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第三部 第一章

作品:《命運的核心

<h4>一</h4> 威爾遜說:“我一直剋制著自己沒有到你這裡來,可是我總想,也許我能幫點兒什麼忙的。” 露易絲說:“大家對我都非常好。” “我沒有想到他病得這麼厲害。” “你對他的偵查在這件事上似乎不怎麼成功,是不是?” “偵查是我的工作,”威爾遜說,“而且我愛你。” “你這句話說得真流利,威爾遜。” “你不相信我嗎?” “我對那些口口聲聲說愛呀、愛呀的人哪個都不相信。他們實際上說的是我自己、我自己。” “這麼說你不同我結婚了?” “這似乎不太可能,你說是不是?但是過一段時間,我也許會的。我還不知道寂寞會叫我做出什麼樣的事來,但是咱們不要再談愛了。這是他最喜歡說的謊言。” “對你們兩個人都說的謊言。” “她對這件事有什麼反應,威爾遜?” “今天下午我在海濱看見她同巴格斯塔在一起。我還聽說昨天晚上她在俱樂部喝醉了。” “她的舉止太不莊重了。” “我永遠也弄不明白他看上了她哪一點。我永遠也不會對你不忠實的,露易絲。” “你知道,他臨死的那一天還到上面去看過她。” “你怎麼知道的?” “那裡面都寫著呢。在他的日記裡,他在日記裡從不寫假話。他從來不說與他本意相違的話——像愛誰的話。” 斯考比匆匆忙忙下葬後已經過了三天了,死亡證明書是特拉威斯醫生簽署的——心絞痛。在這種地帶屍體解剖是困難的,再說也完全沒有這個必要,雖然,特拉威斯醫生為了謹慎起見還是查對了一下斯考比服過的艾維盤。 “你知道嗎?”威爾遜說,“當我的傭人告訴我他突然在半夜裡死了的時候,我曾經想過他是自殺的。” “真是奇怪,”露易絲說,“現在他人不在了,我談論他一點兒也感不到有什麼拘束。我確實還是愛他的,威爾遜,我確實是愛他的,但是他現在好像已經離我很遠很遠了。” 看來他死後沒有留下什麼東西,除了幾身衣服和一本門德語語法。此外在警察局還有一抽屜七零八落的東西和一副生鏽的手銬。這所房子還同從前一樣:書架上擺滿了書。威爾遜覺得這個地方一向就是她的家,而不是他的。是不是純粹由於幻想,他們的聲音聽起來帶著些迴音,彷彿是在空屋子裡講話似的? “你是不是早就知道——她的事?”威爾遜問。 “我就是為了這個才回來的。卡特太太寫信告訴我了。她說大家都在議論這件事。他當然不知道,他以為自己做得很聰明。他差一點兒也叫我相信——事情已經過去了。他照樣去領聖體。” “他這樣做良心過得去嗎?” “有的天主教徒就是這樣,我想。做過告解,再從頭開始。但是我想他還是比這種人更誠實一些。一個人死了以後,許多事慢慢地就都被發現了。” “他從尤塞夫那裡拿過錢。” “這我現在也可以相信了。” 威爾遜把手搭在露易絲的肩膀上說:“我對你說真心話,露易絲,我愛你。” “這我確實相信。”他們並沒有接吻。這樣做還太早了一點兒,但是他們卻並肩坐在這間空蕩蕩的房子裡,手拉著手,聽著禿鷲在鐵皮屋頂上走來走去。 “那就是他的日記囉?”威爾遜說。 “他正在記日記的時候死的——噢,那裡面沒有什麼有意思的事,就是些氣溫什麼的。他每天都記錄當天的氣溫。他這個人一點兒也沒有浪漫主義氣質,天曉得她看上了他什麼,值得幹出這種事來。” “我看看他的日記成不成?” “如果你想看的話,”她說,“可憐的蒂奇,他沒有留下什麼秘密。” “他的秘密從來就不是什麼秘密。”威爾遜翻了一頁,讀了讀,又翻了一頁。他說:“他睡眠不好日子很久了嗎?” “我一直以為不論發生什麼事他都睡得像死木頭一樣。” 威爾遜說:“你注意到了沒有,他這些講到失眠的話都是另寫的——後來加上的?” “你怎麼看出來的?” “只要比較一下墨水的顏色就知道了。還有這些服艾維盤的記載——做得很精心、很仔細,但是首先就是墨水的顏色不同。”他說,“這不能不引起人們的思索。” 她恐懼地打斷他的話說:“啊,不會的,他不可能做出那件事來。不管怎麼說,歸根結底,他是一個天主教徒啊。”<h4>二</h4> “讓我進來一下吧,我只要喝一小杯酒就走。”巴格斯特請求道。 “我們在海灘上喝了四杯了。” “再喝一小點兒,再喝一杯。” “好吧。”海倫說。在她看來,今後任何人提出任何要求,她好像都再也沒有理由拒絕了。 巴格斯特說:“你知道,這是你第一次讓我走進你的房間。你這個地方佈置得真不錯,誰能想到一間尼森式活動房屋能夠這麼舒服?”她想,我們兩個面孔都這麼紅通通的,滿嘴杜松子酒氣,倒真是一對兒。巴格斯特用溼潤的嘴在她的上唇上吻了一下,又開始四面打量起這間屋子來。“哈哈,”他說,“我又看見我心愛的酒瓶了。”在他們各自又喝過一杯杜松子酒以後,巴格斯特把他的制服上衣脫掉,小心翼翼地掛在一張椅子背上。他說:“讓咱們鬆快一下吧,談談愛情吧。” “需要嗎?”海倫說,“現在就……” “到了開燈的時候了,”巴格斯特說,“天已經暗了。咱們也該讓喬治把操縱器接過去了……” “誰是喬治?” “就是自動駕駛儀[83]啊!你有不少東西要學習呢。” “看在上帝的份上,下一次再教我吧。” “現在是轟炸的最好時間了。”巴格斯特說著一步緊似一步地把海倫往床上推。為什麼要拒絕他呢?她想,為什麼要拒絕,如果他要這樣做的話?巴格斯特也好,任何一個別的人也好,對我來說還不都是一樣?在這個世界上再也沒有我愛的人了;至於這個世界之外,即使有我愛的人,也不能算。所以,如果這些人非常想“轟炸”(這是巴格斯特的術語)的話,為什麼不肯滿足他們的要求呢?她一聲不出地仰面躺在床上,閉上了眼睛,在幽暗中感覺不到有任何東西的存在。只剩下我一個人了,她想。她一點兒也沒有憐憫自己的意思,她只是在述說一個事實,就像一個探險家在同伴都遇難後可能說的話一樣。 “老天,你一點兒也不熱情。”巴格斯特說,“你一點兒也不愛我嗎,海倫?”他嘴裡的杜松子酒味一陣陣向她撲來。 “不愛,”她說,“我什麼人也不愛。” 他非常生氣地說:“你就愛斯考比。”但是他馬上又加了一句,“對不起,我說這樣的話太不應該了。” “我什麼人也不愛。”她又重複道,“你不能愛一個死人,是不是?他們不存在了,是不是?愛死人就如同愛絕了種的渡渡鳥一樣,不是嗎?”她問他說。她似乎期待著誰能解答她的這些疑問,哪怕是巴格斯特呢,也可能給她一個回答。她仍然閉著眼睛,因為她覺得在黑暗裡自己離死亡更近一些——把她唯一愛過的人奪去的死亡。床搖動了一下,巴格斯特沉重的軀幹從上面爬下來,椅子發出一聲吱溜的輕響。他取下自己的上衣來。他說:“我還不是一個那麼沒有心肝的人,海倫。你沒有這種情緒。明天能見到你嗎?” “明天見吧。”再沒有什麼理由拒絕任何人的任何要求了,雖然如此,她還是感到了無比的輕鬆,因為剛才她並沒有被要求做什麼。 “晚安,好姑娘,”巴格斯特說,“我再來看你。” 她睜開了眼睛,看到一個穿著灰藍色軍服的陌生人正在門邊晃悠。對一個生人是可以無話不談的——他們聽完了就走到別處去,把什麼都忘了,他們像是來自另一世界的旅客。她問:“你相信上帝嗎?” “啊,我想我相信。”巴格斯特一邊揪著自己的小鬍子一邊說。 “我真希望我也相信。”她說,“我真希望我也相信。” “啊,你知道,”巴格斯特說,“很多人都相信上帝。我該走了。晚安。” 她閉著眼睛,在一片黑暗裡又剩下她一個人了。她剛才說的那個希望像胎兒似的在她的身體裡蠕動著。她的嘴唇動了動,但是她能背誦的只是這樣一句:“永遠,永遠,阿門……”其他的她都忘了。她伸出手去,摸了摸旁邊的一個枕頭,彷彿是,她仍然抱著萬一的希望能夠證實自己不是孤單單的一個人,彷彿是,如果這時候她不是孤單一個人,她就永遠也不會孤獨了。

<h4>三</h4> “我可能永遠注意不到,斯考比太太。”蘭克神父說。 “叫威爾遜看出來了。” “我也說不出為什麼,我不喜歡眼睛這麼尖的人。” “這是他的職業。” 蘭克神父很快地瞥了她一眼:“會計師的職業?” 她憂傷地說:“神父,你不能給我一些安慰嗎?”蘭克神父心裡想:啊,一個家庭要是死了人竟有這麼多話要說,這麼多舊賬要翻,這麼多議論、問題和要求——在寂靜的邊緣上要有這麼多聲響! “在你的生活中,斯考比太太,已經有人給了很多很多安慰了。如果威爾遜的猜想是真的,需要我們安慰的應該是你死去的丈夫。” “我知道他的一些事,你是不是也都知道啊?” “我當然不都知道,斯考比太太。你做他的妻子已經十五年了,不是嗎?神父只知道一些無關緊要的事。” “無關緊要?” “啊,我是說只知道一個人的罪過,”他有些不耐煩地說,“來找我們的人誰也不是來袒露自己的美德的。” “我想你是知道羅爾特太太的事的。這事差不多誰都知道。” “可憐的女人。” “我不懂為什麼可憐。” “我對每一個同我們的一個教徒在這方面發生牽扯的幸福、無知的人都感到可憐。” “我的丈夫不是個好教徒。” “這是掛在人們嘴邊上的一句最愚蠢的話。” “而且最後弄到這麼一個——可怕的結局。他一定早就知道他正一步步地走向地獄。” “是的,他知道。他從來不相信自己會得到寬恕——儘管他相信別人都會得到。” “連為他祈禱也沒有用……” 蘭克神父啪的一聲把日記合上,非常生氣地說:“看在老天的份上,斯考比太太,關於上帝寬恕誰不寬恕誰的事,千萬別認為你——或者我——能夠了解萬分之一。” “教會說……” “我知道教會會怎麼說。教會什麼規矩都知道,就是不知道一個人心裡想的是什麼。” “這麼一說,你認為還有一點兒希望?”她像是感到厭倦似的說。 “你對他的怨氣這麼大嗎?” “我已經沒有怨氣了。” “你認為上帝會比一個女人心眼兒還窄?”他毫不留情地逼問說。 但是她卻怯陣了,不想對有無希望的問題繼續辯論了。 “噢,他為什麼要把事情弄得這麼一團糟?為什麼?” 蘭克神父說:“說起來也許有點兒奇怪——像他這樣一個犯有過失的人——我卻覺得,根據我的瞭解,他實際上是愛上帝的。” 她剛剛還否認過自己懷有怨氣,這時卻禁不住又從心底裡擠出一股來,就像從枯竭的淚腺裡又擠出幾滴眼淚似的。“別的人他肯定誰都不愛。”她說。 “你這句話也可能有些道理。”蘭克神父回答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