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篇(第2/5頁)

作品:《海的夢

昨天晚上我夢見了楊。

依舊是他的瘦臉,依舊是那一對亮眼睛,依舊是那嚴肅的面容。

“楊,原來你還活著!”我連忙跑過去擁抱他,我高興得差不多要流眼淚。

“裡娜,不要這樣,”他說,向後退了兩步,用手阻止我前進。“現在我們中間已經隔了一個世界,我們不再是同一個世界的人了。”

“為什麼呢?”我失望地、驚訝地問。“難道是因為他的緣故嗎?你真以為我就有罪嗎?”我覺得我快氣得放聲哭了。

“不是這個意思。你難道忘記了你親手把我埋葬在海里的事情嗎?我來,是來提醒你不要忘記你的誓言,不要忘記你的工作。”

“我並沒有忘記!”我分辯說。“你看我不是努力了這許多年嗎?現在我不做事,並不是我的錯,是人家剝奪了我的自由。”

“不要拿這種話辯解!我知道你在這些日子裡把一切都忘掉了!你不要騙我!”

悔恨、羞憤、痛苦一齊來扭痛我的心。我帶哭地問:“難道你到這裡來,就只是為了來說這幾句話嗎?你再沒有別的安慰我的話?”

他並不回答,因為他已經不見了。

我醒過來,發見自己在一個黑暗的房間裡。除了那兩個高國兵士的鼾聲外,四周就沒有一點別的聲音。我的眼睛是潤溼的,枕頭上有一攤淚水。我絕望地在心裡狂叫“我的楊”,再也聽不見一聲回應。

我仔細地回想,楊說得不錯,為了那“孩子”的緣故,我差不多要忘掉一切了!

我不能夠再閤眼了,矛盾的思想來到我的腦子裡。我發誓要制止我的愛情,要忘記那個“孩子”。但是我又禁不住要問自己:“我們愛,我們果然就有罪嗎?”

沒有人給我回答。我的內心的呼聲在這個黑暗的房間裡抖動著,一直到天明的時候。

今天是個晴天。小鳥很早就在樹上叫起來。我走到花園裡散步,草上的露珠差不多打溼了我的腳。陽光洗著我的臉,新鮮的空氣梳著我的頭。我的手撫著淺紅的花苞和新綠的樹葉。我覺得生命開始成長了。

我在草地上默默地徘徊了許久。我差不多不用思想,我只是靜靜地呼吸新鮮的空氣,欣賞生命的成長、繁榮。在短時間裡我竟然忘記了自己是怎樣的一個人,而且處在怎樣的環境裡面。

然而後來我記起來了,我記起了我的童年。我的童年就是在花園裡度過的。我父親的別墅裡的花園:草地,高樓,假山,小溪,石洞,茅亭,曲折的橋,奇異的花,長春的樹木,運動的器具,伺候的奴隸,同遊的小伴侶。

我的童年早已被我埋葬了,現在卻清晰地出現在我的眼前。我又為童年時代的悲歡而感動了。那時候有一個男孩是我的最好的朋友。我們同在一處的時間不過兩年,他就忽然得急病死了。我為他哭過許多次。然而不到幾個月的功夫我就忘了他。在我的心裡他就不再存在了。這許多年來我都沒有想到他。但現在他的面貌竟然透過這些年代而毫無原因地浮現在我的腦子裡了。

為什麼他會出現呢?為什麼我會回到那被埋葬了的童年時代呢?我不能不拿這問題問我自己。我想,難道我走近了生命的邊沿嗎?我的生命之書已經翻到了最後一頁,所以又要往前面翻回去嗎?

我突然被一種恐怖的思想壓倒了。“活著進來,死了出去。”高國兵士曾經對我這樣說過,而且說話的人就在我的視線以內,他還時時把眼光向著我這邊射來。我明白了。我的生命之書已經翻到最後一頁了,我是走近生命的邊沿了。沒有自由的生活不就是等於死嗎?

我確實太脆弱了。在這時候,在我的四周充滿著生命的時候,我卻想到死,想到那些不愉快的事,拿悲哀和苦惱來折磨自己。這樣下去,我怎麼能夠支援著來經歷更長久的歲月呢?是的,更長久的歲月,我被捕後還不到兩個月,我在這裡還不到兩個星期,然而我就已經看出自己的脆弱了。

思想太多了,我應該使自己鎮靜下來。我應該暫時忘記我的過去的一切,讓我這脆弱的精神在大自然中陶醉一些時候。但是一看見那個垂在鐵柵門上的沉重的鎖,就不由得我不想起我的永遠失去了的自由。同時那許多被剝奪了自由的奴隸們的命運也來把我的思想佔據了。

不管我的身體怎樣脆弱,但鐵柵門依舊關不住我的思想。我怎麼能忘記一切呢?尤其是在這春天給人帶來生命的時候,而我和那些奴隸們失去了自由。從來沒有一個時候,自由在我的眼前表現得這麼具體化的。但這又有什麼好處呢?這不過拿那火似的熱望來折磨我罷了。終身監禁,我永遠不能忘記的終身監禁!

三月十四日

上午來了一個意料不到的客人。這是我的父親,是的,十幾年來被我忘記了的父親。

我脫離家庭以後就不曾再見過父親一面。我們甚至沒有透過一次信。關於家裡的事,我只知道母親死了,她是在我漂泊的時期中死的。我不曾去信探聽母親病死的詳細情形。我也不知道她葬在什麼地方。我第一次遇見“孩子”從他的口裡得到母親死去的訊息時,我也曾流下眼淚。但是很快地我就把她的影象忘掉了。因為工作忙碌,而且為了我自己的誓言,我沒有遺憾地埋葬了母親的影象,我也不再想念那個在老年失去伴侶的父親。

然而現在父親來了,他給我帶來了許多訊息。他的第一件事就是把母親的影象給我從墳墓中挖了出來。

父親的確老多了。在分別了十幾年以後我幾乎不認識他了,只有那聲音還沒有大的改變,但是它也開始在發顫了。十幾年前我和父親分別,那時候我看見一張憤怒的臉,一對發火的眼睛,一種專橫的態度。這些給我抹煞了他對我有過的一切關心,給我抹煞了我對他有過的愛慕的感情。所以我離開他好象離開了一個仇敵。而且就在今天,那個奴隸進來傳達高國兵士的話,問我願不願意和父親見面的時候,我也是遲疑了許久才決定的。我耽心在我們父女中間會發生一場爭吵,我還把他當作一個不懂得寬恕的殘酷的人。

然而出乎我的意料之外,我如今在父親的身上看見了一個完全不同的人。他坐在我對面的一張沙發上。他的頭髮白了,而且現出了禿頂。臉上堆滿了皺紋,兩隻眼睛沒有一點光彩。他說話的時候露出殘缺的牙齒,而且頭不住地微微搖動。他有時候抬起放在沙發靠手上面的右手去摸他的粘著口沫的鬍鬚,我看見那隻手瘦得只剩下皮和骨,已經不是從前握著皮鞭打奴隸的那隻手了。

父親一開始就對我談起母親的死。他說我離家以後母親不住地想念我。起先她還相信我和楊同居不到一個星期就會決裂,我會受不了苦跑回家去哀求她的寬恕。她一天一天地盼望著。她常常帶笑地和父親說起我回家時她怎樣待我。她差不多每天晚上都要問父親:“裡娜也許明天會回來罷,她現在不知道怎樣了?”一個星期過去了,我並沒有回家。她依舊盼望著。後來幾個月又過去了,我還是不回家,她又從父親的口裡知道了我和楊過得很好,而且兩個人一起在奴隸區域裡宣傳新宗教。父親以為這樣說,就可以使她斷念了。但事實上她從父親那裡知道了我“墮落”的訊息(她和父親都以為我是走到“墮落”的路上去了),她卻更加為我耽心。她屢次想和我通訊,甚至想到奴隸區域來說服我回家去,但是都被父親阻止了。父親認為我辜負了他的教養的恩,認為我敗壞了他的家風,所以他不能夠寬恕我。而且同時他還盡力幫助酋長、貴族們制止新宗教的傳播,幫助他們壓迫奴隸,他把他對我的憎恨發洩在奴隸們的身上。他想這樣也許可以威脅我,使我屈服。但是這個方法也沒有用處,我不回家,母親的掛念也不會減輕。不久高國佔領者的屠殺開始了,父親自然不反對這屠殺,看見奴隸區域的大火,他只有高興,他以為他報了仇了。在大火之後他聽見楊的死訊,卻不知道我的下落。他在各處探問,都沒有結果。我失蹤了,也許死了。這個訊息是瞞不過母親的,而且母親從奴隸們那裡又知道一些關於我的不真實、但又不吉的訊息。於是母親病了,父親知道她的病源,但是他的勸慰並沒有一點效果。母親的病時好時壞。她這樣支援了幾年,終於得到訊息:我被高國兵士逮捕而且秘密處了死刑。這個訊息是奴隸們告訴她的。父親雖然向她說明我並沒有死,但是她不肯相信。她幾次夢見我穿著血衣回家向她訴苦,醒來放聲大哭,她說我一定死了。這個打擊對於她是太大了,她的病弱的身體實在受不住。於是在病榻上纏綿了一個多月以後,她就“跟著她的女兒去了”(父親說她自己說過這樣的話)。她的痛苦是很大的,在那些日子裡,好象有一種思想在折磨她。她常常表示後悔,說當初不該讓我脫離家庭,她甚至獨自說著對我道歉的話。

父親說到這裡,已經費了不少的時間。這種敘述並不是容易的事。中間他曾經停頓了幾次,去揩眼淚。最後他忍不住就讓他的淚珠沿著消瘦的面頰流下來。他微微閉著眼睛,呻吟似地喘著氣。

在他敘述的中間,我不住地咬著嘴唇皮,為的不要流出眼淚,發出哭聲。但是我失敗了。我終於抽泣起來了。

我的母親因為我的緣故受到這麼大的痛苦。她這樣關心我的安全,她這樣表示對我的慈愛,而我竟然一點也不知道,我至今還把她當作我的一個仇敵。現在在她死了以後,在我不能夠對她做出任何一件事情來表示我的感情的時候,她的真面目才清楚地出現在我的眼前。可是太遲了。一座墳墓埋葬了她,一所花園埋葬了我。我們連互相瞭解的機會也沒有。

我的事業已經完全破碎了,我的同情者甚至出賣了我。奴隸們在呻吟,佔領者和剝削者在歡笑。母親永遠閉了眼睛,父親無力地躺在沙發上喘息。而我,我在失去了一切的希望以後,我只有痛哭!

是的,我現在什麼也沒有了,我拿什麼來抵抗悲哀的打擊呢?事業嗎?信仰嗎?復仇的思想嗎?在這生命的廢墟上面,只剩了一些斷壁頹垣,已經不能夠給我遮避風雨了。所以在短時間以內,我只有讓我的眼淚狂流。

我和父親對哭了一會兒,現在我們又是父女了。從前的一切完全成了過去的陳跡。我在他的身上似乎又找回來了那個愛我的父親。他又用溫和的調子繼續說話。他說自從母親死了以後他的生活變得非常寂寞。他曾經一度和一個少婦結婚,但不到兩年妻子有了情人,跟他離了婚遠走了。從此他就是孤零零的一個人,過去的創痕開始在他的心上潰爛。他的生活變得愈加單調了。他的健康突然壞起來,在一年內他好象老了十年。精神上的折磨是很難堪的。物質上的享受對他也不能夠有什麼幫助。他一天一天地在苦惱中捱日子,捱過了這些年代。於是一個希望來了。他知道我回來而且被捕了。

他便對自己說:“你不能再遲疑了。免得做出一件遺憾終身的事!”我的事情本來已經絕望了,靠了他的力量,我居然有了一線的生機。他設法把我從那個窄小的囚室送到醫院去就醫,然後又送到這個地方來。自然這一切都是高國佔領者執行的,但這是他奔走的結果。

他又說他可以馬上救我出去,讓我重回到自由的人間,重回到親愛的家庭,只要我答應寫一張悔過書,擔保我以後不再有反抗高國佔領者的行動,只要我答應跟著他回家去繼續過從前那樣的生活。他求我這樣做。他說他活著的時間已經不多了,他要求我去陪伴他,使他的最後的日子過得快樂。他說,他已經明白了從前的錯誤,而且為這錯誤身受了痛苦,他要求我原諒他,他希望我念著父女的感情,暫時為他的緣故放棄我的信仰。他又說,他辛苦了一生,積蓄了現在的這一份產業。他現在老了,不久就要撒手放棄它,他要求我回去,承繼他的全部財產。他又說,我已經吃夠苦了,而且在到處奔走活動了這許多年以後,我也算是盡了我的責任,現在也應當休息了。

他說了以上種種的話。他的態度很誠懇。現在他和我談話,不象父親和女兒,倒象兩個親密的朋友。他的話句句我都昕進去了,然而我不能夠馬上回答一句。我的心亂了。

在多年的分離以後他第一次到我這裡來求我原諒他,他懷著一顆空虛的心到我這裡來尋求一點安慰。我無論如何不能夠斷然拒絕他,我不能夠嚴厲地對他說:“去,我不要再見你,我沒有你這個父親。”這時候我只有一個思想,我只想到這許多年來他所受的痛苦,我只感到對他的同情。

“裡娜,回去罷,父親愛護你,父親也需要你的照應。回去罷,你看,你也比從前瘦得多了,你應當好好地在家裡休養!”父親含著眼淚用激動的聲音說,他站起來輕輕地撫著我的頭髮。“不要再信賴你那些同情者了。他們是不可靠的,你被捕不就是因為他們裡面有人告密嗎?回去罷,只有父親會愛護你。你還記著從前的事嗎?不要提它了,我現在已經後悔了。”

他的話說得非常溫和,而且很可憐,但是對於我卻好象是針刺一般。我找不到什麼來防禦它們。我希望他安靜地坐下來不要再說這類的話;我希望他和我談一些別的事情;我希望他或者變換一個態度,他不來求我原諒,卻來責備我,或者象仇敵一樣向我挑戰。因為這樣我便不會感到躊躇,我可以採取一種斷然的行動來對付他。但是現在我卻站在十字街頭了。我只有兩條路:不是答應就是拒絕。

答應嗎?我不能夠。不管我怎樣地沒有活著出去的希望,不管我怎樣孤寂地躺在這裡等死,不管我的事業怎樣不會完成,我的努力怎樣徒然白費,不管我的同情者怎樣地不可靠,然而我不能忘記我的血的誓言,而且不能夠在作了那樣的誓言以後再向高國的佔領者低頭,寫封悔過書來懺悔過去的行動。事業,毀壞了;信仰,幻滅了;復仇的思想,成了渺茫的夢。但是這顆心是不能夠死的。如果我能夠出去,重回到自由的人間,那麼我的第一個行動就是繼續宣傳反抗的新宗教。為了個人的安全而犧牲信仰,我是不做的。我把這個意思告訴了父親。我還說:“父親,不要再提這件事了。在分別了十多年以後,難得有這次會面的好機會。我們應該談些快樂的事情,為什麼盡說那些使人流眼淚的話呢?”

父親聲音戰抖地說:“裡娜,不要拒絕我這個最後的要求。你要知道我費了大力才得到這樣的一個機會。要是把這個機會放過,我們以後就永沒有再見面的日子了。你會在這裡憔悴到死,沒有人過問;我會在家裡臥病呻吟,沒有人安慰。我會想念你,一直到死我都喚著你的名字。你在孤寂中也會想念我,但是我的喚聲你永遠不會聽見。我們為什麼一定要這樣地折磨自己呢?裡娜,你多想一想,因為你的一句話就會毀壞我們兩個人的幸福。裡娜,回家去罷,你父親懷著熱烈的心在歡迎你。我一生只向你要求這一件事,你不要拒絕我罷。你看,我已經不是從前那樣的人了,我是這樣病弱,這樣衰老!”

對於這樣的話,我拿什麼來答覆呢?我知道父親沒有說一句假話,我知道他這時候恨不得把整個心剖給我看。我覺得我差不多完全瞭解他了。他和母親只生了我一個孩子。他們把整個的希望都寄託在我身上,他們依照他們的信念教養我,盼望我成為一個他們理想中的幸福的女人。然而結果我拋棄了他們,沒有一點留戀,把他們十幾年來的希望破碎得乾乾淨淨,給他們留下孤寂和思念。母親被這孤寂和思念折磨死了。父親也因為這孤寂和思念而病弱、衰老到現在這個樣子!我所帶給他們的痛苦太多了。我今天還忍心在父親的憂愁杯裡加上最後的一滴麼?我在跟我自己掙扎,我迷惘似地說:“我不能,我不能。”我的意思是我不能夠再違拗父親的意願。

父親卻以為我表示拒絕,他悲痛地說:“裡娜,為什麼不能夠呢?這是我最後一次對你的請求了。你會了解父親,你會知道父親現在怎樣地愛你,而且他已經為你貢獻了很大的犧牲了。難道你連一份悔過書也不肯寫?你為什麼不肯暫時放棄你的信仰呢?你還年輕,你還有很多時間為你的信仰努力,可是你不久就會失掉父親了……”

“父親,父親!”我突然悲聲打斷了他的話。“不要說這些話了。你要求我做別的任何事情都可以,只是不要叫我寫悔過書,不要叫我犧牲信仰。別的一切我都可以犧牲。原諒我罷,我只有這個不能夠犧牲,因為我正是靠著它生活……”

“裡娜——”父親剛剛開口又被我打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