺了兩天,才可以勉強行走。

這個新地方的確比那個囚室舒適多了。外面是一所花園,裡面有三間房屋。我自己住一間,一個奴隸住一間,還有一間留給那兩個看守的兵士住。

自從離開我父親的別墅以後,我就沒有過著象這樣舒適的生活了:用不著自己勞動,一切都有人服侍,什麼東西也不缺乏。然而我卻寧願回到奴隸區域去,因為在這裡我究竟缺少一件東西,而且是最寶貴的東西,那就是自由。

我一生從來沒有象現在這樣愛自由的。然而我愈愛它,我便愈痛切地感到我的自由給別人剝奪了。我固然可以在自己的房間裡做任何事情,但是我卻不能不聽見那兩個高國兵士的咳嗽和談笑:這給我提醒我是個失去了自由的人;我可以在花園裡隨意行走,但是我始終被那兩個高國兵士監視著:這也給我提醒我是個失去了自由的人。

花園的鐵柵門永遠關著,那一把大鐵鎖沉重地垂在門上,我每次看見它,我就要埋頭看我的手腕,我在考慮我能不能把它從門上扭下來。然而我是一個女人,又是在病後,我沒有這樣的力氣。我想,要是他們不把我移到囚室裡去的話,我這一生恐怕不會活著走出這所花園了。

在囚室裡我已經把我的希望完全埋葬了。到了這裡我又一次埋葬了新的希望,可是新的希望卻不時來引誘我。

花園外是一條泥土路,垣牆裡綠樹的茂密的枝葉垂了些到外面。園裡有幾種花已經含苞待放了。我或是坐在窗前,或是走在花徑裡,我常常看見鐵柵門外過路的奴隸們的孩子,有男的,有女的,他們手裡提著籃子,或者提著桶。他們走過這裡總要在鐵柵門前站一會兒,他們在談話,有時候還要喚兩聲我的名字。我不認識他們,他們居然知道我。我雖然不能夠和他們談話,但是看見他們的天真的小臉,也夠使我安慰了。這下一代人,我想一定比他們的父母更有希望,他們將來一定不會做順從、屈服的奴隸。不過我耽心我以後不會再看見他們了,因為今天早晨那兩個高國兵士對他們說了些恐嚇的話,還把那個七八歲的蘋果紅臉頰的女孩打了一下。

在這個島國裡不平的事情太多了,就在這麼清靜的地方也還會看見。我氣得心發痛,我忍不住把那兩個高國兵士痛罵了一頓,但是他們好象沒有聽見一般,依舊板著面孔在園裡踱來踱去。

三月十日

那個奴隸給我送午飯來。我問她外面的情形,她不肯告訴我,她說她害怕那兩個高國兵士。不錯,許多男人都在機關槍下面低頭,何況她這個半老的婦人。然而我想她一定還記得那年的大屠殺,我要設法鼓動她。

然而她也告訴我一個訊息:我的被捕是由於同情者中有人告密。我不相信這樣的話。我自問那許多同情者裡面有誰會出賣我呢?我只記得一些痛苦的、樸實的面貌。他們決不能夠出賣我。

這個訊息給我引起了許多的回憶。許多面孔、許多景象在我的眼前輪流替換著。只有一張面孔長久佔據著我的腦子,這是我那個“孩子”的。

在那些時候“孩子”差不多每天晚上都到我家裡來。他看見我埋下頭在房裡踱著,或者雙手捧著臉,身子躺在床上,他就知道我從海邊帶回來了一些陰鬱的思想。於是他把我從床上拉起來,或者拉我坐在他的旁邊,他做出快活的樣子和我談著種種的未來計劃,有時候他還談他幼年時代的種種有趣的事情。他極力安慰我,或者和我開玩笑,他有時候喚我做“姊姊”,有時又喚我做“母親”。他和楊不同,他不是一個嚴肅的人,他是個天真的大孩子。他不斷地談笑,一直談到我恢復了快樂和勇氣,於是我們又開始工作。

那圓圓的臉,那一雙發光的眼睛,那一張表示有決心的嘴,以及那熱烈的表情,真誠的態度!那一切,不管我怎樣想擺脫也擺脫不開。我一閉上眼睛就看見他立在我的面前,我睜開眼睛,又彷彿聽見他在旁邊叫“裡娜”,“姊姊”,或者“母親”。我也輕輕地喚了一聲“孩子”。

我喚他,聽不見他的應聲。我睜大眼睛向四周看,屋裡並沒有一個別的人,只有白的牆壁和簡單的陳設。我突然記起來:“孩子”病了。

我被捕的時候,他正患著病睡在家裡。我因為忙著調解同情者的糾紛,和做別的工作,不能夠去看護他。我每天只到他家裡去一次,但很快地就走了。在那些時候他躺在床上常常拿一本書在看。一個老婦人在旁邊照應他。他的面容很憔悴,只有兩隻眼睛還在閃閃地發光。

啊,我記起了。許多的事情我都記起來了。有一次我到他那裡去。那個老婦人出去了,他獨自坐在床上。他看見我進去,竟然要下床來,卻被我連忙阻止了。

“你來了,我今天一整天都在想你,”他大聲說,一個笑容使他的憔悴的面容顯得美麗了。他告訴我他的病已經好多了,可以勉強坐起來。他又叫我在床沿上坐下,央求我多坐一會兒,陪他談話。他說一個人躺在床上太寂寞,如果我不常常去陪他,他就會不顧病體跑到外面去。

我和他談了許多話,我把我的工作情形告訴了他,他也講出了他的一些看法。

“姊姊,告訴我,象我們這樣的人也有戀愛的權利嗎?象我這樣把生命許給事業的人,”他突然問我,他的臉紅了。

我驚訝地望著他,我不懂他為什麼要問這個問題。我微笑地說:“當然是有的。但是,孩子,你為什麼突然想到這件事情?”

“但是這本書上不是說‘我們愛我們就有罪了’嗎?我想一個人既然把生命許給事業,那麼他自己就沒有一點權利。”他指著手邊的一本書,是左拉的小說。<sup>[1]

“都麼你為什麼又要問我呢?”我嗤笑地反問他。

他的臉紅著,他遲疑地回答說:“但是事實並不是這樣,我——”他突然住了口。

我以為我明白了,便抿著嘴笑起來。半晌我才說:“你一定是愛上了誰。是嗎?告訴我那個人是誰。”

他不答話,我便接著說:“孩子,你是有權利的。你不象我,你還年輕。沒有人能剝奪你的這個權利。說‘我們愛我們就有罪了’,那只是一句蠢話,不要相信它!”

“但是我所愛的那個人,她也有權利嗎?”他遲疑地問。他埋下頭去,不敢看我。

“為什麼她沒有呢?女人和男人一樣,”我笑著回答。我在想:這個女人究竟是誰呢?在我們的同情者中間也有幾個少女。我想可以和他發生戀愛關係的至少有三個。我便問:“是張嗎?”他搖搖頭。“王嗎?”他又搖頭。“趙嗎?”他依舊搖頭。

“我現在不告訴你,”他頑皮似地說,就把這番談話結束了。

那時候我沒有時間去想這些事,但是現在我漸漸地明白了。

是的,我又記起來了。另一天我走進他的房裡,他閉著眼睛在背誦一首詩。他聽見我的腳步聲便停止了。我只聽清楚一句:

那令我生愛的人兒永不知道我的愛。

那令他生愛的人兒究竟是誰呢?我現在開始明白了。

啊,還有。他有一次在談話裡忽然正經地問我:“年齡的相差和愛情沒有妨礙嗎?”我因為馬上忙著談別的重要問題,所以並沒有回答他的這句問話。然而如今我完全明白了。

孩子,你的心我完全明白了。我這時候才知道了你的愛情,但是已經太遲了。我們連見面的機會也被人剝奪了。

三月十二日

今天和那個奴隸談了一些話。她說她幾年前就知道我和楊的名字。她說在奴隸們中間如今提起楊的名字還有人流淚。她說起她的生活的困苦,一面說一面揩眼睛。我知道她的丈夫在別墅裡做奴隸;她的一個獨養子在高國佔領者的大廈裡當差,但是最近突然死了。她說:“他死了也好,免得活著受罪。”

“那年發生大屠殺的時候你在什麼地方?”我問她。

她聽見這句問話臉上現出恐怖的樣子,恰恰在這時候高國兵士在外面大聲咳嗽,她連忙向外面張望一下,就急急走出去了,留下我一個人在房裡。

一張面孔閃進我的腦子裡來,又是那個“孩子”。

“我們要反抗。如果反抗的結果就只有刑場、槍彈、監牢留給我們,我們也要反抗到底。”這樣激昂的話從他的可愛的嘴裡吐出來。他站在一張條桌前面,對著許多同情者的痛苦的、樸實的臉說話。他自己的臉被熱情燃燒得發亮。他真可愛呀!許多人被他說得流淚了。他的話一句一句地進到人的深心。

“我不要戴這奴隸的鐐銬了!我不知道你們大家的意思怎樣。對於我,與其做一個順從的奴隸而生存,毋寧做一個自由的戰士而滅亡。滅亡並不是一個可怕的命運,它比在壓迫下面低頭、在血淚海里呻吟要美麗得多!”

這樣美麗的話至今還在我的耳邊盪漾。我恨不得馬上走出去,到他那裡聽他的更多的美麗的話。然而一個思想開始咬我的腦子:我知道我永遠不會再看見他了。那終身監禁!

我整天沉溺在思念與回憶裡,我在思念他一個人,我在回憶關於他一個人的一切。

楊啊,原諒我,你看,我想著他就把你忘記了。難道我不應該愛他嗎?難道“我們愛我們就有罪了”嗎?

三月十三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