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第二部 第三章

作品:《命運的核心

<h4>一</h4> 11月3日。昨天與專員談心絞痛確診事,一俟物色到接任人選,我決意立即退休。午後二時氣溫九十一華氏度。因服用艾維盤,睡眠頗佳。 11月4日。與露易絲同去參加七點半早彌撒。因絞痛有復發跡象,未俟領聖體即回。晚間告訴露易絲:恐在任滿以前即必須退休。未提心絞痛,只告訴她心胸憋悶事。又因艾維盤作用,一夜沉睡。下午二時氣溫八十九華氏度。 11月5日。惠靈頓街連續發生偷竊煤油燈案件。為調查庫房失火事上午在阿基卡威商店逗留頗久。下午二時氣溫九十華氏度。送露易絲去俱樂部換書。 11月6日—10日。第一次未能按日記日記。連日絞痛頻犯,不想做任何耗費體力活動。痛時有如鉗夾,延續約一分鐘左右。走路過半英里即可能有疼痛感。最近兩夜雖服艾維盤,睡眠仍不佳,可能系擔心病痛所致。 11月11日。赴特拉威斯醫生處複診。心絞痛似已確定。晚間告訴露易絲此事,但也談到如細心護理還有多年可活。與專員討論早日回國事。但下月無論如何尚不能啟程,因今後兩三週法案審理案件頗多,都需我出庭作證。應邀13日去菲婁威斯家、14日去專員家晚餐。下午二時氣溫八十八華氏度。<h4>二</h4> 斯考比放下筆,在吸墨紙上揩了揩手腕上的汗水。這一天是11月12日,時間大約是六點左右。露易絲正在海濱。他的腦子非常清醒,但是從肩膀一直到手腕,神經卻有一種昂奮的感覺。他心裡想:我已經到了盡頭了。從那一次在警報器尖嘯聲中冒著大雨走向山上的尼森式房屋,從那一幸福的時刻起,已經過了多少個年頭了!過了這麼多年,還不到結束自己生命的時候嗎? 但是還必須繼續進行一些欺騙,要讓人覺得自己好像能活得過今夜去,要只有自己一個人心裡有數地向人們告別。他向山頭走去,為了防備有人注意他的行動,他走得很慢——他不是在生病嗎?在走到尼森式活動房屋附近時,他才拐了彎。他不能一句話不說就這麼死掉——但是他該說什麼呢?啊,上帝,他禱告著,讓我能找到恰當的話吧!但是在他敲過門,室內沒有人回答時,他知道根本不必說話了。她這時也許正同巴格斯特在海濱呢。 門沒有上鎖,斯考比走了進去。在他的思想裡,很多年已經過去了,可是在這間屋子裡時間卻是靜止的。那瓶杜松子酒可能仍然是那個傭人偷喝過的那一瓶——那是多久以前的事了?發給下級職員用的幾把椅子死氣沉沉地擺在屋子裡,好像是電影的道具。他不能相信這些椅子會有人搬動過,正像那隻坐墊——是卡特太太送的吧——擺在原處沒有人碰過一樣。床上,午睡時枕過的枕頭並沒有拍打過,他把一隻手放在腦袋枕過的溫暖的凹坑上。啊,上帝,他禱告說,我就要永遠永遠離開你們了!讓她早一些回來吧!讓我再同她見一面吧!但是炎熱卻在他身邊變得陰涼,誰也沒有回來。六點半露易絲就將從海濱回來了,他不能再等下去。 他想,我必須給她留個條子,也許在我還沒有寫完的時候,她就回來了。他感到心頭一陣絞痛,比他向特拉威斯醫生編造的疼痛更加難忍。我永遠也撫摸不到她了。今後二十年,她的嘴唇只有給別的人親吻了。大多數愛人欺騙自己說,生時不能成為夫妻,死了以後還是可以百年長聚的,但是斯考比卻知道自己的未來是什麼:永恆地被剝奪掉一切。他開始尋找一張紙,然而卻連一個拆開的舊信封也找不到。最後他以為發現了一個裝紙的盒子,走近一看,原來是海倫的那個集郵簿。他信手把它開啟,完全沒想到自己要做什麼。一下子他感到命運又向他投擲出一支矛槍,因為他清清楚楚地記得插在這頁上的一枚郵票,記得這枚郵票如何沾上杜松子酒的情形。她會把這枚郵票揭下來的,他想,但是這一點兒關係也沒有;她告訴過他,沒有人能夠看出來什麼地方缺少了一枚郵票。斯考比甚至在自己的衣袋裡也尋不出一個紙塊,在突然襲上心頭的一陣妒火中,他把這枚印著喬治六世頭像的小綠郵票拿下來,用墨水在下面寫了“我愛你”三個字。她是不能把這個弄掉的,他懷著殘忍而又絕望的心情想,這字跡是消滅不掉的。一時他的感覺有如給敵人埋了一枚地雷,但是哪裡有什麼敵人呢?他不是把自己當作一艘危險的沉船正準備從她的航道上清除掉嗎?他走出房子後把門關上,慢慢地向山下走去——可能還會在路上遇見她。現在他無論做什麼事都是最後一次了——真是一種奇怪的感覺。今後他永遠也不再到這裡來了。五分鐘以後他從食櫥裡取出另一瓶杜松子酒的時候,又想,我以後再也不會開一瓶新酒了。能夠反覆做的動作越來越少了,不要過多久,就只剩下一件只能做一次的事——把藥吞下去。他端端正正地拿著杜松子酒瓶,站在那裡想:在那以後地獄的生活就開始了,而她們——海倫、露易絲,還有你,親愛的上帝,就都會因為沒有了我而變得安全了。 晚飯飯桌上,他故意大談下個星期要做的幾件事:他怪自己不該接受菲婁威斯的邀請,又解釋說,第二天到專員家吃晚飯實在是不得已——有不少事要借這個機會商量一下。 “有沒有希望,蒂奇,在休息一段時間以後,休息很長一段時間以後……” “繼續幹下去,無論對他們還是對你都不公正。我的身體隨時都可能垮掉。” “真得退休嗎?” “是的。” 她開始討論起將來在什麼地方安家的事來,他覺得疲倦得要命。為了對這一個或那一個虛無縹緲的鄉村、對他們明明不會住進去的房屋裝得很有興趣,需要他運用自己的全部意志力。“我不想住在倫敦郊區,”露易絲說,“我真正喜歡的是在肯特郡弄一所帶簷板的住房,到倫敦市內非常方便。” 他說:“當然了,這要視咱們的經濟能力而定。我的退休金不會很多。” “我可以工作,”露易絲說,“戰時找一個工作並不難。” “我希望不用你出去工作也能對付。” “我可以工作,我不在乎。” 到了上床的時間了,他覺得非常不願意讓她走開。她一旦走掉,除了死以外再也沒有什麼事情要做了。他不知道該如何留著她不讓她走——他倆共同有關的事都已經談完了。他說:“我在這裡再坐一會兒。也許再坐半個小時我就困了。除非不得已,我還是不想吃艾維盤。” “到海濱去了一趟,我有點兒累了。我要上床去了。” 他想:在她走了以後,我就要永遠成為孤鬼了。他的心撲通通地跳著,一種由於對一切都感到可怕的不真實而產生的厭煩的感覺緊緊抓住他不放。我自己也不能相信我就要做那件事了。我馬上就要站起來上床去睡覺,生活就會重新開始了。任何事、任何人都不能強迫我去死。雖然那聲音不再是從他的胸腔裡同他講話,他卻覺得有幾個手指在戳著他,想把它們的痛苦用無言的資訊傳給他,拼力在留住他…… “怎麼回事,蒂奇?你的臉色很難看。你也上床去睡覺吧!” “我不想睡。”他固執地說。 “我能替你做點兒什麼?”露易絲問,“親愛的,我什麼都願意做……”她的柔情像是死刑的宣判書。他對那些在絕望中拼命掻扒他的手指說,啊上帝,那總比揹負著重擔好得多……我不能給她痛苦,我也不能讓你再痛苦下去。啊,上帝,如果你像我瞭解的那樣愛我,你就幫助我離開你吧。親愛的上帝,把我忘了吧!但是那些無力的指頭仍然輕輕地按捺著他。他過去從來沒有這樣清楚地看透,上帝居然也這樣軟弱。 “沒什麼,親愛的,”他說,“我不能老讓你陪著我了。”但是當她剛向樓梯那邊轉過身去的時候,他馬上又開口說:“給我讀一點兒什麼吧。你今天收到了一本新書。給我讀一點兒。” “你不會喜歡的,蒂奇。那是一本詩集。” “沒關係。讀一點兒也許能起催眠作用。”她讀的時候,他幾乎沒有聽。人們說你不能同時愛兩個女人,但是如果不是愛又是什麼感情呢?這種對於他將再也看不到的事物的如飢似渴的眷戀是什麼呢?那正變得灰白的頭髮,那出現在臉上的神經質的線條,那逐漸發胖的身體緊緊抓住他,就是當年她美麗的容顏也沒有這樣把他的心攫住。她沒有穿防蚊靴,她的拖鞋早就該修補了。我們愛的並不是美麗,他想,我們愛的是失敗——無法永遠保持青春的容顏,神經越來越不健全,身體日漸衰老。美麗頗有些像成功——我們是不能長久地喜愛成功的。他感到一種非常強烈的慾望,要盡到保護別人的責任——但是這不正是我要做的嗎?我將要保護她,永遠不叫她受到我給她的傷害了。她朗讀的幾個句子突然鑽進他的耳朵裡: 我們都在跌落。這隻手也在跌落—— 大家都害了一種無法抵禦的跌落症。 但是永遠有一個人,他溫柔的手掌 把所有人托住,誰也不能跌穿[82]。 這些話聽起來像是真理,但是他還是不要聽。安慰的話到處都能找到。他想:那兩隻手是不能把我托住的,我會從指縫裡滑過去,我全身都塗滿了虛假和不忠實的潤滑油。信任對他來說是死的語言,他已經忘記它的語法了。 “親愛的,你快要睡著了。” “我打了個盹兒。” “我要上去了。你少待一會兒就上床去吧。也許今天晚上你用不著服艾維盤了。” 他看著她離開自己。蜥蜴一動不動地趴在牆上。但是在她還沒走到樓梯口的時候,他叫住了她。“上床以前,你要同我道個晚安呀,露易絲。我上床的時候也許你已經睡著了。” 她在他的額頭上隨便吻了一下,他也漫不經心地摸了一下她的手。在這最後一夜,一定不能做出什麼奇怪的舉動來,要讓她以後回憶起來想不到有什麼懊悔的事來。“晚安,露易絲。你知道我是愛你的。”他故意用輕鬆的語氣說。 “當然是這樣,我也愛你。” “是這樣的。晚安,露易絲。” “晚安,蒂奇。”為了不使她生疑,他也只能做到這個地步了。 他一聽到樓上關門的聲響,馬上取出那個裝著十服艾維盤的硬紙紙菸盒來。為了保險起見,他又加上了兩次服用的劑量——十天多服兩劑肯定不會引起人們的猜疑。這以後他喝了一大口威士忌,一動不動地坐著,像拿著一捧種子似的攥著那些藥片,等著勇氣上來。他想:我現在已經絕對的孤單了,冰點已經到了。 但是他還是錯了,孤寂本身仍然有它的聲音,它對他說,把那些藥片扔掉,以後你再也不會積攢這麼多了。你就會得救了。不要再演戲了。從樓梯走上去,上床去睡一個好覺。明天清早你的僕人會把你叫醒,以後你就開車去警察局,做你每天通常的工作。那聲音拼命拖長“通常”這個詞,就好像那個詞含有“幸福”和“寧靜”的意思一樣。 “不,”斯考比大聲回答,“不。”他把藥片放在嘴裡,一次服六粒,分兩次把它們衝了下去。接著,他開啟日記,在11月12日下面寫道:去海·羅處,未遇,下午二時氣溫……句子突然中斷了,好像就在這一時刻最後一次心絞痛把他抓住了。這以後他筆直地坐著,等著死亡降臨的任何徵兆。他似乎等了很久很久;他一點兒也不知道死亡會怎樣來到他身上。他想祈禱,但是卻記不起《聖母經》的詞句了,他只感到自己的心咚咚地跳動著,就像時鐘在報時一樣。他又試著背誦一遍《悔罪經》,在他背到“我感到悔恨,祈求寬恕”的時候,門上邊凝聚起一塊陰雲,逐漸飄浮下來,把整個屋子遮蓋起來;他記不起自己為了什麼需要痛悔了。他的兩臂必須拼命支撐著,才能保持挺直的姿勢,但是他也忘記為什麼他要保持這樣的姿勢了。他覺得他聽到遠處某個地方有人痛楚的喊叫聲。當陰雲變得越來越濃的時候,他大聲說:“暴風雨,暴風雨來了。”他想站起來去關窗戶。“阿里,”他喊道,“阿里。”他覺得屋子外面有一個人正在找他、正在喊叫他,他做了最後的一次掙扎,想告訴那人自己在哪裡。他站了起來,聽到自己的心怦怦地敲擊出答案。他有一個資訊要傳達出去,但是黑暗同狂風暴雨卻把那資訊窒悶到他的胸腔裡。與此同時,在房子外面,在那個像重錘敲擊似的在他的耳鼓裡砰砰鳴響的世界的外面,一個人一直在來回遊蕩,想要走進來,一個人在哀求他幫助,一個人非常需要他。聽到了那呼救的喊聲,聽到了受難者的哀叫,斯考比身不由己地想奮力有所行動。他從無限遙遠的地方召喚回自己的知覺,預備做出回答。他大聲說:“親愛的上帝,我愛……”但是他已經力不從心了,當他的身體摔倒在地上的時候,他什麼也感覺不到了,他也沒有聽見從他身上甩落的一個聖章發出的丁零零的聲音。那聖章像一枚硬幣似的旋轉著一直滾到冰箱下面,並沒有誰記得起上面的聖徒是什麼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