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一個民族的大悲劇

作品:《海的夢

我漸漸懂得她的秘密、她的悲憤的原因了。但是我不知道她的楊是一個什麼樣的人物。我不曾聽說過楊這個人和他的運動。然而對她的話我只感到同情。我想找適當的話將這同情表示出來,使她相信我。我開始在思索。我漸漸地感覺到我的身體內部起了變化。我似乎不是先前的那個人了。我漸漸沉溺在回憶裡。於是被忘卻了的事情突然在我的腦子裡活動起來。我說:“我願意你相信我並不是屈辱的奴隸。我是一個席瓦次巴德。你應該知道在猶太人裡面席瓦次巴德一家從來沒有出過奴隸。”

我的話果然發生了效力,我看見她馬上轉過頭來看我。她的臉被一種喜悅的光籠罩了。她用驚喜的聲音問道:“席瓦次巴德,就是最近在巴黎刺殺彼特留拉匪徒的那個猶太人嗎?”

“是的,”我用嚴肅的聲音回答說。“從前有一個詩人席瓦次巴德幫助波蘭獨立,死在戰場上。又有一個少女參加俄國革命黨被處了絞刑。還有一個席瓦次巴德在彼得堡的大火中因為救一個小孩葬身在火窟裡。象這類的事是很多的。”

這些我都不知道。雖然我的母親也是一個猶太人,但是關於猶太的事我知道很少。便是席瓦次巴德刺殺彼特留拉匪徒的事情,我只是偶爾在報上看見了一點簡略的記載。<sup>[1]你可以詳細地告訴我嗎?她急切地問道。

我想,這樣我們是近於互相瞭解了。我很高興,便熱心地答道:“自然,席瓦次巴德的事情,每個猶太人都高興敘述,不管我們在思想上是否他的同志。我們把他當作一個英雄,因為他把我們猶太人多少年來的大悲劇展現在全世界的面前,使全世界的人知道我們怎樣受苦,怎樣掙扎,怎樣滅亡。使他們為我們的慘痛的遭遇和英勇的努力流一滴同情的眼淚。是的,當席瓦次巴德在巴黎監獄裡的時候,報紙上怎樣高叫著釋放!他被判決無罪出來的時候,又怎樣受到各國人民的歡迎!是的,各國人民,不僅是猶太人。”我的熱情阻塞了我的咽喉,我歇了歇,才繼續說下去:“我用不著對你講,在有些國家裡多少世代以來猶太人受到的歧視和壓迫。帝俄時代的‘波格隆’,你是知道的。大家都說,那種專門屠殺猶太人的運動,是沙皇政府發動來緩和人民對專制政治的不滿的。在沙皇政府的獎勵之下,軍警,憲兵,反動分子,白黨軍官專以屠殺猶太人為務。我們的住屋不斷地被他們侵襲,財產被搶劫,男子被殺害,女人被強姦。在南部的村落裡常常大隊軍人提著被殺的猶太人的頭在街上游行歡呼。在某一個村落裡還舉行著賽會來比賽所殺的猶太人的頭顱的多寡(這些照片不久以前都在巴黎報紙上發表過)。在這些時候我們只有躲在家裡痛哭。我們常常自問:為什麼我們猶太人就有這樣的遭遇?為什麼我們的孩子得不到一點陽光和歡笑?為什麼我們該和平地遭人屠殺?我有一次親耳聽見兩個白黨軍官談話。一個說他曾經強姦過二十七個猶太女人;另一個說他一天裡殺死了十五個猶太男子。然而那時候我年紀很輕,沒有力量和他們戰鬥。不過我們席瓦次巴德一家也是不甘屈服的,我的老祖父就在一次反抗中被殺害了,但是他也殺死了一個白黨軍官,而且還保全了我的母親。烏克蘭的彼特留拉匪徒是‘波格隆’主持者之一。他是以屠殺猶太人出名的,是鄧尼金以後的最殘暴的屠殺者。許多猶太人家庭常常拿他的名字來嚇小孩。小孩聽見說‘彼特留拉來了’,就馬上止住哭聲。彼特留拉在猶太人的眼裡成為一個最可怕的魔鬼。在他的指揮下猶太人被殺害的不知道有多少。”

“為什麼這些事情,我以前沒有聽見過呢?”她奮激地,驚訝地插嘴問道。

他們掌握著交通工具,他們有宣傳的利器,我們什麼也沒有,我們是和平的民眾,我們是一盤散沙。所以我們的大悲劇無法被世界上的人知道。全世界的人都被他們用巧妙的手段欺騙了。然而我們終於得到了一個機會。席瓦次巴德中的一個人後來居然在巴黎遇見了彼特留拉匪徒。在一個咖啡店裡他和這個白黨將軍面對面地站著,把手槍裡的五顆子彈全送進了彼特留拉的身體。他看見彼特留拉倒在地上了,才丟下手槍讓人們把他捉住。他在巴黎監獄裡過了一年多的生活,又經過幾個星期的審判。這期間他得著全體猶太人的支援。許多猶太女人帶了孩子到監裡去祝福他。許多和他同住在巴黎貧民窟裡的猶太平民,到法庭去敘述那些慘痛的事實。過去的南俄鄉村的悲慘圖畫都重新展現在巴黎人民,不,各國人民的眼前了。一個白髮的老人來敘述:他怎樣失去了他的兩個兒子,他的店鋪怎樣被焚燒,他的東西怎樣被搶劫,他自己怎樣受了刀傷才從火窟中逃出來。一個青年來敘述:在他們的村落裡,一天晚上眾人都睡了。忽然幾個軍官領了一大群人唱著猥褻的狂歡的歌,打進每個人家,搶了貴重東西,殺了男人,強姦女人,他們還放火燒了房屋。他的母親被別人搶走了,他的父親被殺死在路上。他是被一個鄰人救出來的。他們描寫得那麼詳細,啊,你要是能夠在法庭上聽見這些慘痛的敘述啊!當時旁聽席中所有的人都哭起來了。是的,所有的人,猶太人和別國人。在巴黎的報紙上還逐日披露關於‘波格隆’的記載和圖片,這是派人到南俄調查所得到的結果。彼特留拉的罪名證實了。於是一個被踐踏的民族的大悲劇才得大白於天下,引起了各國人民的同情,而席瓦次巴德也在無罪的判決下獲得了自由。是的,他獲得了自由,因為正如他的辯護律師所說:‘為了要判定過去的“波格隆”的罪,要禁止將來還有這種屠殺團發生,這個人,他一身肩負著全民族的悲劇,現在應該自由地離開法庭了。’這就是轟動全世界的席瓦次巴德事件的詳情。

我不再說話了。過去的夢魘抓住了我。被忘卻了的慘痛的景象又開始浮現在我的眼前。在“波格隆”已經消滅了的今天,我又一次被悲哀與憤怒壓倒了。我又在身經目睹那許多次的慘劇。我在掙扎,我在回想。

[1]猶太革命者席瓦次巴德在巴黎用手槍打死白俄將軍彼特留拉,這是一件真事。席瓦次巴德的審判1927年10月下旬在巴黎舉行,10月26日席瓦次巴德被判決無罪釋放。27日法國《人道報》的頭條新聞是:“席瓦次巴德無罪釋放。陪審員譴責烏克蘭‘波格隆’負責者、反布林塞維克的匪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