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第三部 第二章

作品:《命運的核心

<h4>一</h4> 整整一天這封電報一直壓在他的心頭,這平淡無奇的一天——在法院裡坐了兩個小時聽審一件假證案——顯得極不真實,就像一個人永遠離開的一個鄉村一樣的不真實。儘管可以告訴自己說,在那個村莊裡,我曾經熟悉的那些人這時候正在桌子旁吃飯,同一年以前我在那裡的時候一樣,但是一旦那地方離開了你的意識,就再也不能相信那裡的生活還照老樣子繼續下去了。現在斯考比的全部思想意識正是在那封電報上,在一艘沿著海岸從南非緩緩駛來的不知名的輪船上。上帝寬恕我吧,他想。因為他忽然閃了個念頭,這艘船也有可能永遠開不到這裡來。在我們每人的心裡都有一個冷酷殘忍的東西向我們釋出命令,只要保證幾個我們熱愛的人能夠得到幸福,就是讓一千個我們不認識的人遭受不幸也在所不惜。 假證案審理完畢以後,衛生監督菲婁威斯在門口攔住了斯考比:“晚上來吃飯吧,斯考比。我們弄到了一些真正的阿根廷牛肉。”斯考比仍然陷在他的夢境裡,他沒有力氣拒絕這一邀請。“威爾遜也來,”菲婁威斯說,“對你講實話,就是他幫助我們把牛肉搞來的。你挺喜歡他的,是不是?” “是的。我一直以為你不怎麼喜歡他。” “噢,俱樂部也該隨著時代走,現在什麼樣的人都能搞貿易這一行。我承認那時我脾氣急躁了一些,多喝了兩杯,我一點兒也不奇怪。他在道恩海姆念過書,我在藍星學校的時候常常跟他們賽球。” 菲婁威斯的房子在小山上,這本是斯考比自己住過的地方。在駛向他很熟悉的這所房子的路上,斯考比不安地思索著,他一定要儘快地把電報的事告訴海倫,一定不能讓她從別人的嘴裡聽到這件事。生活翻來覆去總是一個老式樣:或遲或早,一定要透露給別人一件什麼壞訊息,要編造幾句令人心安的謊話,要喝兩杯杜松子酒澆愁…… 他走進這座狹長的單層住房的起居間,在屋子的另一端坐著的是海倫。他震動了一下:他發現自己還從來沒有在別人家裡見過她,好像兩人素不相識似的,也從來沒有看過她穿著晚宴的服裝。“你不認識羅爾特太太吧?”菲婁威斯說。他的聲音裡一點兒也沒有嘲諷的味道。斯考比的心震顫了一下,感到一陣對自己的厭惡。我們多麼聰明啊,我們多麼成功地欺騙了這一小塊殖民地的慣愛揭人隱私的人啊!按道理講,情人是不可能這樣把別人都瞞住的。人們不是都說愛情是任性的、輕率的嗎? “認識,”他說,“我是羅爾特太太的老朋友了。她從那邊過來的時候,我正在彭德。”當菲婁威斯摻兌飲料的時候,斯考比站在桌子旁邊,從十幾步遠的地方打量著她。她正在同菲婁威斯太太講話,她談得非常從容、自然,似乎她在小山下幽暗的尼森式小屋裡伏在他的懷抱裡哭泣的事根本沒有存在過。斯考比懷疑地問自己說:如果我今天晚上走進來才第一次看見她,會不會對她產生愛情呢? “你要什麼,羅爾特太太?” “一杯杜松子酒。” “我真希望也能勸我太太喝這個。她老是喝加橙汁的杜松子酒,真讓人受不了。” 斯考比說:“要是我早知道你也到這裡來,我就叫你搭我的車了。” “我也希望你叫我一下,”海倫說,“你從來不過來看看我。”她轉過頭來對菲婁威斯說話時那安詳自在的樣子使斯考比非常震驚:“我在彭德醫院裡的時候,他對我那麼好,可是我猜想,他只喜歡生病的人。” 菲婁威斯捋了捋他的薑黃色的鬍鬚,又給自己倒了一杯杜松子酒說:“你把他嚇住了,羅爾特太太。我們這些結過婚的人都被你嚇住了。”當菲婁威斯說出“結過婚的人”這幾個字的時候,斯考比看到那個在擔架裡躺過的疲憊不堪、精力衰竭的人像躲避強烈的陽光似的把臉避開了他們。 她故作殷勤地說:“你想我再喝一杯不會醉吧?” “啊,威爾遜來了。”菲婁威斯說。威爾遜走進屋子來,一張白裡透紅的、天真的、忸怩不安的臉,纏腰布系得歪歪扭扭。“這裡的人你都認識吧?你和羅爾特太太是鄰居。” “可是我們還沒有見過面。”威爾遜說。他的臉刷的一下紅了。 “我不知道咱們這兒的先生們是怎麼回事。”菲婁威斯說,“你和斯考比都同羅爾特太太是鄰居,可是你們倆都沒有見過她。”斯考比立刻感到威爾遜的目光猜疑地落到自己身上。“要是我,可不會這麼靦腆。”菲婁威斯一邊說一邊往杯子裡倒杜松子酒。 “塞克大夫又來晚了。”菲婁威斯太太坐在屋子的盡頭發表評論說。但是就在這個時刻,屋子外面的臺階上響起了一陣腳步聲,塞克醫生穿著得體的黑衣服和防蚊靴走了進來。“剛好來得及喝一杯,傑西。”菲婁威斯問,“要喝什麼?” “雙料蘇格蘭威士忌。”塞克醫生說,她從自己的一副厚眼鏡片後面向屋子裡環視了一週,又添了一句,“大家晚上好。” 在他們起身去吃晚飯的時候,斯考比對海倫說:“我得和你談談。”他看到了威爾遜的目光,又說,“關於你的傢俱的事。” “我的傢俱?” “我想我也許能再給你搞幾把椅子。”作為一對搞秘密活動的人,他們倆的資格還都太淺,他們還沒有把一整本密碼記在腦子裡。他不知道她是否體會了他說的前半句話的意思。飯桌上,他始終沉默著,害怕將單獨地同她在一起,同時又擔心錯過同她在一起的機會。當他把手插在口袋裡取手帕時候,電報碰在他手指上窸窣地響了一下……悔此一行愛你。 “這件事你當然知道得比我們多,斯考比少校。”塞克醫生說。 “對不起,我沒聽見……” “我們在談佩倍爾頓的事件。”這麼看來,才不過幾個月的時間,佩倍爾頓自殺的事已經成了事件了。一旦成了事件,好像就不再是一個人的私事了。在談論某一事件的時候,人們既感不到慚愧,也感不到痛苦。躺在床上的那個年輕人已經洗拭乾淨、穿戴整齊,可以供人們進行心理研究了。 “我剛才說,”威爾遜說,“佩倍爾頓選擇了一種奇怪的自殺方法。要是我,就吃安眠藥片。” “在班巴那種地方,要找到一片安眠藥可不容易。”塞克大夫說,“也許佩倍爾頓突然想起來要自殺。” “我不會給別人惹來那麼多麻煩的,”菲婁威斯說,“當然了,一個人要是不想活下去,他是有權利死的,但是又何必吵得別人不得安寧呢。多服幾片安眠藥——我同意威爾遜的意見——這是個辦法。” “可是你得先讓醫生給你開安眠藥。”塞克醫生說。 斯考比的手指摸著電報,想起了署名“迪奇”的那封信中的幼稚的字型、椅子上的菸蒂燙痕、華萊士的小說、孤獨的烙印。兩千年以來,他想,我們正是一直這樣無動於衷地談論著耶穌基督受難的。 “佩倍爾頓活著的時候就有些痴痴呆呆的。”菲婁威斯說。 “安眠藥片總是讓人不太放心。”塞克醫生說。當她把自己的一副大鏡片像是燈塔的探照燈似的對斯考比這面轉過來的時候,電燈明晃晃地從鏡片上反射出來。“誰根據自己的經驗都知道,安眠藥多麼容易出毛病。人壽保險公司對這種藥最頭疼,沒有一個驗屍官肯放過吞服安眠藥自殺的案件。” “驗屍官怎麼看得出來?”威爾遜問。 “就拿魯米那說吧,誰也不會因為不小心吞服過量……”斯考比向坐在桌子對面的海倫望過去。她吃得很慢,一點兒食慾也沒有的樣子,她的眼睛始終沒有離開她的餐碟。他們倆的這種沉默好像把自己孤立起來了。對飯桌上正高談闊論的這個話題,自身正陷入不幸的人是不可能置身事外地發表議論的。斯考比又一次感覺到威爾遜的目光從他們一個人身上移到另一個人身上,他拼命地搜尋自己的腦子,想找出一句什麼話來說說,結束他倆的這種可怕的沉寂。即使在沉默中,他們也不能安全地待在一起。 他說:“你推薦什麼辦法呢,塞克醫生?” “嗯,洗澡的時候可能發生意外——但是這種事解釋起來也還是要費一番口舌的。如果有勇氣的話,倒不妨往汽車底下一鑽,但是這也不保險……” “而且還會連累另一個人。”斯考比說。 “要是我的話,”塞克醫生在眼鏡後面笑起來,“做這種事是不困難的。因為我是醫生,我可以給自己做個假診斷——心絞痛,再叫我的一個同事給我開藥……” 海倫突然厲聲說:“你們怎麼老談這種讓人噁心的事。大夫,你不應該告訴別人……” “親愛的,”塞克醫生轉動著她的幸災樂禍的鏡片說,“如果你像我一樣當了這麼多年大夫,你就會知道你同什麼人在一起。我不認為在座的人有誰會……” 菲婁威斯太太說:“羅爾特太太,再來一點兒水果色拉吧!” “你是天主教徒嗎,羅爾特太太?”菲婁威斯問,“他們對這個問題當然看得很嚴重。” “不,我不是天主教徒。” “他們看得很嚴重,是不是,斯考比?” “我們受到的教誨是,”斯考比說,“這是不可饒恕的罪過。” “要下地獄?” “嗯,下地獄。” “但是,斯考比少校,”塞克醫生問,“你真的確確實實相信有地獄嗎?” “啊,是的。我相信。” “相信烈火和酷刑?” “也許不完全是那樣。他們告訴我,那可能是一種永恆失去的感覺。” “這樣的地獄我可不在乎。”菲婁威斯說。 “也許你從來沒有丟失過什麼要緊的東西。”斯考比說。 但是這次晚餐,桌上真正的話題還是阿根廷牛肉。牛肉吃過以後,再也沒有什麼非使他們聚在一起的事了(菲婁威斯太太不玩牌)。菲婁威斯忙著準備啤酒。威爾遜被夾在菲婁威斯太太的愁眉苦臉的沉默同塞克醫生的多嘴饒舌中間。 “咱們去透透風吧。”斯考比提議說。 “這樣做好嗎?” “不這樣反而不正常。”斯考比說。 “去看星星嗎?”菲婁威斯一邊倒啤酒,一邊喊,“要把損失的時間補過來嗎,斯考比?你們把酒杯帶著。” 他們把酒杯小心地放在陽臺的欄杆上。海倫說:“我沒有找到你的信。” “別管它了,親愛的。” “你找我不是想談這件事嗎?” “不是。” 他可以看到她那被夜空映出的面龐的輪廓;過一會兒,烏雲就要湧上來,那輪廓也必定要消失了。他說:“我有一個不好的訊息。” “有人知道了嗎?” “噢,不是這個,沒有人知道。”他說,“昨天夜裡我收到我妻子拍來的電報,她已經啟程回家了。”一隻酒杯從欄杆上掉下來,摔碎在下面的院子裡。 她的嘴唇痛苦地重複了一聲“家”,好像這是她唯一能夠了解的字。他的手順著欄杆移過去,但是沒有能摸到她的手。他很快地補充說:“她的家。永遠也不會是我的了。” “噢,會的。現在就會是你的了。” 他很小心地發誓說:“沒有你,我再也不要什麼家了。”烏雲已經把月亮遮起來,她的面龐像一陣狂風中的蠟燭,突然消失了。他感覺到,現在他正踏上他從來也沒有準備要走的漫長的旅途,如果轉回頭,他知道自己只會看到一片荒涼的原野。門開啟了,一道亮光突然射在他們兩人身上。他沒有好氣地吆喝道:“注意燈火管制。”他想:至少我們並沒有靠在一起,可是我們的臉、我們臉上的神色呢?威爾遜的聲音傳了過來:“我們以為打起來了呢。我們聽見杯子打碎了。” “羅爾特太太的啤酒都灑了。” “看在上帝的份上,叫我海倫吧。”她淒涼地說,“誰都叫我海倫,斯考比少校。” “我打攪你們了嗎?” “攪散了一個大膽談情的場面,”海倫說,“弄得我渾身發抖。我要回家去了。” “我送你回去吧,”斯考比說,“已經不早了。” “我不信任你,再說,塞克醫生還等著同你討論自殺的問題呢。我可不想把客人都攪散了。你有車子吧,威爾遜先生?” “當然有。我很高興能送送你。” “你如果願意,回去以後可以馬上再過來。” “我睡覺也很早。”威爾遜說。 “那麼,我進去同大家告別一下。” 當斯考比在燈光下看到她的面孔時,心裡想,我是不是過分擔憂了?這對她來說會不會恰好是一段插曲的結束呢?他聽到海倫對菲婁威斯太太說:“阿根廷牛肉實在太可口了。” “咱們得感謝威爾遜先生。” 客氣話像羽毛毽子一樣飛過來飛過去。不知是誰(是菲婁威斯,也許是威爾遜)笑著說:“你說得太對了。”塞克醫生眼鏡的反光映在天花板上——一點一橫一點。斯考比看不到汽車開走,因為那樣就把燈光漏出去了。他聽著汽車的起動器乾嘔了兩聲,接著馬達發動起來,聲音逐漸消失在遠處。 塞克醫生說:“他們不應該這麼早就叫羅爾特太太出院。” “為什麼?” “神經不穩定。她同我握手的時候我感覺得出來。” 他又等了半個小時,然後才開著車回去。像往常一樣,阿里坐在廚房臺階上等著他,不安地打著盹。他用手電筒給斯考比照著路,送他進了門。“太太留下一封信。”說著,他從襯衫裡取出一個信封。 “為什麼不放在我的桌子上?” “老闆在裡面。” “什麼老闆?”但是這時候他已經開啟房門,看見尤塞夫正伸著腿在一張椅子上睡覺。他的呼吸很輕,連胸脯上的長汗毛都靜靜地貼著不動。 “我叫他走,”阿里滿臉鄙夷地說,“他不走。” “沒關係。你去睡覺吧。” 他覺得生活正在四面八方向他擠壓過來。尤塞夫自從那天夜裡來問候露易絲併為塔利特佈置了陷阱以後就一直沒有來過。為了不把這個睡著了的人吵醒,隨之再把那個問題引出來,他儘量不出聲音地開啟海倫送來的條子。她一定是剛一到家馬上就寫的。他讀道:我親愛的,這很嚴重。我不能把我要說的話親口對你講,所以我把它寫下來。只是我要把這封信交給阿里。你信任阿里。當我聽到你的妻子已經啟程回來…… 尤塞夫睜開了眼睛,說:“對不起,斯考比少校,我闖進你屋子裡來了。” “要喝點兒什麼嗎?啤酒?杜松子酒?我的威士忌喝光了。” “我可不可以送你一箱?”尤塞夫脫口問道,但是馬上就笑了起來,“我老是忘記。我一定不能給你送東西。” 斯考比在桌子旁邊坐下來,把信平攤在自己面前。沒有什麼比下面幾句話更重要了。他說:“你有什麼事,尤塞夫?”他接著讀下去:當我聽到你的妻子已經啟程回來,我又氣又恨。我不該這樣。這一點兒也不怪你。你是一個天主教徒。我希望你不是,但即使你不是,你也不願背棄你的諾言。 “你先看信吧,斯考比少校,我不忙。” “沒有什麼要緊事。”斯考比費力地把目光從那幼稚的、寫得很大的字母上抬起來,那上面的拼寫錯誤使他的心感到一陣劇痛。“告訴我你有什麼事,尤塞夫。”他的眼睛又回到信紙上:這就是為什麼我要寫這封信的緣故。因為昨天晚上你答應我不離開我,我不想叫你被你的諾言永遠拴住。我親愛的,你的一切諾言…… “斯考比少校,借給你錢的時候,我發過誓,是為了友誼,純粹是為了友誼。我從來不想向你要什麼,什麼東西也不要,連那四分利息也不要。甚至我也不要你對我有什麼友誼……我是你的朋友……這件事很亂,我不能把話說清楚,斯考比少校。” “你遵守了咱們訂的條約,尤塞夫。關於塔利特表兄弟的事我不怨你。”斯考比又接著讀信:都是說給你妻子的。你對我說的都不算對我的諾言。請你,請你記住這一點。如果你永遠也不想見我了,就別給我寫信,也別同我說話了。但是如果你有時候,親愛的,想看看我,你就看看我。你願意叫我說什麼謊話我就說什麼謊話。 “請你一定把你要讀的讀完吧,斯考比。因為我要談的是一件非常、非常重要的事。” 我親愛的,我親愛的,你可以離開我,如果你願意這麼做的話;如果不願意這麼做的話,你也可以把我當作你的一個小娼婦。他想:她只是聽說過這個字,沒有看到過這個字是怎麼拼寫的,在學校用作課本的莎士比亞戲劇把這個字都刪掉了。晚安,沒有什麼值得憂慮的,我親愛的。他惡狠狠地說:“好了,尤塞夫。你說說有什麼事這麼重要吧。” “斯考比少校,我最後還是不得不求你替我做一件事。這同我借給你錢一點兒關係也沒有。要是你肯幫我這個忙,從你那方面講,是出於友誼,純粹出於友誼。” “天不早了,尤塞夫,快說說是什麼事。” “希望號後天就要進港了。我要託人把一個小盒子拿到船上去,交給船長。” “盒子裡是什麼?” “斯考比少校,這你就不要問了。我是你的朋友。我想,還是不讓人知道里面裝的是什麼好。反正那不是危害誰的東西。” “我當然不能替你辦這件事,尤塞夫。你該知道的。” “我向你保證,斯考比少校,我發誓——”他從椅子上把身體俯過來,一隻手放在胸脯上的一片黑毛上——“作為一個朋友我敢發誓,盒子裡沒有任何給德國人的東西。沒有工業鑽石,斯考比少校。” “做首飾的鑽石?” “沒有任何給德國人的東西。沒有任何使你的國家受損失的東西。” “尤塞夫,你真的想我會答應你這件事嗎?” 淺色的斜紋布褲子滑倒椅子邊上,斯考比一時認為尤塞夫打算跪到他的腳下。尤塞夫說:“斯考比少校,我求求你……這件事對我很重要,對你也很重要。”他的嗓音因為動了真實感情都破了,“我想做你的一個朋友。我想做你的一個朋友。” 斯考比說:“在你說出更多的話以前,我最好預先告訴你一下,尤塞夫,專員已經知道咱們的那樁交易了。” “我敢說他知道,我敢說。可是這件事要比那個嚴重得多。斯考比少校,我用名譽擔保,這件事不會危害任何人。我只求你幫這一次忙,以後絕不再求你了。你做這件事最好是出於自願,斯考比少校。沒有賄賂。我不給你賄賂。” 斯考比的眼睛又回到信上:我親愛的,這很嚴重。嚴重——這次他的眼睛讀到的是Serius——奴隸,上帝的僕人使用的僕人。這好像是他不得不遵守的一道不明智的命令。他覺得自己再也得不到寧靜了。他睜著眼睛,對後果知道得一清二楚,卻還是身不由己地走進了謊言的國土裡,他沒有從那裡回來的護照。 “你剛才說什麼,尤塞夫?我沒聽清楚……” “我再求你一次……” “不成,尤塞夫。” “斯考比少校,”尤塞夫說,他把身軀挺得筆直,語氣也突然變得一本正經,好像有一個生人參加了進來,談話的不再是他們兩個人了,“你還記得佩倍爾頓嗎?” “當然記得。” “他的僕人我已經僱用了。” “佩倍爾頓的傭人?”你對我說的什麼話都不是諾言。 “佩倍爾頓的傭人現在在伺候羅爾特太太。” 斯考比的眼睛仍舊停在那封信上,但是他已經看不清上面寫的是什麼了。 “她的傭人給我拿來一封信。你知道我讓他把眼睛擦亮一些——是不是這麼說,‘擦亮’?” “你的英文挺不錯,尤塞夫。你找誰給你念的?” “找誰念並沒有關係。” 一本正經的語氣忽然中斷了,老樣子的尤塞夫又開始祈求起來:“噢,斯考比少校,你怎麼會寫了這麼一封信?你是在自找麻煩啊!” “誰也不能聰明一輩子,尤塞夫。老那麼聰明,自己也會厭煩死的。” “你看,這封信使你落到我的手裡來了。” “我自己倒不太在乎,但是要讓三個人落到你的手裡……” “只要你肯看在友誼份上,幫我一個忙……” “說下去吧,尤塞夫。要訛詐就訛詐到底,你只恫嚇了一半是不好走開的。” “我真希望能挖個洞把那個包埋上,但是戰爭的情況越來越糟,斯考比少校。我做這件事不是為我自己,是為我父親和母親,為我的異父兄弟和三個姐妹——還有一大堆堂兄弟。” “真是個大家族。” “你知道,如果英國人打敗了,我的財產就分文不值了。” “那封信你打算怎麼辦,尤塞夫?” “我從電報公司的一個職員那裡聽說,你太太已經動身回來了。我準備她一上岸就讓人把信交給她。” 他記起了那封簽著露易絲·斯考比名字的電報:悔此一行愛你。這封信對她將是一個冷漠的歡迎,他想。 “要是我把你的小包交給希望號船長呢?” “我的傭人會在碼頭上等著。在他拿到船長的收條以後,會給你一個信封,裡面裝著那封信。” “你相信你的傭人嗎?” “正像你相信阿里一樣。” “要是我要求先把信拿到手,向你保證……” “進行敲詐的人不接受信用貸款,斯考比少校,這正是我們所受的懲罰。如果你騙了我,你完全有理。” “要是你騙了我呢?” “那就太沒有道理了。而且過去我還是你的朋友。” “差一點兒成了朋友。”斯考比不太情願地承認。 “我是那個愚蠢的印度人。” “愚蠢的印度人?” “他把一顆珍珠扔掉了,”尤塞夫傷心地說,“這是莎士比亞的一個劇本里的人物,裝備部隊在紀念堂演過這出戏。我到現在還記得。”

<h4>二</h4> “好吧,”德魯斯說,“我想我們得幹正經事了。” “再喝一杯。”希望號船長說。 “如果我們要在攔港鐵索關起來以前把你放走,就別再喝了。一會兒再見,斯考比。” 房艙的門關上以後,船長喘著氣說:“我還在這條船上呢。” “我看到了。我告訴過你,常常會出錯兒的——記錄放錯了地方呀、檔案遺失了呀……” “這些我都不相信,”船長說,“我相信你幫了我的忙。”在這間悶熱的房艙裡,他的臉潮乎乎的。接著他又說:“我在彌撒的時候替你祈禱。我還給你帶來了這個。我在洛比託只能買到這個。她是一個不出名的聖徒,”他把一個鎳幣大小的聖像從桌子的一頭推過去,“聖——我不記得她的名字了。我想,她同安哥拉有一點兒什麼關係。”船長解釋說。 “謝謝你。”斯考比說。他口袋裡的那個包沉得要命,像一支手槍似的頂著他的大腿。他讓葡萄酒的最後幾滴沉到杯子底,然後一飲而盡,開口說:“這次我有點兒東西要給你。”因為非常不願意拿出口袋裡這件東西,他覺得自己的手指幾乎要痙攣了。 “給我?” “是的。” 當那個小包擺到兩人中間桌子上的時候,它實在輕得要命。像手槍一樣沉重地壓在口袋裡的這個東西實際上也不過像五十支裝的一聽香菸。他說:“到了里斯本,有個人同領港員一起到船上來,他會問你有沒有美國香菸,你就把這個包給他。” “這是公務嗎?” “不是。公務絕對不會付這麼高的報酬。”他把一包鈔票放在桌上。 “我感到很吃驚,”船長說,他的話音裡流露著一種古怪的失望的調子,“你把你自己放在我的手掌裡了。” “你曾經在我的手掌裡。” “我不會忘記。我的女兒也不會。她不是在教堂裡結的婚,但是她有信仰。她在替你禱告。” “這麼一說我們禱告的話肯定沒有用了?” “沒有用。但是當上帝恩典我們的日子到來的時候,我們禱告的話就會飛起來。”船長舉起他的兩隻肥胖的胳膊,那姿勢又古怪又令人感動,“像一群鳥似的一下都飛起來。” “我會高興看到這個的。”斯考比說。 “你可以信任我,當然了。” “當然了。現在我得搜尋你的房艙了。” “你還是不太信任我。” “那個包,”斯考比說,“和戰爭沒有關係。” “你敢肯定嗎?” “我差不多敢肯定。” 他開始搜尋。有次走到鏡子旁邊,他看見自己的肩膀後面有一張陌生的面孔,一張肥胖的、冒著汗的、不能令人信任的面孔。這是誰呢?他怔了一下,但是他馬上就明白了,原來不過是他不熟悉的憐憫神態使船長的面孔變了樣子。難道我真是一個受人憐憫的人嗎?他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