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奴隸們的故事(第2/2頁)

作品:《海的夢

屠殺者的軍隊又登岸了。他們帶了最新式的武器向著奴隸區域進攻。奴隸們在楊的領導之下盡力抵抗。他們拿肉身來對付炮彈,不顧一切犧牲地為他們的自由戰鬥。一批人死了,又添了一批新的。他們一步也不肯退讓。他們不再是順從的奴隸了,他們如今是勇敢的英雄。

在這種頑強的抵抗下,屠殺者的槍炮都沒有用了。屠殺者一連進攻了三天,都不能夠進佔一寸的土地。他們便用硫磺彈焚燒奴隸區域內的房屋,他們又用飛機亂丟炸彈,殺害奴隸的家屬。他們躲在安全的天空中或者遠地方,卻用精良的武器殺害無抵抗的婦人小孩,這些又卑劣又殘酷的東西!

在我們這個奴隸區域裡到處都起火了。雖然我們努力救火,也沒有多大用處。硫磺彈不住地飛來,沒有一個時候停止過。飛機也常常擲下幾百磅重的炸彈。每天總有幾十處起火,許多房屋被燒燬,許多人被炸死。到處躺著死屍,已經來不及掩埋了。在前線的人也是大批地傷亡。

我們的陣線實在守不住了。我們的隊伍死傷的太多了。他們不敢和我們面對面地作戰,他們只是用飛機炸彈和硫磺彈來屠殺我們。我們的肉身究竟抵抗不住。而且每條街都起了火,每條街都堆著屍體。食物的來源斷絕了,飲料也缺乏了。整個奴隸區域裡,秩序很混亂。我們的隊伍只得往後退了。於是他們在大炮的掩護下追過來,很快地就把奴隸區域佔了大半,繼續他們的屠殺。

我們又勉強支援了一天,他們終於把全部區域佔領了。所有參加戰爭的人都免不掉一死,除了極少數投降的而外,沒有一個活著。

我們的抵抗完全失敗了。我跟著楊和幾個朋友退到最後的一條街。楊還在計劃反攻,但已經沒有一點辦法了。我們的眼前盡是黑煙,腳下是碎磚破片和死屍。到處都有屠殺者的歡呼和我們姊妹們的哀號。

我恐怖地、激動地拉著楊,要他跟著我逃出去,他一定不肯。在這爭執中我才發覺他已經受傷了,是在胸部。我拉著他走進一個沒有了主人的人家。他的幾個朋友留在外面阻攔那些追來搜尋的高國軍人。我使他睡倒在床上,我解開他的衣服,那已經被血浸透了。我打算去找點水來給他洗傷。他卻用他的微微戰抖的手拉住我,不要我走。他用急促的聲音說:‘裡娜,你不要去,我已經沒有希望了。我並不怕死,只是我失敗而死,我很不甘心。你不要思念我,不要為我哭,你應該為那許多人哭,那許多人,已經死了的,和以後要在更屈辱的境地中生活的。你應該繼續做我的未完的工作。不要把你的青春浪費在悲哀和痛哭裡。完了,我們失敗了,他們勝利了,在我們貢獻了這麼大的犧牲以後!這個思想我實在不能夠忍受!我信賴你,你要答應我:你會替我復仇,替這許多人復仇,你會使我的理想實現!他們要來了,你快點走罷!不要管我!我還要求你一件事:如果將來有一天你會找到我的屍首,請你把它拋到海里去。把我的屍首拿去喂海!我的憎恨是不會消滅的,我會使海咆哮得更厲害,顛簸得更兇猛!倘使將來你不能夠替我們復仇,趕走那些屠殺者,建立起我們的自由國家,實現我們的新宗教……我自己也會藉著海的力量把這奴隸區域全部淹沒。’

我感動地聽清楚了這些話,我把他稍微扶起來。我對著他發誓要照他的願望做。他的臉上露出一個笑容,就倒下去,把眼睛永閉了。我用全個心靈去哭喚他,都不能使他醒過來。我的楊就這樣地死了。

我俯下身子,抱著他的屍體。我狂吻他的還有熱氣的臉。我哭喚他。我流了許多眼淚在他的臉上。我一生從沒有象這樣地痛哭過。這時候我忘記了外面的一切:槍聲,吶喊聲,狂歡聲,哀泣聲,呻吟聲。

天漸漸地黑了。我突然離開楊的屍體站起來,我已經沒有眼淚了。我開了門,把頭伸出去往外面看。眼前是一片紅光,隱約地照見幾個人影。那是一些奴隸。沒有高國軍人走近來,雖然他們的歡呼聲還不斷地送到我的耳邊。楊的幾個朋友已經看不見了。我大膽地喚了兩三聲,不見人答應。偶爾有幾粒槍彈或碎瓦片在空中飛過。我又掩上了門。我拿一床破被褥裹住楊的屍體,然後出去叫了一個奴隸來。他起初還不敢聽從我的話把這個包裹扛出去。但是他知道了這是楊的屍首,他就不顧一切地把它扛在肩頭跟著我走出去了。

我們踏著瓦礫走,一路上不敢說一句話,怕被高國軍人聽見。我們總是擇著火勢較小的街道走,然而不得不穿過兩三條正在焚燒的街道。眼前是一片火光,我不能夠分辨出前面的路來,街上到處都是死屍。空氣非常悶熱,又帶惡臭。更可怕的是葬身在火窟裡逃不出來的人的慘痛的呻吟。我們勉強找一個空隙走過去,但終於被火焰阻回來。在後面又起了喊殺的聲音。我們沒有路可走了:不是和楊的遺體同葬在火裡,就會落在高國軍人的手中。這是最緊要的關頭。為了楊的緣故,為了他的事業的緣故,我們必須衝過去。我把這個意思告訴那個奴隸。他很感動。他叫我緊緊跟著他,讓他試試看。

我們衝過去了。我覺得一臉一身都是火,然而我並沒有受傷。我的頭髮稍微焦了一點,那個奴隸差不多全身著了火。他一直衝到一條僻靜的街道,便倒在街上亂滾,才把身上的火弄滅了。裹屍的被褥也著火了,我們拋棄了它。他扛著屍體繼續往前走。

我的頭昏了,身體也很疲倦,如果不是一個理想支援著我,我已經倒在地上了。我忍耐著一切,繼續朝前走。在路上我看見了幾個屍體,他們都是楊的朋友。他們一身血汙,都是新近被殺死的。奴隸中的英雄們就這樣地滅亡了!

路上我們還遇著幾個高國軍人,但我們都想法避開了。我們又遇見兩三個奴隸,他們向我打聽楊的下落。他們知道了楊的死訊,便哭著說:‘我們的房屋燒光了!我們以後拿什麼來生活?楊死了,還有誰來幫忙我們?高國軍隊來了,我們一輩子永遠沒有出頭的日子了!’

我沒有回答他們。我只有陪著他們流淚。我望著他們的憔悴的瘦臉,我的心痛得厲害。我想難道我們就只有哭的權利嗎?我抬頭望天。天空被一片火光籠罩著,我找不到平時的那個藍天了。不遠處傳來高國人的歡呼,奴隸們和女人們的呻吟哀號。我覺得我的心會因憎恨而破裂了。我反覆地自問:‘正義在什麼地方?’但我卻得不到一個回答。我偶爾把眼光落在街心的死屍上面。有幾具死屍已經被燒得沒有一點人樣了,身子緊縮著,成了一堆骨頭,頭離開了身體,而且變得很小。我把眼光落在那上面,我的耳邊彷彿響起了什麼東西燒焦的聲音。我再想到那些人當初活著的時候,我曾經和他們在~起生活,談話、往來,那時他們和我一樣都是有血有肉的人。我這麼一想我的心又抖得厲害了。憎恨又迷住了我的眼睛。我對自己宣誓說:‘倘使這個世界不翻轉過來,倘使這些人的悲慘的命運得不到補償,倘使他們的犧牲得不到一點代價,那麼人間就永不會有正義了。然而我是要使這正義實現的。我還活著,我要來繼續楊的事業,我要使楊的努力不致成為白費。我要來勇敢地實踐我的誓言。’

我覺得我好象又從死亡中掙扎出來了。我在我的身上發現了無比的勇氣,我以為我可以抵抗全世界的惡了。我便催促那個奴隸加快腳步走。我不再害怕遇見高國兵士了。

我們又走過許多條街,終於走出了奴隸區域。我們到了海邊了。我們又沿著海岸走,到了目的地時已經過了午夜了。那個奴隸把楊的屍體交給我。他對我說:‘這是楊的身體,我對於他算是盡了一點力,盡了這一點我所能夠為他盡的力。他是我一生最敬愛的人,我……’他的聲調突然變了。他立刻倒在沙灘上,滾了幾下就不動了。我知道這個人把他的生命獻給楊了。我感動得不能夠多說話。我含著眼淚望著他,我接連說:‘我是知道感激的,我決不會使你的犧牲成為白費!’

然而現在我倒真使他的犧牲成為白費了!在他死後的這幾年,在楊死後的這幾年,我還沒有做出一件事來。提到這個我只有心痛!

於是我掉頭去望海。海面上是黑沉沉的一片,望不出一點兒邊際。東北角上有些高國兵艦不時在放射強烈的探照燈光。波浪洶湧,帶著巨大的聲音接連打擊海岸和沙灘。大部分的沙灘已經被淹沒了,但是海浪還在向前湧。我望著那個開始咆哮的海,我想起了楊的最後的遺言。我現在就要拿楊的身體來喂海了。我緊緊抱著他,在他的臉上狂吻了許久。終於我橫了心腸把楊的身體拋下海去。我看著他的身體在海面上漂浮,突然被一個大浪捲了去就看不見了。我又把那個奴隸的屍體也拋到海里去。在一瞬間,這兩個為自由犧牲的戰士的身體就消失在海里了。

我許久望著海,我想從那裡看出一些變化來。然而那裡只是黑沉沉的一片。海固然還在咆哮,還在顛簸,然而並不是那樣厲害,那樣兇猛,它決不能夠把奴隸區域淹沒。在吞食了這兩個為自由犧牲的戰士以後,海還是和以前一樣,沒有一點變化。

我等了許久。海卻逐漸地變了顏色,天快亮了。我站在海邊,好象是做了一場大夢。楊的身體沒有了,那個奴隸的身體也沒有了。我的手上還有血跡。我覺得楊的血還在那裡燃燒。這不能夠是夢。我又回頭去望奴隸區域。那裡還被黑煙籠罩著。於是一幕一幕的慘劇又在我的眼前出現了。

楊的一生就這樣地完結了。除了在我的心裡和手上外,我再也找不到他的遺蹟。我再注意地去看海。海面似乎更平靜了。我不能夠知道海的秘密。我的心痛得厲害,我的精力幾乎因失望而消失了。

時候還早,可是我不能夠再留在海邊了。我便轉身回去,回到那開始活動起來的街市裡去。我先走到貴族區域。在紅木修砌的馬路上跪著一排一排的奴隸,他們在那裡禱告,在那裡呼籲。我的眼前盡是些愁苦的臉。我走過他們的身邊,幾個人拉著我的衣裙哭訴道:‘完了!我們什麼都沒有了!我們的家,我們的親人,我們的一切全沒有了!我們以後怎麼辦呢?有誰來救我們?楊呢?我們的楊呢?他還活著嗎?他們不曾傷害他嗎?’從聲音裡,從面貌上我都知道他們一夜沒有睡覺。他們大概已經在這裡跪了一個整夜了。

我咬緊嘴唇皮,過了許久,才吐出一句話:‘楊死了!’我還想和他們多談幾句。然而巡捕來了,來趕他們去服侍貴族和高等人物去。他們聽不到我的別的話,我已經把他們的希望打破了。

他們中間有幾個人還帶著眼淚回頭來望我,象要和我說什麼話似的,但也沒有說出來。我的眼光和他們的對射著。我忽然明白了他們的意思。他們好象在說:‘如果將來有一天你來繼續楊的工作,你看,我們也會拋掉一切來跟隨你。’但是這樣的人太少了。大多數的人都低下頭不作聲,象牲畜一樣地被巡捕趕著向前走,趕進每個貴族的府第去,高等人物的別墅去,酋長的宮殿去。

我望著,望著,我的心裡充滿了憤怒。我看了看我的手,可惜兩隻手都是空的。我沒有武器。我只得瞪著眼睛讓巡捕把他們趕走了。至於巡捕呢,他不敢看我,因為我究竟是一個高等人物。

我沿著紅木的馬路閒走,我想找到一個可以和我談話的人。然而馬路上異常清靜。每個府第和別墅的巍峨的大門關住了裡面的一切。每一家門口都有一個巡捕站崗。在十字路口有兩個高等國度的兵士執著槍立在那裡。偶爾有一輛高國的鐵甲車在路中間馳過,或者一個高國兵士掮著槍在人行道上閒走。空氣是十分安靜,我萬想不到就在這附近的地方會發生這幾天來的大屠殺。我疑惑我是在做夢,我便想象著幾天以前的奴隸區域裡的景象。我向著奴隸區域走去,我以為我會看見我平時熟識的人和熟識的地方。

我走完了紅木的馬路,我便走進奴隸區域了。在交界的地方駐紮著一小隊高國兵士,我經過,並沒有被他們留難,因為我是一個高等人物。有幾個奴隸不知怎樣觸怒了他們,被他們縛在電線杆上痛打。

我走進去了。我信步走著,因為我已經辨認不出來街道了。我的面前橫著燒焦的斷木和破瓦,堆得相當高。我站在瓦礫堆上,引目四望。沒有什麼東西阻攔我的眼光。完好的房屋都沒有了。到處都是瓦礫堆。有幾間房屋還剩了個空架子,裡面完全是空的;有的房屋倒塌了,只剩下一堵牆壁。有幾條街上還留著孤零零的幾間房屋。

我認不出哪裡是圓街,月街,雲街,池街。我胡亂走著。我踏著瓦礫堆,有些地方還有熱氣。我非常小心,怕踏著沒有爆炸的炮彈。在一堵牆壁下面躺著一具屍體,身上塗滿了血跡,是新近被殺死的。離這屍體不遠,有一個女人的屍體,她仰臥著,我看見了她的臉。我認識她,這個年輕的女人。她的住處和我們隔得很近。她時常提著籃子幫我到市場去買菜,提著桶到廣場去提水。這個活潑可愛的少婦,她出嫁不到兩年,現在卻躺在這裡了。她的臉白得象一張紙,她的眼睛閉著。她的嘴微微張開,裡面還有血在流。她的身子赤裸著,下身盡是血。我想喚她的名字,在平時我們太熟習了,我的腦子裡還深映著她的活潑的姿態。但是眼前的一切把我的幻象打破了。她躺在那裡,也不動一下。我不能夠再看她了。淚珠迷了我的眼睛,我把手按住胸膛,毅然往前面走了。

在路上我彷彿聽見一個熟習的女性的聲音:‘裡娜,’好象那個女人在後面喚我。我掉過頭,沒有一個人影。她的屍體靜靜地躺在那裡。忽然我被一個痛苦的思想壓倒了。我非常後悔,我悔恨我來遲了。我想要是我早來一些時候,我還可以把她救出來,我還可以使她免掉那慘痛的命運。然而現在太遲了。如今出現在我的眼前的不是她的活潑的姿態,卻是她的流血的嘴。她的嘴張開,好象在叫著復仇。

我走在路上,我的腦子裡裝滿了復仇的思想。這個女人的死給我帶來更大的激動。楊死了,但是他把未完的事業交付與我,我還有安慰他的機會。至於這個女人,我拿什麼來安慰她呢?拿什麼來補償她所貢獻的犧牲,洗滌她所遭受的凌辱呢?她死了!我不能夠幫助她,不能夠拉她起來向她絮絮地宣傳我們的新宗教,說將來一切都會翻過來,被踐踏的會得到安樂,做奴隸的會得到自由。這些話如今都沒有用了。我無論做什麼事,說什麼話,都不能夠安慰她了!我憎恨,我悲痛。我覺得一種破壞的激情快要在我的身體內發生了。我想毀滅一切,把整個奴隸區域毀掉。不讓那些高國的佔領者留下一個。但是我從什麼地方去找武器呢?

我走在路上,我用憎恨的眼光看周圍的一切。一隊高國兵士在瓦礫堆上走過去了。幾個奴隸躬著腰在瓦礫堆裡挖掘。一個老婦坐在她的成了廢墟的家門前低聲哭泣。另一個女人牽了兩個孩子找尋她的失去的丈夫。幾個老人一路上搖頭嘆氣。最悲慘的是一個十多歲的孩子,他守著一具燒焦了的屍體痛哭,卻被一個高國兵士在他的手臂上戳了一刺刀。

我走著,一路上遇見不少的奴隸,都低著頭不說一句話,好象盡是些影子。一個奴隸帶著笑容恭敬地聽一個高國兵士說話;另一個高國兵士領著五六個奴隸在搬運東西。

我走到那些比較完整的街道。那裡駐紮著大隊的高國兵士。他們有刺刀,有手槍,有機關槍,有大炮。我看見一些奴隸在服侍他們,但裡面卻沒有一個女人。

我又往前面走,我走到最後的一條街。街上到處留著血跡,已經成了黑紅色。每一個人家都住了高國兵士,所有的大門開著,有些兵士在裡面唱歌。我走過一家門前,我認得那是楊絕命的地方,但那裡也被高國兵士佔領了。整個奴隸區域裡已經沒有一塊乾淨的土地了。便是屈服了的奴隸也只得棲息在斷壁頹垣下面,他們有的那一點東西也給高國兵士拿走了。更悲慘的命運在前面等待他們。對於他們,我只有憐憫。

我走出來,路上遇著幾個高等國度的軍官,他們興高采烈地談論著,每看見悲慘的景象,總要發幾聲笑語。他們好象在看演戲,沒有一點同情心。一個奴隸低著頭走,不留心撞到一個高大的軍官的身上,他連忙向那軍官謝罪,卻被軍官一腳踢倒在地上,那一隻沉重的馬靴!我看見那個人撫著傷痕,默默地掙扎,半晌爬不起來。然而軍官卻得意地對同伴說:‘這種奴隸真應該讓高國人捉來象豬一般地宰殺!’便揚長地去了。

我站在旁邊看著這~切,我的心痛得太厲害了。我並沒有安慰那個奴隸,因為我知道這時候話沒有用處,我不能夠做一個虛偽的慈善家。我曾經和他們在一起生活過,然而如今我眼睜睜看著他們沉淪在黑暗的深淵,卻不能夠拯救他們。我太脆弱了。

是的,我太脆弱了!我不能夠幫助那些奴隸,我不能夠加害於那些屠殺者,佔領者。在反抗運動失敗,大批的奴隸被屠殺,我的楊殉了道以後,我卻靠著貴婦人的資格回到被佔領的奴隸區域來,旁觀著失敗的奴隸們的悲慘生活和勝利的佔領者的殘酷行為。我太脆弱了。

我走出了奴隸區域,好象離開了一個地獄。我又走進紅木的馬路。這時候馬路變得非常熱鬧了。許多汽車接連地飛馳著,成了兩根不斷的線。汽車裡坐的盡是貴族小姐和高等人物,或者貴婦人和貴族少年。每個宮殿、府第和別墅裡面都傳出來音樂聲,每家門口都站了兩排奴隸,恭敬地伺候客人的出入。到處是男人的笑聲和女人的嬌語。我現在走進另一個世界裡面了。

是的,在這個地方竟然分成了兩個世界。人們是並不互相關聯的。奴隸們在那邊流血,哭泣,受侮辱;而酋長、貴族、高等人物卻暢快地在這裡笑樂。我起初有點不瞭解,但是不久我想起先前聽見的一句話:‘這種奴隸真應該讓高國人捉來象豬一般地宰殺,’我也就明白了。對於奴隸們,同情和正義是不存在的。這些‘東西’是專為另一些人設的。一切的希望都斷絕了。留在這些人中間沒有一點用處,他們不會出來站在奴隸一邊跟高國的佔領者作鬥爭的。奴隸們的命運只有靠奴隸自己決定。然而在這次反抗運動失敗以後,奴隸中間的英雄已經死光了,剩下的一些人都沒有力量來繼續鬥爭。

“完了,我們的希望就這樣地完結了。我不知道應該怎樣來實踐我的誓言,我已經無法繼續楊的工作了。”

她說了這許久,才住了口,接著長長地噓了一口氣。

她的敘述引起了我的悲哀,我的憤怒,我的同情,我的眼淚。我竟然忘記了自己,我彷彿就是她的敘述中的主人公。直到她閉了嘴,我才從另一個世界裡醒過來,我才看見我依舊在船上,在我的前面是漆黑一片的海。這裡並沒有高國兵士,也沒有奴隸。只有她,一個貴婦人。但是她的存在給我證實了她所敘述的一切。

我很想知道她的故事的結局,我很關心那些奴隸們的命運。我很希望她馬上接著說下去。我害怕她的嘴一旦閉上就不再張開。我焦急地望著她的臉和眼睛,那上面好象罩了一層薄霧,我不能夠知道她這時候的心情。

忽然她把頭掉過去大聲對著海說:“海,你既然咆哮得這麼厲害,顛簸得這麼兇猛,為什麼你不起來把那島國的奴隸區域淹沒呢?海,你把我的楊的身體怎樣了?為什麼不讓他來實現他的約言呢?現在我的力量已經用盡了!我在這個世界上找不到正義了!”

這些話好象一瓢冷水潑在我的頭上。我也掉頭去望海。海是那樣深沉,我不能夠知道它的秘密。我還不能不想到那奴隸們的故事。我感到一種恐怖,我又感到一種絕望的憤怒。我等待著海浪高漲起來吞掉我們的船,吞掉這個沒有正義的世界。

[1]維蘇威火山:在義大利南部,公元79年火山爆發,把山腳下的古城龐貝整個埋在灰堆裡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