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怒吼罷,奴隸們喲!”(第1/2頁)

作品:《海的夢

“以後的事情怎樣呢?難道奴隸們的命運真是無法挽救的嗎?”我這樣問道。

她起初不回答,好象沒有聽見我的問話似的。後來她把臉向著我,她的臉上閃耀著一種奇異的光。她加重語氣地說:“我做了。我成功了。我實踐了我的約言。”

“你成功了?”我驚喜地問。我不相信她的話,她的話來得太突然了,我完全料不到。而且她的臉上沒有一點笑容,臉色是那樣陰沉,這又引起了我的疑慮。

“是的,我成功了。我把高國的佔領者完全消滅了,”她憤怒地說。“幾年過去了,奴隸區域漸漸地恢復了從前的狀況。不,比從前繁榮得多,因為它已經是高國的佔領區域了。巍峨的大廈裡住著高國人。在大廈後面是幾排窄小的樓房,在那裡奴隸們依舊哀訴著他們的悲慘的命運。我回到那裡去了。我終於喚起了他們。我又一次把他們組織起來,象楊從前所做的那樣。他們都願意為自由犧牲。他們決心起來跟佔領者拚命。於是在一個黑夜裡——”

她停了停,用手壓住被風吹散開的頭髮,然後接著說下去:“是的,在一個黑夜裡,奴隸們全起來了。我們突然向高國的佔領者開始攻擊,恰象他們從前攻擊我們那樣。他們沒有一點防備,這一次他們的鋒利的武器沒有用了。他們抵擋不住我們的進攻。許多房屋起火了,這是我們自己燒起來的。我們焚燒了自己的房屋,斷了自己的歸路,表示決心要跟佔領者拚命。我們勝利了。高國兵士完全潰散了。他們變成了膽小的懦夫,跪著向我們求饒。我們認識他們,他們就是幾年前屠殺過我們兄弟姊妹的那班東西,沒有一個不是的!我們不能夠忘記,受害者的血還在我們的身上燃燒。我們不能夠放過他們,讓他們有時間去準備第二次的大屠殺。於是又經過一場戰鬥,我們就得到了最後的勝利。我們把佔領者完全消滅了!”

她的臉忽然亮了一下,她又說:“這時候島國裡再沒有奴隸了!所有做奴隸的都離開了紅木的馬路,回到了自己的區域,住在佔領者的大樓裡面。沒有一個人肯去服侍酋長、貴族、高等人物了。沒有一個人再願意做奴隸了!”

“真的?”我又驚喜地問。“那班人又怎麼辦呢?他們不會來干涉嗎?他們沒有奴隸是不能夠生存的。”

“他們來干涉,來攻擊,都沒有用!因為這時候奴隸們已經變成強者了。他們戰勝了高國的佔領者,他們又戰勝了一切的攻擊者。”

“那麼那些高等國度呢?它們不會象高國那樣派遣軍隊來嗎?你們又怎樣抵抗那許多軍隊呢?”我關心地問。

“然而我們終於勝利了。我們把一切的敵人都消滅了,因為我們變成了強者。我們用自己的血爭到了我們的自由。從這時候起島國裡再沒有酋長、貴族和高等人物,也沒有什麼奴隸。都是一樣的自由的人!楊的事業完成了。他的理想實現了!”她說到這裡又長長嘆了一口氣。

“居然有這樣的好事情!為什麼我從來不曾聽見說過呢?”我歡喜得差不多要跳起來了。

她不回答我,卻又掉過頭去看海。

“這樣重大的訊息,為什麼我以前一點也不知道?那個新的國家如今還存在著嗎?”我欣慰地問道,我急切地等待著她的回答。

她許久不說話,忽然掉過頭來,仰望著天嘆了一口氣,慢騰騰地回答道:“那個國家只是在我的理想裡面。那只是一場夢。”

我不懂她的意思。她的態度是很嚴肅的。她決不會和我開玩笑。但是她剛才說的那些話又是什麼意思呢?我開始在猜想。可是她又說話了:

“我方才說的一番話不過是我的理想。那真實的故事是沒有結局的,因為現在我們並沒有勝利。島國的奴隸區域依舊被高國兵士佔領著,奴隸們依舊在酋長、貴族、高等人物的三重剝削下面討生活,依舊在高國兵士的槍刺下面哭泣、呻吟。”

“什麼?這個訊息是假的?這不過是你的理想嗎?啊,你把我欺騙了!”我因為絕望而憤怒了,我忍不住這樣地責備她。

“為什麼欺騙你呢?”她冷靜地說,但我看得出來這冷靜只是表面的,她的心裡有什麼東西在燃燒。“這樣的事本來是做得到的,只要奴隸們下決心,一致團結起來反抗暴力,他們一定會得到最後的勝利。是的,我相信他們一定會勝利。”

她停了一會,又換了一種語調繼續說下去:然而事實卻不是這樣。奴隸們似乎被大炮和機關槍嚇得不敢抬頭了,再不然,就是他們已經倦於鬥爭了。我沒有方法喚起他們。我這許多時候並沒有懈怠過我的工作,我並沒有浪費過我的光陰。我確實盡力做了我所能夠做的。我繼續生活在他們中間,和他們接近,用盡力量去鼓動他們。我對他們談起楊的故事,談起大屠殺的故事,談起高國兵士怎樣佔領奴隸區域的故事。我又對他們談起楊的宗教,以及奴隸們怎樣可以變成強者的故事。我對他們談了許多、許多。可是我並沒有得到迴音。他們漸漸地不敢親近我,不敢相信我了。我差不多被他們當作一個不祥的女人,好象我不會給他們帶來幸福,只會帶來災禍似的。

我愈來愈孤獨了。在奴隸群中間我是孤零零的一個自由的人。自由嗎?呸!在我周圍的眾人都做奴隸的時候,我怎麼會得到自由!我應該說我愈來愈感覺到不自由了。我差不多找不到一個可以和我談話的人。我的周圍的確只有一些奴隸,身心兩方面同時屈服的奴隸。

從前的時代是不會再來的了。那些懂得自由的奴隸中的英雄差不多完全犧牲了,他們死在那次大屠殺中。剩下的一些人都是甘願在高國軍人和島國貴族的雙重統治下面低頭的。為了個人的身家性命,為了卑賤慘苦的生存,他們居然會出賣一切。‘反抗’這個名詞變成了不祥的咒語,再沒有誰敢站起來做一個自由的人。

我在這種環境裡工作了兩年。結果我只得到十幾個同情者。是的,十幾個同情者。他們是很勇敢的,他們瞭解我,同時也懂得自由,願意為自由犧牲。但是單單十幾個人又能夠做什麼呢?

希望愈加淡了。在這些日子裡我每天晚上都要走到海邊去。我去看海,去看我的楊是否會實踐他的約言。

每晚上在海邊我都看見同樣的景象:一片黑漆漆的海面,海不住地咆哮,顛簸,有時候也顯得很可怕。可是決不能夠使人相信它有一天會怒吼起來把整個奴隸區域淹沒掉。

每晚上從海邊回來,我就好象落在冰窖裡一樣。我常常連走路的勇氣也沒有了。我走過高國兵士的營房,總要聽見歡樂的淫穢的歌聲。在大街上時常有高國人鞭打奴隸的事。奴隸們整天地被凌辱,被踐踏,受飢寒,吃鞭打,給人服役,比從前還悲慘,然而他們現在連訴苦的膽量也沒有了。他們走在路上,縮著頸項,或者低著頭,不說一句話,或者露一個疲倦的不自然的笑臉。他們不象是人,只象一些影子。

在這種情形下面,我實在不能夠忍耐了。我每次、每次對自己說:‘等著罷,將來總有一天什麼都會翻轉過來的。’但是我已經等了幾個年頭了,而希望還是那樣渺茫,情形甚至比以前更壞。

我們,我和那十幾個同情者實在不能夠再等待了。我們決定不再做那種徒然的喚醒奴隸的工作了。我們願意把生命拿來作孤注一擲,做一次痛快的嘗試。我們要用這十幾個人的力量來完成楊的志願,我們要跟高國的佔領者拚命。

我們差不多要準備完全了。然而一個黑夜裡,又是在黑夜!我得到訊息:我的十幾個同情者全被捕了。同時還有五六個高國兵闖進我的房間裡來搜查。所有的書報、檔案都被他們翻看了,他們找不到什麼證據。一個軍官半客氣、半命令地對我說話,要我馬上離開奴隸區域。

我問他們為什麼要我離開。他們並不說出理由。我和他們爭辯,但也沒有用處。我罵他們,他們竟然象沒有聽見。

後來他們‘護送’我離開我的住所。他們還‘陪伴’我到船上。他們強迫我離開了島國。他們口口聲聲說護送,說陪伴,而事實上我卻被他們放逐出來了。

離開了島國,我又到過不少的地方,在那些地方也有我可以做的工作,在那些地方也充滿了壓迫和慘痛,在那些地方也有著象奴隸一類的人。然而無論什麼時候我總不能夠忘記那個島國和島國的奴隸區域。我更不能忘記的是那十幾個被捕的同情者的命運,以及那許多、許多匍匐在雙重統治下面甚至不敢呻吟訴苦的奴隸們的命運。我每想到這些,我就恨不得馬上回到島國去。然而在我和島國之間不僅隔了幾道海洋,而且還隔了種種人間的障礙。在那裡已經沒有我立足的地方了。

我常常對自己說:‘忘掉罷,忘掉那島國的事情罷!為什麼一定要去實踐你的約言呢?世界是那樣大,你可以工作的地方也很多。你何必一定要到那島國去繼續楊的工作呢?’然而這也沒有一點用處。女人的心是不容易忘記什麼的。那憎恨已經在我的心裡生了根了。而且當我打算忘掉舊事的時候,那一切,楊的面貌,許多奴隸的面貌,連線的瓦礫準,燒焦的屍體,朋友們的血,少婦的赤裸的身體和那象是在喊叫復仇的嘴,那一切都非常明顯地出現在我的眼前。我不能夠忘記,我什麼也不能夠忘記!

在報紙上我常常讀到島國的訊息,總是充滿著不幸、慘苦和血淚。奴隸們的不幸,奴隸們的慘苦,奴隸們的血淚已經越過了幾道海洋而到達我的身邊了。無論我走到什麼地方,我都會知道島國的訊息。差不多每一天的報紙都要帶來一些新的血淚。高國兵士的壓迫,島國酋長、貴族以及高等人物的剝削,這些只是繼續不斷地增加。奴隸們的負擔比在任何時候都更重。這時候整個島國真是被奴隸們的血淚淹沒了,從那血淚的海中還時時透出一些佔領者和剝削者的歡笑聲。

我實在不能夠忍耐下去了。我決定要回到那裡去,要不顧一切地回到那裡去。即使那裡只有死留給我,我也要回去。

我果然回到島國去了。當我看見海邊新建築的高樓和插在高樓頂上的高國國旗時,我的心裡不知道是怎樣地激動,我恨不得馬上就上岸去,馬上就做出一些事情。然而我的計劃都成了泡影。我一走上岸,就受到高國兵士的接待。他們把我拘留了幾天便又用原船送我離開了。第二次我回來連上岸的機會也沒有。但是我並不灰心。第三次我終於成功了。我到了島國,上了岸,沒有人知道。

在奴隸區域裡我找到了一個熟人。我前次離開島國時他差不多還是個孩子。現在他已經長成了。他是我們的同情者。前次我們的計劃失敗以後,他因為年紀輕,沒有人疑心他,所以他現在還很安全。他含著眼淚告訴我那十幾個被捕的同情者的命運。他們在牢獄裡被高國兵士慘殺了,沒有一個活著出來。他又對我詳細敘述這幾年來他的遭遇和島國裡的情況。他又告訴我他怎樣奮鬥,怎樣在奴隸群中宣傳著楊的宗教。他說他怎樣焦急地等待著我回來,繼續從前的工作。他是那樣興奮。從他的談話和舉動上我看到了充沛的熱情。我瞭解他了。

這‘孩子’,我一直叫他做‘孩子’,在這‘孩子’的身上我看出了一個勇敢的人,一個和楊一樣勇敢的人。我的希望又復活了。我想這次我們一定可以做出一些事來。於是我們又開始了工作。

事情在最初好象很有希望,我們進行得很順利。我們開始把奴隸區域裡的沉寂的空氣打破了。我們得到一些新的同情者,又得到更多的同情者,他們信賴這‘孩子’,象從前另一些人信賴楊一樣。我們做得很秘密,沒有被外面的人知道。我一面工作,我的心裡充滿著快樂。我想,這一次我們的事業一定會成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