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第三部 第一章

作品:《命運的核心

<h4>一</h4> 海倫說:“我下午在海灘上看見你了。”斯考比正在往杯子裡倒威士忌,他的心震顫了一下,眼睛從杯子上抬起來。她的聲音使他奇怪地想到露易絲。他說:“我在尋找里斯——那個海軍情報員。” “你連一句話也不同我說。” “我太忙了。” “你太小心了,老是這樣。”她說。他這時瞭解發生什麼事了,為什麼他想到露易絲了。他憂鬱地問自己,愛情是不是不可避免地總要走同一條道路啊?並不只是性行為才總是一成不變……在最後這兩年中,有多少次他在緊急關頭竭力想逃避開的正是這種不愉快的場面——為了拯救自己,也為了拯救另一個犧牲者。他乾笑了一聲說:“只有這一次我沒有想到你。我心裡有別的事。” “什麼別的事?” “噢,還不是鑽石……” “你的工作比我對你更重要。”海倫說。這句在多少本書裡可以讀到的陳腐的詞句,好像孩子嘴裡說出了一句非常成熟的話一樣使他感到一陣心痛。 “是的。”他神情嚴肅地說,“但是為了你我是願意把工作犧牲了的。” “為什麼?” “我想這是因為你是人。一個人可能非常愛他養的一條狗,比什麼都愛,但是他絕不肯為了救這條狗而把汽車開到一個孩子身上,哪怕是他不認識的孩子呢。” “噢,”她不耐煩地說,“為什麼你老是對我講實話呢?我不想永遠聽你講實話。” 他把威士忌酒杯遞在她的手裡,說:“我親愛的,你很不幸。你把自己同一個老年人拴到了一起。我們不能像年輕人那樣老是費腦子說謊話。” “你不知道,”她說,“你老是這麼小心謹慎,讓我感到多麼厭煩啊!你天黑以後才來,天不亮就走。簡直太——太可鄙了。” “你說得對。” “我們發生關係總是在——這裡,對著這些低階職員的傢俱。我想換一個地方我們就不知道怎麼做了。” “可憐的愛人。”他說。 她非常生氣地說:“我不要你的憐憫。”但是這不是一個她要不要的問題——她已經得到他的憐憫了。憐憫像是他心頭上一塊潰瘍,他永遠也不能把它去掉。根據自己的經驗,他知道熱情會泯滅,愛情會消失,但是憐憫卻永遠停留在那裡,無論什麼也不能使憐憫消減。生活的條件培育著它。世界上只有一個人不需要憐憫——那就是他自己。 “你難道就永遠也不能冒點兒風險嗎?”她問道,“你從來沒有給我寫過一行字。有時候你出去巡邏,一去好多天,可是你什麼也不留給我。我連一張能使這個地方有點兒生氣的照片都沒有。” “可是我沒有照片啊。” “我想你大概害怕給我寫信會留下把柄。”他疲憊不堪地想:如果我合上眼,簡直就是露易絲在講話了——聲音比較年輕一點兒,不過如此而已,也許那使人痛苦的本領小一些。他站在那裡,手裡端著一杯威士忌,想到另一個夜晚——一百碼以外的地方——那一次酒杯裝的是杜松子酒。他溫柔地說:“你胡說些什麼,親愛的。” “你把我當作個孩子,踮著腳走進來,給我帶來郵票。” “我在盡力護衛你。” “別人愛怎麼說就怎麼說,去它的吧,我才一點兒不在乎呢。”他聽得出這是無擋板籃球隊隊員罵人的口頭語。 他說:“如果別人閒話說多了,親愛的,咱們的事就完了。” “你不是在護衛我。你是在護衛你的妻子。” “這是一回事。” “噢,”她說,“把我和她同等對待——那個女人。”他身不由己地往後一閃。他暴露了自己的弱點。他還是低估了她給人帶來痛苦的本領。看得出,她已經發現了自己的勝利:他已經把自己交到了她的手裡。她會永遠記住怎樣能夠最厲害地刺痛他了。她像是一個學會了用圓規扎人的孩子,你不可能期望一個孩子不施展他學會的一種本領。 “親愛的,”他說,“咱們現在就吵嘴,未免太早了一些。” “那個女人,”她又望著他的眼睛重複說,“你永遠離不開她,是不是?” “我們結過婚。”他說。 “要是她發現了這件事,你就會像一個捱了鞭子抽的小狗似的回到她身邊去。”是的,他感到一陣心酸,她同露易絲不一樣,沒有讀過什麼好文學作品。 “我不知道。” “你永遠也不會同我結婚。” “我不能。這你知道。” “做個天主教徒真是個絕妙的擋箭牌。”她說,“但是這並不妨礙你同我睡覺——只是妨礙你同我結婚。” “是的。”他像正在接受一次贖罪苦行似的語氣沉重地說。他思忖道:她比一個月以前老了多少歲啊!一個月以前她還不會吵嘴,但是愛情和隱私已經使她受到教育。他正在開始塑造她,他很想知道,如果這種情況再繼續下去,她會不會變得同露易絲一模一樣。在我的這個學校裡,他非常疲憊地想,她們學到的是怨恨、挫折和怎樣變老。 “說下去,”海倫說,“繼續為你自己辯護吧。” “那要花很多時間,”他說,“得從相信不相信有一個上帝開始。” “你真會狡辯。” 他覺得非常沮喪。他本來盼望著這個夜晚。一整天他都在警察局裡審理一件房租的糾紛、一件少年犯罪案,他像懷念自己的青年時代一樣一直嚮往著這所尼森式活動房屋。這間一點兒陳設也沒有的房間和這些下級職員的傢俱,他希望看到所有這些她責罵的東西。他說:“我本想做一些好事。” “你想做什麼?” “我本想做你一個朋友,照顧你,使你比當初更幸福一些。” “我那時候不幸福嗎?”她問。她好像在談論一件多年以前的往事。 他說:“你當時精神受了打擊,孤獨……” “我那個時候不可能比現在更孤獨。”她說,“現在我在雨停歇的時候同卡特太太一起到海濱去。巴格斯特同我調情。他們都說我太死板了。在重新下雨以前我回到這裡來等著你……我們喝威士忌……你給我一些郵票,好像我是你的小女兒……” “我真是對你不起,”斯考比說,“我無論做什麼都是失敗的……”他伸出一隻手,放在她的手上面。她的關節在他的手掌下面像是纖小的、折斷的脊椎骨。他小心翼翼地、慢吞吞地說下去,仔細選擇每一句用語,就好像他走在部隊撤退以後埋著地雷的田野上的一條小路,每走一步都期待著一聲爆炸。“只要能使你幸福,我什麼都可以做——幾乎什麼都可以。我可以不再到這裡來,可以馬上到別的地方去——退職……” “你巴不得把我甩掉呢。”她說。 “那對我來說就是生命的盡頭了。” “你要是想走開就走開吧。” “我不想走。我想做你要我做的事。” “你要是想走就可以走,想留下也可以留下。”她鄙夷不屑地說,“我在這裡動不了,我能動嗎?” “如果你要離開,我會設法讓你乘下一班船走。” “噢,你多麼希望這件事趕快過去啊。”她開始哭起來。他羨慕她能這樣流淚。當他伸出手去想撫摸她的時候,她尖叫起來:“滾開,滾開。快點兒走開。” “我走了。”他說。 “走吧,再別回來了。” 到了門外邊,當雨水清涼地落到他的臉上,從他的手臂上流下來的時候,他突然想到,如果他真的按照她的話做了,生活將多麼容易過啊。他將回到自己的房子裡,把門一關,重新回到孤獨中去;他將毫無欺騙之感地給露易絲寫一封信,睡一個幾個星期也沒有那樣睡過的覺,什麼夢也沒有;第二天上機關辦公,平平靜靜地回家來,吃晚飯,鎖房門……但是在山下面,在汽車趴伏在溼淋淋的防雨布下面的停車場的那一邊,雨水正同眼淚一樣不停地淌著。他想到她正孤零零地待在小房裡,也許她正在想:是不是已經說出了無法挽回的話?是不是今後的日子將永遠意味著同卡特太太和巴格斯特一起廝混,直到上了輪船踏上歸程,除了痛苦再也沒有留下別的回憶?他想:如果我不到那個地方去、不到那所尼森式小屋去,能夠使她幸福,哪怕我要忍受折磨,我也一定這樣做……但是她說的一番道理卻像一個被謀害的無辜者的幽靈一樣總是纏著他。她是對的,他想,誰能忍受這種小心謹慎呢? 他開啟房門的時候,一隻在食品櫥前嗅來嗅去的老鼠不慌不忙地沿著樓梯爬到樓上去了。露易絲討厭的和害怕的正是這個。他至少已經使她得到了幸福。現在,他決心把一切置之度外,做一件能夠減輕海倫痛苦的事;他要小心地、計劃嚴密地邁出輕率的一步。他在桌子前邊坐下,取出一張打字紙——那張帶機關水印圖案的辦公紙——開始擬一個信稿。 他寫道:我的愛人——他準備把自己完全交付到他的手裡,而又不讓別人看出來收信的人是誰。他看了看錶,在信紙的右上角加上時間、地址,好像他寫的是一份案情報告。勃恩賽德街,九月五日午夜十二點三十五分。接著,他字斟句酌地寫下去,我愛你,比愛我自己、愛我妻子,我想也許比愛上帝更愛你。請留著這份信,不要燒燬它。我不顧一切要對你講實話。與世界上的一切事相比,我最需要的是使你幸福……這些平庸陳腐的話使他很難過;這些話似乎表達不出他對她的真實心境,人們已經千萬遍地這樣說過了。如果我還年輕,他想,我就會想出合適的話,想出新鮮的詞句,但是這些事以前我已經遇到過了。他又往下寫:我愛你。原諒我。他簽了自己的名字,把信紙摺好。 他穿上雨衣,又走到外面雨地裡。傷口在潮溼中潰爛,永遠也不能癒合。手指劃破了,幾個小時以後就化膿、發綠。他帶著一種腐爛、發黴的感覺走上小山。停車場裡一個士兵在睡夢中喊了一句什麼——像是寫在牆上的一個斯考比無法瞭解的象形字——這些士兵都是奈及利亞人。雨點敲擊著尼森式房屋的房頂。斯考比想,為什麼我要那樣寫呢?為什麼我寫“比愛上帝更愛”她?我只寫“比露易絲更愛”她就會滿足了。即使真是這樣,我又何必寫呢?天空在他四周沒完沒了地哭泣,他有一種永遠也無法治好傷痛的感覺。他輕輕地念叨出聲來:“啊,上帝,我已經離棄了你。你不要離棄我吧。”當他走到她的門前的時候,他從門縫下面把信塞進去。他聽見信紙在水泥地上唰地響了一下,再沒有聽到別的什麼。回憶起躺在擔架上從自己身旁過去的那個孩子似的身軀,他想:這期間已經發生了多少事啊!叫他現在賭氣對自己說“她再也不能說我小心謹慎了”,這是多麼沒意義的事啊!當他想到這些的時候,他感到非常悲哀。

<h4>二</h4> “我只是從這裡路過,”蘭克神父說,“我想不妨進來坐一會兒。”傍晚時分下著陣雨,像滿是皺褶的傳教士的長袍,灰濛濛地覆罩著大地,一輛卡車吼叫著向小山那面駛去。 “進來,”斯考比說,“我的威士忌喝光了。但是還有啤酒——也有杜松子酒。” “我在上邊尼森式住房那兒看到你了,所以我想我就跟在你後邊走下來。你沒有事嗎?” “我到專員家去吃晚飯,但是還要過一個小時。” 當斯考比從冰箱裡往外取啤酒的時候,蘭克神父心神不寧地在屋子裡兜圈子。“最近接到露易絲的信了嗎?”他問。 “有兩個星期沒有來信了,”斯考比說,“南邊又有船被擊沉了。” 蘭克神父在一張公家發的椅子上坐下,酒杯夾在兩膝中間。除了雨水沖刷著屋頂外,聽不到別的聲音。斯考比清了一下喉嚨,寂靜馬上又回來了。他有一種奇怪的感覺,彷彿蘭克神父是他手下的一名警官,正在等著他下命令。 “雨季快要過去了。”斯考比說。 “你的妻子走了一定有六個月了。” “七個月。” “你快要去南非度假了吧?”蘭克神父問。他的眼睛望著別處,又一氣喝了幾口啤酒。 “我已經把假期推遲了。年輕人更需要休假。” “誰都需要。” “你自己就有十二年沒有離開這裡了,神父。” “啊,這不一樣。”蘭克神父說。他又站起來,不安地沿著一面牆壁轉到另一面牆壁。他轉向斯考比,臉上呈現出一種迷惘的祈求神色。“有時候,”他說,“我覺得自己簡直不能工作了。”他停下來,眼睛直勾勾地望著前方,兩手微微地舉起來。斯考比想起克雷神父煩躁地往返踱步時如何給一個看不見的人讓路的情形,他覺得蘭克神父好像正在要求解答一件什麼事,而他是尋找不到答案的。他一點兒氣力也沒有地說:“再沒有人像你工作得這樣努力了,神父。” 蘭克神父拖著兩條腿回到他的椅子上。他說:“雨季過去以後就好了。” “住在剛果小灣的那個黑人老太婆怎麼樣了?我聽說快要死了。” “活不過這個星期了。她是個善良的女人。”他又一氣喝了幾口啤酒。他在椅子上蜷曲著身體,一隻手捂著肚子。“肚子里老是有氣,”他說,“老是有一股氣。” “你不該喝瓶裝啤酒的,神父。” “快要死的人,”蘭克神父說,“我在這裡就是為了快要死的人。”他抬起一雙因為服了大量奎寧而變得迷濛暗淡的眼睛,絕望地、毫不隱諱地講出心裡的話,“對於活著的人我一點兒用處也沒有,斯考比。” “你真是在胡說了,神父。” “剛剛當傳教士的時候,我認為人們都對教士說心裡話,我認為上帝也把該說的話透過教士的嘴說出來。別理我,斯考比,別聽我胡說。都是因為老下雨的緣故——每到這個時候,雨季就弄得我情緒低沉。上帝並沒有把該說的話告訴我,斯考比。從前我在北安普頓[68]有一個教區,那裡的人都是鞋匠,他們常常請我去喝茶。我坐在那裡看著他們怎麼倒茶,我們談論瑪麗的孩子啊,修補教堂的屋頂啊……這些事。北安普頓的人很大方,只要我肯張嘴,他們就給教堂捐錢。對於活人,不管是誰,我一點兒用也沒有,斯考比。我當時想,在非洲也許情況會不一樣。你知道,斯考比,我不是一個愛讀書的人。我從來不像某些人那樣,有敬愛上帝的本領。我只想對別人有一點兒用,再沒有別的了。別聽我胡扯,都是老這麼下雨的緣故。我有五年沒這麼談話了,除了對著鏡子。人們要是遇見麻煩事,他們找的是你,而不是我。他們請我吃飯是為了聽我聊天。可是要是你遇到麻煩事,你去找誰呢?”斯考比又一次注意到神父矇矓的、祈求的目光,過了一個又一個旱季、一個又一個雨季,那雙眼睛一直在等待著,等待著一件永遠也不會發生的事。我要不要現在就把心裡的包袱卸下來呢,他問自己說。我能不能告訴他我同時愛著兩個女人,不知道自己該怎麼辦?可是有什麼用呢?用不著他告訴我,答案我也知道。不論叫別人做出什麼犧牲,一個人首先要關心自己的靈魂,而這正是我做不到的,是我永遠也做不到的。需要這個神奇的字的不是斯考比,而是神父自己,但是這個字斯考比是無法講給神父聽的。 “我不會遇到什麼麻煩的,神父,我不是那種人。我這人不會使人感到有興趣,年紀也老了。”斯考比不願看到神父臉上的苦惱神情,眼睛向別處望去,但是他的耳邊卻響著蘭克神父的悽楚的笑聲:“呵,呵,呵!”<h4>三</h4> 在去專員的住宅以前,斯考比先到他的辦公室去看了看。他的拍紙簿上面有人用鉛筆留了兩句話:我來看你。沒有什麼重要的事。威爾遜。他覺得很奇怪,他已經有幾個星期沒有見到過威爾遜了,如果威爾遜到這裡來沒有要緊事,為什麼要這麼鄭重其事地留個條子呢?他拉開辦公桌的抽屜想找一包紙菸,發現有些東西移動了位置。他仔細想了想抽屜裡放的東西:他的一支寫了字後不容易擦掉筆跡的鉛筆不見了。看樣子威爾遜是想找一支鉛筆寫這個條子,寫完了以後就忘記放回原處了。但是為什麼要留條子呢? 在審訊室,警佐對斯考比說:“威爾遜來看你了,長官。” “可不是,他留了個條子。” 他想:原來是這麼回事,因為遲早我會知道,所以他認為還不如自己告訴我呢。他回到辦公室裡又看了看他的辦公桌。他覺得一個卷宗挪動了地方,但是他不敢肯定。他拉開抽屜,但是那裡面沒有什麼使人感興趣的東西,只有一串斷了線的念珠引起了他的注意——一件早就該拿去修理的東西。他把它拿出來,裝在口袋裡。 “威士忌?”專員問。 “謝謝,”斯考比說,把酒杯舉到他同專員兩人中間,“你相信我嗎?” “那還用說。” “我是不是唯一不知道威爾遜身份的人?” 專員笑了笑,從容地把身體往後一靠,一點兒也沒有露出窘迫的樣子。“官方誰都不知道——除了我同非洲聯合公司的經理——非這樣做不可。另外就只有總督和那些同標著‘絕密’的電報打交道的人了。我很高興你也猜到了。” “我想叫你知道我是可以信任的——當然了,我是說直到目前為止。” “這你不需要告訴我,斯考比。” “關於塔利特的那個表兄弟的案子我們不可能不那麼處理。” “當然不能。” 斯考比說:“但是有一件事你還不知道,我從尤塞夫那裡借了兩百鎊錢,好把露易絲送到南非去。我付他四分的月息。我們的安排純粹是商務性質的,但是假如為這件事你要我的腦袋……” “我很高興你告訴了我。”專員說,“你知道,威爾遜猜測你可能正在受尤塞夫的敲詐。威爾遜一定從哪兒把你借錢的事探聽出來了。” “尤塞夫不會用借錢的手段進行敲詐。” “我同威爾遜講了。” “你要我的腦袋嗎?” “我需要你的頭腦,斯考比,在這個地方。你是我唯一真正信任的警官。” 斯考比伸出一隻手,舉著一隻空酒杯,這象徵著一次握手。 “要多少?” “就這麼多。” 人們可能隨著年紀的增長而成為孿生兄弟:經歷是他們共同的母體,六個月的雨水同六個月的陽光是他們共同的妊娠期。只要交談幾句話、做一兩個手勢,兩個人就能把心裡的想法完全傳達給對方。他們接受過同樣的熱病給他們的教育,他們的感情也是受同樣的喜愛和鄙夷所支配。 “戴瑞報告說,鑽石礦發生了幾起比較大的盜竊案。” “商用鑽石?” “裝飾用的鑽石。是尤塞夫——還是塔利特?” “可能是尤塞夫,”斯考比說,“我認為他不倒騰工業鑽石。他管工業鑽石叫小石子。但是,自然了,這些事誰也說不準。” “希望號過幾天就到港了,咱們得小心點兒。” “威爾遜怎麼說?” “他發誓說不是塔利特乾的。在他的這出戏裡,尤塞夫是壞蛋——還有你,斯考比。” “我有很長時間沒有看到尤塞夫了。” “我知道。” “我開始瞭解這些敘利亞人的感情了——總是受人監視、受人彙報。” “我們這些人他誰都彙報——斯考比、弗萊賽爾、託德、西姆布勒利格,還有我。他認為我鬆鬆垮垮。但是這都是無所謂的事。賴特把他的報告都撕了。當然了,威爾遜又向上邊彙報了賴特。” “我想他會這樣的。” 午夜時分,他走向山坡上的尼森式活動房屋。在燈火管制的一片漆黑中,他暫時感到很安全,沒有人監視他,也沒有人給他彙報。他的腳步在潮溼的地上幾乎沒有聲音,但是在經過威爾遜的宿舍時,他又感到需要極度謹慎。他突然覺得非常、非常疲憊,他想:我回家去吧,我今天夜裡不要偷著上她那兒去了,她最後說的一句話是:“不要來了。”我為什麼不把她的話當真,哪怕就是這一次呢?他站在離威爾遜宿舍二十碼遠的地方,看著從窗簾縫裡透出的燈光。一個喝醉酒的人在小山上哪個地方喊了一句什麼。雨又下起來,最初的幾滴雨點灑在他的臉上。他想:我還是回去睡覺吧,明天早上我要給露易絲寫一封信,晚上我去作告解;再過一天上帝就會透過一個教士的手回到我身上,生命就會又變得簡單不過了,他就又可以心安理得地坐在頭上掛著手銬的辦公室裡了。道德、誠實的生活在黑夜裡像罪惡一樣誘惑著他。雨水模糊了他的視線。當他向尼森式的小屋邁動腳步的時候,泥地一直在吮吸著他的雙腳。 他在門上敲了兩下,門馬上開了。在兩下敲擊之間,他曾暗暗禱告,祈求在門後邊等待著的是仍未消散的怒氣,而不是對他的需求。如果別人對他有所需求,他無法裝聾作啞。他不是百人隊隊長,而是一個需要聽從一百個百人隊隊長召喚的普通士兵。門開以後,他知道他又要接受命令了——命令他留下,命令他愛、承擔責任和撒謊。 “噢,親愛的,”她說,“我還以為你再也不來了呢。我那麼沒道理地同你發脾氣。” “只要你需要我,我會永遠到你這兒來的。” “你會嗎?” “永遠來。只要我活著。”讓上帝等一會兒吧,他想,一個人怎麼能以另一個生物的痛苦為代價去愛上帝呢?如果是女人,她能忍心犧牲一個孩子而接受別人的愛嗎? 他們小心謹慎地把窗簾拉好,然後才把燈開啟。他倆像抬著一個搖籃似的共同抬著“謹慎”。 她說:“我這一整天都害怕你不來。” “我當然還是來了。” “我那天叫你走。要是我再叫你走,你別理會我的話。答應我。” “好,我答應你。”他回答說。他有一種自暴自棄的感覺,好像把自己的未來整個簽署給別人了。 “如果你不再來了……”她在燈光下不知該怎樣說下去了,看得出,她正在思索,她正皺著眉頭努力想她那時的處境,“我不知道會怎樣。也許我會同巴格斯特亂搞,也許會自殺,也許兩者都做。我想兩種事我都做得出來。” 他憂慮地說:“你一定不要這麼想。如果你需要我,我會永遠到這兒來的,只要我還活著。” “為什麼你老是說只要你還活著?” “咱們兩人相差三十歲。” 這是那天夜裡他倆第一次接吻。她說:“我感覺不到咱們年齡的差異。” “為什麼你認為我不會來了呢?”斯考比說,“你看到我的信了嗎?” “你的信?” “我昨天夜裡塞在你門底下一封信。” 她恐懼地說:“我根本沒看到信。你在信上說什麼了?” 他摸了摸她的臉,為了不讓她感到有什麼危險故意笑起來:“什麼都說了。我不想再小心了。我把什麼都寫在紙上了。” “連你的名字也寫了嗎?” “我想也寫了。不管怎麼說,我是親筆簽了名字的。” “門口有一塊席子,一定在席子下面呢。”但是他們倆都知道,信不會在那裡。他們好像早就預見到,災禍遲早有一天要從這扇門走進來。 “可能是誰把它拿走了吧?” 他努力撫慰她,不叫她為這件事感到緊張:“可能你的傭人把它扔了,以為是一張廢紙。信沒有裝在信封裡。沒有人看得出我是寫給誰的。” “倒好像這有什麼要緊似的。親愛的,”她說,“我不好受。真的難受。有人正在抓你的把柄。我還不如死在那條船上呢。” “不要胡思亂想了。也許我沒有使勁往裡塞。早餐你的傭人開門的時候,風把它颳走了,或者踩在爛泥裡了。”他說得確有其事的樣子;也確實有這種可能。 “可別讓我連累了你。”她祈求說。她說的每一個字都更加繫牢了套在他腕子上的手銬。他向她伸出手來,毫不猶豫地扯謊說:“你不會連累我的。算了吧,別再為一封失落的信發愁了。我剛才是有意誇大。信裡什麼也沒有寫——寫的東西外人都看不懂。親愛的,別發愁了。” “聽我說,親愛的。今天晚上你走吧。我很緊張。我覺得——有人監視著我們。現在跟我道晚安就走吧。但是還要再來。噢,我親愛的,你還要來。” 當斯考比經過威爾遜宿舍的時候,裡面還亮著燈。他走回自己黑洞洞的房子,開啟門,看到地上扔著一張紙,不由得吃了一驚。他覺得很奇怪:那封失落的信怎麼會像家裡養的一隻貓,又跑回來了?但是在他把地上的紙撿起來以後,他知道並不是那封信,雖然這也是一個愛的資訊。這是送到警察廳去的拍給他的一封電報。因為郵電檢查的緣故,電報下面簽署的是全名——露易絲·斯考比。這就像一個拳擊家掄圓了胳膊打出的一拳。已寫信正在歸家途中悔此一行愛你——然後就是那個像印章似的正式簽名。 他坐下來。他的頭因為噁心而昏沉沉的。他想:如果我沒有寫那封信,如果我真的按照海倫的話去做,不再回去,再重新安排我的生活將是如何容易的事啊!但是他又記起了幾分鐘以前他說的話:“如果你需要我,我會永遠到這兒來,只要我還活著。”——這同他在祭壇前立的誓約一樣,也是不可更改的。一陣陣的狂風從海面上刮過來,隨著颱風而來的雨點停止了。窗簾一個勁地往裡飄,斯考比連忙跑過去關好窗戶。樓上臥室的窗戶咔嗒咔嗒地來回搖動,好像要掙脫合葉似的。他跑上樓去把窗關好。轉過身來,他迎面看到光禿禿的梳妝檯。過不了多久,這上面就要擺滿照片和化妝用的瓶瓶罐罐——特別是一張照片,一定會擺在上面。快樂的斯考比,他想,我的一張成功的照片。一個躺在醫院裡的孩子看到小兔的影子在枕頭上閃動,叫著爸爸;一個躺在擔架上手裡握著集郵簿的女孩兒從他面前抬過——為什麼是我,他想,為什麼他們需要我呢?一個枯燥乏味的上了年紀的人,一個失去晉升機會的警官。我能夠給他們的,他們在別的什麼地方得不到呢?為什麼他們不能讓我安靜一些,別來打攪我呢?在別的地方他們不是能夠找到更美好的愛情和更大的安全嗎?他這時候覺得,有時候他能分給她們的只不過是他的絕望的心境而已。 他背靠在梳妝檯上,開始祈禱。主的祈禱文好像法律檔案一樣僵硬地壓在他的舌頭上,他需要的不是每日的食糧而是遠比這個更美好的東西。他為別人祈求的是幸福,為自己祈求的是孤獨和平靜。“我不需要再操心籌劃了,”他突然大聲說,“如果我死了,他們就不再需要我了。沒有人需要一個死人。死了,人們就把他忘了。啊,主啊,在我給人們不幸之前請先賜我死亡吧。”但是這些話他自己聽著也覺得有些像做戲。他對自己說,一定不要變得歇斯底里,需要安排籌劃的事太多了,歇斯底里的人是做不過來的。他又走到樓下去,他想三片或者四片阿司匹林是他這時候最需要的東西——是他在這樣一個厭膩不堪的情況下最需要的。他從冰箱裡取出一瓶濾過的水,把阿司匹林溶化了。阿司匹林水吞進嗓子裡給他一種酸澀感,他想知道,如果吞的是毒藥會不會也像這杯阿司匹林水這樣一點兒不費力氣。神父曾說過自殺是不可饒恕的罪,是毫無改悔之心的絕望的最後表現。當然了,教會的訓誨是應該接受的,但是教會也教導我們,上帝有時也不遵守他自己的法律,既然他能從墳墓裡、從石頭後面復活,難道他就不能向自殺的混沌黑暗裡伸出寬恕的手嗎?基督不是被別人殺害的;上帝是不能被殺死的。基督自己殺死了自己,他在十字架上吊死,同佩倍爾頓在掛畫的鉤子上吊死一模一樣。 他放下手中的杯子,繼續想:我一定不能變得歇斯底里。兩個人的幸福操持在他手裡,他一定要學會用堅強的神經處理一切,最重要的是保持平靜的心緒。他拿出日記,在9月6日星期六這一日期下面寫道:在專員家吃晚飯,談威的事,頗圓滿。到海倫處小坐幾分鐘。接到露易絲電報,通知起程返家事。 他猶豫了一會兒又接著寫道:晚飯前蘭克神父來喝啤酒。神父似乎過於勞累,極需休息。他讀了一遍,又把最後兩句畫掉。在這本日記裡,他很少記下自己對事物的評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