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怒吼罷,奴隸們喲!”(第2/2頁)

作品:《海的夢

在這些日子裡,晚上我常常到海邊去,去看那吞食了楊的屍體的海。自然我是化了裝出去的,那些高國兵士不會認識我。

如今在海邊我看見的不再是那一片漆黑的海面了。在那裡泊著無數的汽船,每一隻都是燈光輝煌,照耀得象在白晝一樣;每一隻船上都充滿了笑語和音樂。岸上聳立著一長排新的建築,每個建築的窗戶大開著。我的眼光穿過窗戶看見了那些高國佔領者的夜生活。我看見了賭博廳,我看見了跳舞會,我看見了酗酒的地方。在那些建築裡面,在那些汽船裡面高國的男女在調情,在作樂,猶如島國的酋長、貴族以及高等人物在宮殿裡、府第裡、別墅裡那樣。同時在旁邊伺候的也是島國的奴隸。

從前的景象如今完全看不見了。海也不咆哮了,不顛簸了。它變得非常平靜,好象在給高國的享樂者助興一樣。

看著這些景象我只有心痛。所以我每一次從海邊回來,總是帶回了一些陰鬱的思想,這思想常常給我驅散了快樂,驅散了希望,要等到那‘孩子’來安慰我,拿他的熱情來鼓舞我,我才能夠恢復我的勇氣。

我依舊時常到海邊去望海。可是我的心情和從前完全不同了。我不再把我的希望寄託在海上面了。我不再相信它會那樣兇猛地咆哮起來把奴隸區域淹沒掉,我是來問它究竟把楊的屍體怎樣處置了。然而我永遠得不到回答。

不管這一切,我們的事業漸漸地有了大的進展了。後來我連到海邊去的功夫也沒有了。同時外面傳說高國兵士已經知道我回來,正在探訪我的蹤跡,我不得不小心防範著。

我們加倍努力地工作,為了要使我們的事業早日成功,免得被高國兵士破壞。但是我們卻沒有那樣多的時間,因為災禍馬上就來了。

有一天那‘孩子’突然病倒了,接著在同情者中間就發生了糾紛,這糾紛引起了裂痕。我雖然依舊努力不懈地繼續工作,而且為他們調解,但是也沒有用。就在這個期間,一個黑夜裡,是的,又是在黑夜裡,高國兵士作惡的時間總是在黑夜!我的秘密的住所被包圍了。十幾個高國兵士進來把我捉了去。

這一次他們公開地說不再釋放我了。他們稱我做‘可怕的婦人’。他們說不是有人告密,他們還捉不到我。他們把我帶到一個秘密法庭去受審判。我在那裡一句話也不說。他們拿我沒有辦法,因為我究竟是一個貴婦人。他們對我相當客氣,並沒有用刑具來拷打我。

審判的結果:我被判決終身監禁。我並不替自己辯護,因為這時候我完全在他們的手裡,是殺是囚,只好由他們決定。

從此我的希望完全斷絕了。一個非常窄小的囚室就是我的新世界。我被判定永遠住在這個小房間裡,再不能夠活著出去。一天從早到晚只能夠看見同樣的東西:黑暗的牆壁,伸手達不到的小窗洞,一張小方桌,一張床,和盥洗用具。沒有空氣,沒有陽光,沒有人聲。

我整天被過去的陰影壓迫著,被失敗的悲哀折磨著,和對於同情者(尤其是那‘孩子’)的思念苦惱著。我時而悲哀,時而憤怒,時而耽心,時而思索復仇的計劃。我沒有一個晚上閉過眼睛。所以不到一個星期我就病倒了。我以為這一次我的生命完結了。

但是高國的佔領者卻不願意我死,他們居然請了醫生來給我治病,又把我移到另一個地方。我的新居外面是一座花園,房裡的佈置也還不錯。我現在並不缺乏什麼,就只是沒有自由。

我起初很奇怪他們為什麼這樣優待我,後來我才知道這是我父親的力量。我被捕的訊息傳到了父親的耳裡,他便到高國佔領者這裡來設法救我。他本來可以把我救出來的。然而我不肯寫悔過書,不肯答應跟他回家去過從前那樣的生活,所以他終於失敗了。我們見了面,恢復了父女的感情,但是我不肯為著他犧牲我的信仰。

不管這個,我依舊出來了,回到活動的人間來了。是那個‘孩子’救我出來的。他得到我被捕的訊息就從病床上起來,想出種種救我的方法。他終於成功了。

在一個黑夜裡,又是在黑夜!他居然把我救了出來。他把我弄到他的家裡過了一晚,準備送我離開島國。這晚上他告訴我許多事情。我才知道同情者裡面果然有人出賣了我們,因此除了兩三個投降者而外,大部分都被捕了。我們的努力完全付諸東流。我現在除了離開這裡外,再沒有別的路。

我第二天本來可以動身,但是一件事情留住了我。那個‘孩子’突然又病倒了,他吐出大量的血。這些日子裡,他為了救我的緣故,犧牲了自己的健康,我決不能拋棄他,一個人走開。雖然他極力勸我走,但是我終於留下了。我決定留在這裡服侍他。這時候還有一種東西把我牽引到他的身邊,這就是愛情。我在囚牢裡才發覺我愛他。我不願意離開他。

我在他的家裡住了一個星期,他的病依舊沒有起色。外面的風聲很緊,常常謠傳高國兵士要搜查整個奴隸區域。他又勸我馬上離開島國,我堅決地回答他說:‘我要留在這裡看護你的病。我不走。’他看見我的態度很堅決,也就不再勸了。

這天晚上,我已經睡熟了,忽然被響聲驚醒起來。我看見那個‘孩子’倒在地上,開始在喉鳴。我連忙下床去看他。他一身都是血汙,地板上有一把小刀。我明白了。我拿了水來洗他的傷痕,撕下一塊衣襟塞住他的傷口。我要把他扶到床上去。然而他搖手阻止我,他微笑地說:‘現在你可以走了。’

我不顧一切地跪下去,捧著他的臉狂吻,我一面狂叫:‘你要活起來,你要活起來!’

他睜大著眼睛,一面微笑,一面掙扎。他說:‘我要死了,我現在可以告訴你一句話:我愛你,我死了也愛你。’

這句話我等了好久了,他現在說出它來,然而已經太遲了。這幾年來我只找到一個勇敢的人,他把我從牢裡救出來,而他卻因為愛我的緣故割斷了自己的生命。我埋葬了楊以後,現在又來埋葬我的另一個愛人。我的悲哀太大了。我伏在他的身上傷心地哭起來。

他撫著我的頭髮,聲音清晰地說:‘裡娜,你不要哭,不要悲痛。我是不要緊的。你要活,你要活下去!我們的事業才開始呢!我死在你的懷裡,我很快活。我愛你,我死了也愛你。只要你還活著,還活著來繼續我們的事業,我死了也沒有什麼遺憾。我這許多日子來就只有一個思慮,就是你的安全。現在你出來了,我也放心了。你快離開這裡,他們隨時都會來捉你的。為什麼還要哭呢?我的病反正不會好,早點死了也痛快些。不要灰心,不要因為失敗灰心。你要繼續工作,要把奴隸喚醒起來,要他們怒吼。奴隸的怒吼會把佔領者、剝削者的歡笑淹沒的。啊,讓奴隸們怒吼起來!怒吼……怒——吼……’

那‘孩子’就這樣地死去了。我的哭聲把他喚不轉來。失了他我不僅失掉一個最勇敢的同伴,我還失掉了一個愛人。這許久我就愛上了他,可是一直到死他才向我吐露他的愛情,使我連對他敘說愛情的機會也沒有。我們就這樣地永別了。

我現在應該走了。他說得不錯:我應該活著,活著來使奴隸們怒吼起來,怒吼起來把那些佔領者、剝削者的歡笑淹沒掉。

我站起來揩了臉上的淚痕。我把他的臉望了好一會。我俯下頭去和他接了最後的吻,就毅然地走了。我把他的屍體留在房裡讓別人去處置他。我不能夠象埋葬楊那樣地埋葬他。所以就在今天我還不知道他的屍體在什麼地方。

“不管這算不算是結局,我的故事就這樣地完結了。這是我料不到的。然而兩年多的光陰又過去了。”她說到這裡便住了口,伸手把眼睛揩了一下。她的臉朝著黑暗的遠方,她好象在回憶當時的情景。她的頭髮被風吹得差不多直立起來,象獅子的鬃毛一樣。她的頭突然顯得很大了。她轉過臉來,我似乎看見了兩隻血紅的眼睛。

“這兩年來我走過了不少的地方,就好象走過人心的沙漠一樣,我永遠是一個孤獨的人,”她呻吟似地繼續說。“到處我都看見奴隸,我找不到一個勇敢的男人,象楊和那‘孩子’那樣。所有的人都死了,然而血的誓言是不會死的,它永久留在我的心裡。這幾年來我從沒有忘記過它。它每天每天燒著我的心,使我不能夠有片刻的安靜。我曾經幾次對自己說:‘你忘了罷,為什麼老是想著那些事?你也可以放棄一切,去過點安靜的生活,象那許多男人一樣。’但是我不能夠,因為一個女人的誓言是不能夠被忘掉的。於是我又對自己說:‘你應該遵守你的誓言,你應該堅持下去,你應該用盡你最後的力量去完成你的事業’……”

她長長地嘆一口氣,接著又自語似地說:“如今兩年多的光陰又過去了。我依舊孤零零地到處漂泊,我不能夠回到那島國去。我依舊不曾聽見奴隸們的怒吼。要到什麼時候奴隸們才會怒吼起來呢?我實在不能夠忍耐了。我要昕那吼聲。怒吼罷,島國的奴隸們!你們怒吼起來,咆哮起來,就象這海一樣!”

她閉了口,便又用手去搖撼鐵欄杆。鐵欄杆發出微弱的叫聲,這顯然跟怒吼聲差得遠了。我不能夠說話,我被一種恐怖的思想佔有了。我不看她,我只看海。我的耳裡充滿著風的怒吼,海的咆哮。我的眼前是一片掀動得厲害的黑漆漆的海面。別的一切都沒有了。好象島國的奴隸們真的怒吼起來,他們的吼聲已經透過大海大洋來到我的耳邊了。沒有酋長,沒有貴族,沒有高等人物,沒有高國的佔領者。我的眼睛裡沒有他們的影子,我的耳邊沒有他們的笑語。只有黑漆漆的海面,只有從海里升起來的奴隸們的怒吼。海面不住地增高,不住地顛簸,好象馬上就要壓過船頭,把我們這隻船,把全世界淹沒掉一樣。

“你看!”我恐怖地、激動地指著海面對她說。“那不是奴隸們在怒吼嗎?”

“不,”一個冷峻的聲音回答我。“那只是海的咆哮。海永遠這樣地咆哮著,它已經咆哮了許多、許多年了,可是除了一些船隻外,並沒有看見它淹沒過什麼!”

“海呀!你究竟把我的楊怎樣處置了?為什麼不讓他怒吼起來?”她獨自對海說。

“我要回去,我要回到那島國去。我不能夠再漂泊了。即使在那裡只有死等著我,我也要回去。”她說著一面接連地搖頭,好象獅子在抖動鬃毛一樣。

“來,跟著我來,到我的艙裡來。我有東西給你看,我從前在高國佔領者的監獄裡寫的東西!”她突然伸出手抓住我的膀子,用一種命令似的聲音說,然後鬆開手徑自走了。

我並不推辭,而且我也不想推辭,我默默地跟著她,因為這時候我的心被她的故事完全抓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