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篇

作品:《海的夢

一 一婦人

我又在甲板上遇見她了,立在船邊,身子靠著鐵欄杆,望著那海。

我們已經有三天不曾看見陸地了。在我們的周圍只有藍色的水,無邊無際的,甚至在天邊也不曾露出一點兒山影來。陸地上的一切對於我已經成了過去的夢痕。藍色的海水在我的眼前展開。海水一天變換一次顏色,從明亮的藍色變到深黑色,這告訴我們:夜來了。

對於在海上的我們,夜和日是沒有多大分別的,除了海和天改變顏色外。在夜裡,空氣雖然比較涼爽,但是躲在艙裡依舊很熱。而且我的心裡燃燒著一種渴望,所以我不能夠早睡。她似乎也是這樣。我已經這樣地遇見過她三次了。

這一晚比前兩次更遲。水手們也已經睡了。除了船搖動、風吹桅杆的響聲,再沒有別的聲音。不,不能說沒有別的聲音,因為海水還在船底下私語,偶爾還有腳步聲輕輕地從艙裡送出來。

她不說話,我也不說話。她靠著欄杆看海,我站在甲板上望星星,不僅望星星,還看她,看她的頭髮。

海漆黑得嚇人,漆黑得連白沫也被它淹沒了。我從天空把眼睛移下來的時候,我只看見一片黑色。她的衣服和海水是同樣的顏色。只有在頭上閃耀著金黃色頭髮,使我記起了星光。我又抬起頭去望星星。

天空是深藍色,上面佈滿了星星的網。這網緊緊地蓋下來,蓋在我們的頭上。星星在網眼上搖動,好象就要落下來一般。我曾幾次想伸手去摘下幾顆星星,因為它們離我太近了。看著星光我又想起她的頭髮,我便埋下眼睛去看她的頭髮。

她依舊不說話,甚至不曾動一動身子。她只顧望著海。我不知道海里有什麼秘密,值得她這樣久看。

於是我也走到船邊。我慢慢地走著。我留意著她的舉動。我想她聽見我的腳步聲也許會掉過頭來看我。那時候我就會看見她的臉和她的眼睛了。我想看她的臉和眼睛,不僅因為我想在那裡看見星光,我還想從那裡知道海的秘密和她的秘密。

在這樣的黑夜,一個穿著與海同樣顏色的衣服的女人,頭也不掉地望著海。這決不是一件尋常的事。

我走到了船邊,我也靠欄杆站著,離她不近,但也不遠。我留意她的舉動,可是這並沒有什麼用處,因為她依舊站在那裡動也不動一下。

好沉靜的女人!看她這個樣子,好象世界上就只有她一個人,還有海,此外的一切都不存在。

我失望了,我知道我再沒有別的辦法探到她的秘密了。但是我還不能不偷眼望她。我咳嗽,想引起她的注意。然而這也沒有用。她好象已經死了,或者成了化石了。

我又把身子向她那邊移動了幾步。她依舊不動,而我卻沒有勇氣再移近些。

我突然感覺到一般冷氣,好象她的身子被冷氣籠罩著,或者冷氣就是從她的身上發出來的。我不覺驚疑起來:她究竟是不是一個人?在一個短時間內我甚至以為她是一個海妖,雖然我以前並沒有見過海妖。但是過後我又覺得自己想錯了,因為白天我曾在飯堂裡見過她,固然我不曾看清楚她的面貌和眼睛,但身材、背影和衣服我卻記得清楚。一定是她,她也許是一個寡婦,所以會有這種奇怪的舉動。我知道年輕的寡婦常常有奇怪的舉動。

她這樣地看海,這卻是一件不尋常的事。我是一個老於航海的人,可是我卻從來沒有看見過一個女人如此地愛海。是的,一個年輕女人能夠默默地對著海過了這麼長久的時間,我簡直想象不到。但有一件事卻是十分確定的:她和海之間一定有過什麼關係,她的秘密和海的秘密是連在一起的。

我從她的身上無論如何探不到她的秘密了。我便埋下頭去看海,我想我或者可以探出海的秘密來,而她的秘密又是和海的秘密有關聯的。

我埋下頭,眼前的景象馬上改變了。海,我素來熟識的海這時候卻變得陌生了。我只看見一片深黑色,但這不過是表面的顏色,漸漸地顏色變得很複雜了。好象在黑色下面隱藏著各種東西,各種活動的東西。深黑色的表面在動,它似乎有一種力量使得我的頭也跟著它動了。我要定睛看著一處,但是我的眼光一落在深黑色的表面上,就滑著滾起走了。複雜的顏色不住地在我的眼前晃動,但它們永遠突不破深黑色的表面,所以也永遠不能夠被我的眼光捉住。

我的眼光繼續在這表面上滾著,我彷彿聽見了它的聲音。於是這表面突然跳起來,張開口就把我的眼光吞下去了,然後吐出一些白沫來。我略略吃驚,隨後又投下新的眼光去。

海不再象先前那樣地私語了。它現在咆哮起來。它的內部似乎起了騷動,它的全個表面都在顛簸了。不知道從什麼時候起我的眼光便不能夠在那上面滾動了。海面到處張著口,眼光一落下去就被它吞食了,從沒有一次能夠回來告訴我海的秘密。

海在咆哮了。它不能忍耐地等候著它的俘虜。我的眼光自然不能夠滿足它的慾望。它是那樣地激動,那樣地飢餓。它好象在表示它已經好久沒有找到犧牲品了。它跳動,它的口裡噴出白沫。它似乎不能夠再安靜地忍耐下去了。

我突然感覺到一種恐怖。我看見它的口愈來愈張大,而載著我們的這隻船卻愈來愈變小了。事實上這是可能的:我們的船會隨時被它吞下去。我的心厲害地跳動著。似乎有人突然間傾了一盆冷水在我的頭上,我開始戰抖起來,我甚至緊緊握著欄杆,害怕我的身子會被海先吞下去。

我畏怯地抬起眼睛去看她。她依舊不動。她沒有做出一點害怕的樣子。她和海好象彼此很瞭解。冷靜的她和深沉的海一定是好朋友。然而奇怪的是海已經由私語變到咆哮了,而她還依舊保持著她的沉靜。如果我說海的秘密是在找犧牲品,難道她的秘密也是這個嗎?她也是在等候她的俘虜嗎?

我這樣問自己,我卻不能夠給一個決定的回答。我有時甚至害怕起來,我怕她也懷著象海那樣的心思。但隨後我又想一個女人居然如此鎮靜,如此大膽,那麼做男人的我豈不感到羞愧嗎?這樣一想我就勉強使自己的心平靜下來了。

我們依舊立在那裡,都不說一句話。她完全不動,我卻有時掉頭去看她,或者看頭上的星星。

星星漸漸地隱去了,這時候天和海成了一樣的顏色,天在我的頭上顯得很高了。船在顛簸的海上不住地向兩邊搖動,海開始跳蕩起來,向四處噴射浪花。

“還是回艙裡去睡覺罷,今晚上一定有大風浪,”我這樣自語著,又掉頭去看她。

她的身子似乎動了動,但是她並沒有掉過臉來看我。

我的好奇心鼓舞著我,我漸漸地膽大起來。我又自語道:

“恐怕是個俄國女人罷,西歐的女人沒有象這樣沉靜的。”

自然,這話是說給她聽的,我一面說,就把身子向著她那邊移得更近一點。

她並不理我。我失望了。我便把頭埋下去看海,心裡在盤算用什麼辦法打破她的沉默。

“喂!先生,請問你老是跟在我的身邊,是什麼意思?”一個女性的聲音在我的耳邊響起來。這一著我倒料不到。我驚訝地掉過頭去看。

這一次我看見她的整個面貌了。我的眼睛和她的眼睛對望著。甲板上的暗淡的電燈光從側面射過來,正射在她的臉上,照亮了她的大半邊臉。是美麗的面貌,眼睛似乎比海還深沉,額上幾條皺紋使面容顯得更莊嚴。此外再沒有什麼特點了。論年紀不過三十光景。

“我想知道海的秘密,我是在看海,”我低聲答道,我好象在對自己說話。

“海的秘密?你想知道海的秘密?”她驚訝地問。她的眼睛突然發了光,顯然地有什麼東西在心裡鼓舞著她,使她的眼睛會有這樣迅速的變化。但這是什麼東西,我卻不能夠知道。她把臉又一次掉過去望海,然後又回頭對我說:“這世間居然還有人想知道海的秘密!我問你,你為什麼想知道海的秘密?而且關於它你已經知道了些什麼?”她急切地等候著我的回答。

我自問:應該怎樣回答她呢?關於海的秘密我一點也不知道,而且我想知道海的秘密,也無非為了想知道她的秘密。這是可以直說出來的嗎?

我正為這件事躊躇著。她又開口了:“唉,你原來和別的男人一樣。你們男人都是一樣的平凡的、順從的奴隸,都是不配知道海的秘密的!”她的臉色又變了,顯然她對我失望了,失望卻引起了她的憤怒。她好象在責備我:“從你們男人中間找不出一個偉大的人,只除了我的楊和那個孩子以及別的幾個朋友。然而他們已經死了。”

她的嚴厲的面容和聲音本來是我所不能忍受的,但是她的全身好象具有一種力量,很快地就把我征服了。這究竟是什麼緣故,我也不知道。我只是惶惑地向她辯解我並不是順從的奴隸。

“是啊,你們男人都是奴隸!不錯,也許有一個時候不是的,然而等到別人拿機關槍和大炮來對付你們,你們就都跪下去了。”她說著,眼裡射出火,兩頰變得緋紅,就在暗淡的電燈光下也可以看出來。我不知道她為什麼要對我這樣生氣,我以前並不認識她。但這時候我已經猜到一點了:在她的心裡一定有著一種可以撕裂人心的仇恨的記憶。我完全忘記了她的話裡所含有的輕蔑,我只想知道她的秘密。

“我已經看見過不少的男人,”她繼續說,“我希望在你們男人中間還可以尋出象我的楊、我的孩子那樣的人,然而結果我只找到一些奴隸,一個比一個卑劣,都只知道為自己謀利益。為了這個利益他們甚至可以出賣自己的信仰和父母。我把我的故事、楊的故事、那個孩子的故事告訴他們,只博得他們的哂笑。是的,我每次見到一個男人,我就要把這個故事告訴他,可是我從來沒有得到回應。我常常問自己:難道所有的男人都死光了嗎?難道這個世界上就沒有一點希望了嗎?”她說著把一隻手緊緊握著欄杆,用力搖撼。但是鐵欄杆一點也不動。她更是憤激了,這時候她顯出來她並不是一個冷靜的女人。她竟然是這麼熱烈!

我的感情也突然變了。我很想找話安慰她,也許我還想做點事情來表示我並不是一個順從的奴隸。可是我究竟做什麼事呢?

“在這個世界上我找不到一個勇敢的人,勇敢的人都死光了!”她憤激地說下去,並不等我分辯。“我努力過多少次,我又失望過多少次。每一次努力的結果只帶來更大的悲哀,貢獻更大的犧牲。在埋葬了我的楊以後,我又斷送了那個孩子的生命。還有許多的同情者至今憔悴在監牢裡。是的,我還活著,我活在漂泊裡;同樣那些屠殺者,佔據者,剝削者也還活在歡樂裡!奴隸們也還活在痛苦裡。而我們的事業卻愈來愈沒有希望了。從前楊死在我懷裡的時候,我曾經對他宣誓要繼續實現他的未竟的志願。那個孩子死在我懷裡的時候,我也宣誓要完成他的未完的工作。我找不到那個孩子的屍體。然而海卻是楊的最後安息地。我的誓言也是對著海發的。海便是見證。可是從那時候起我又和它見過幾次面。它永遠這樣對我咆哮,而我依舊這樣孤零零地到處漂泊。我永遠這樣白費我的精力。”她說到這裡就長嘆一聲,聲音裡充滿了悲憤。她又把眼睛掉過去望海,對著海說:“海呀!你是見證。請你替我去告訴楊:我還活著,我還沒有忘掉他,我還要不顧一切,努力實踐我的誓言,一直到死!”她就不再把頭掉過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