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第八節(第1/2頁)

作品:《三體3:死神永生

【危機紀元5-7年,階梯計劃】

瓦季姆死了,他的車衝出漢密爾頓大橋的橋欄,扎進了哈雷姆河。車用了一天時間才打撈上來。解剖遺體後發現,瓦季姆身患白血病,車失控是由於白血病產生的眼底出血導致的突然失明造成的。

程心悲痛萬分,瓦季姆像一位兄長那樣關心她,幫她適應了異國的工作和生活,特別令程心感動的是他那寬廣的胸懷。程心在工作_上很主動,她的聰慧很引人注目,雖是出於責任心,但必然處處搶瓦季姆的風頭,可他表現得很大度,總是鼓勵程心在越來越大的舞臺上展現自己的才華。

對於瓦季姆的死,部門內的人們有兩種完全不同的反應:專業人員大都像程心一樣為他們的領導悲傷;而那些冷酷的間諜特務,則都在竊竊私語著他們的遺憾:瓦季姆在水裡浸了太長時間,大腦不能用了。

程心的悲痛漸漸被一個疑惑所佔據:怎麼這麼巧?這想法初次出現時令她打了個寒戰,如果這背後真有陰謀,那它的陰暗和恐怖是她無法承受的。

她請教過技術規劃中心的醫學專家,得知人為導致白血病是可能的使受害者置於放射環境中就有可能致病,但放射計量和時間都很難掌握,低了不足以在短時內內致病,高了又會使受害者得迅速死亡的放射病而不是白血病。從時間上看,如果瓦季姆在PDC開始推動安樂死法的時侯被人下黑手,現在的病況與時間是吻合的。如果真有兇手,那一定極其專業。

程心曾經拿著高精度蓋革計數儀檢查過瓦季姆的辦公桌和公寓,沒發現什麼異常,少量的放射性殘留都能得到正常的解釋。但她看到了瓦季姆壓在枕頭下的妻兒的照片,漂亮妻子是比他小十一歲的芭蕾舞演員,小女兒更是可愛得讓人心碎。瓦季姆曾對程心說過,也許是出於職業上的神經質,他從來不把她們的照片放到桌面或床頭櫃上,下意識地認為樣會使她們暴露在某種危險面前,他只是想看時才拿出來看……想到這裡,程心的心一陣絞痛。

每當想到瓦季姆,程心的思緒總會不由自主地轉到雲天明身上。現在,他已同另外七位候選人一起,在特別護理下集中到距PIA總部不遠的一處秘密基地,接受各種測試,以便從他們中間產生最終的人選。自從在國內與雲天明見了一次面後,程心的心頭總是被陰雲籠罩,那陰雲開始時只是若隱若現的一縷,後來漸漸濃重,使她的心海難見天日。

程心回憶起第一次見到雲天明時的情景。那是大一剛人學時,本專業的同學輪流作自我介紹,她看到雲天明靜靜地待在一個角落裡,看到他的第一眼,她就立刻真切地感覺到了他的孤獨和脆弱。以前她也見過同樣孤僻的男孩,但從沒有過這種感覺,好像潛人到他的心裡偷看一樣。程心喜歡的男性是那種陽光型的,自己陽光,也把陽光沐浴到女孩的心裡,雲天明正是這種男人的反面。但程心總是有一種關心他的願望,她與他交流時總是小心翼,生怕不慎傷害了他、以前對任何一個男孩她都沒有這樣小心翼翼過。那次聽同學談起雲夭明,程心發現,他雖已被自己遺忘到記憶裡一個遙遠的角落,若不是別人提起可能再也想不起來,但一旦想起,那個角落中的他竟十分清晰。

那天夜裡程心做了二個噩夢,又夢到了她的星星,但上面海洋中玫瑰色的藻群漸漸變成黑色,後來整個恆星坍縮成一個黑洞,一個完全不發光的黑洞,像太空被挖去一塊。黑洞的周圍,有一個發出熒光的小小的物體在執行,那個東西被黑色的引力禁錮著,永遠無法逃脫——那是一個冰凍的大腦程心醒來,著著紐約的燈火在窗簾上投下的光暈,突然明白自己做了什麼。

其實,她不過是向雲大明轉達PIA的請求,而他完全可以拒絕。她是為了保衛地球文明的崇高目的而推薦守也的,他的生命已走到盡頭,如果她再晚到一會兒,他已經不在人世了,她甚至是救了他!真的沒什麼,她真的沒做什麼會讓良心不安的事。

但同對她也第一次知道,那些人就是念叨著這樣的話把媽賣給妓院的。

程心接著又想到了冬眠技術,現在已經有了第一批真正的冬眠人,大部分是到未來尋找救治機會的絕症病人。雲天明還是有機會生存下去的,雖然以他的社會地位,要進人冬眠可能很困難,但在她的幫助下應該有可能實現,他的這個機會其實是被她剝奪了,第二天一上班,程心就去見維德,她原打算找於維民的,但還是覺得直接見局長更好一些,反正最終的決定權就在他手裡。

同每次到維德的辦公室一樣,程心還是看到他在盯著百己手上燃燒的雪茄。她很少看到他做通常意義上的領導工作,如打電話、看檔案、談話和開會等。她不知道維德什麼時候去做這些事,能看到他在做的只是沉思、沉思,無休無止的寂寥的沉思。

程心對維德說,自己認為五號候選人不合格,收回自己的推薦,同時請求把五號從候選人中除名。

“為什麼?他的測試成績名列前茅。”

維德的話讓程心大感意外,同時心也冷了下來。在對候選人的測試中,首先使用一種特殊的全身麻醉,使被測試者的身體各部位和大部分感官失去知覺,但意識保持清,以模擬大腦脫離身體獨立存在的狀態。測試的內容主要是心理方面的,考察被測試者對異類環境的適應能力,但測.

試的設月者並不知道三體艦隊的內部環境,只能憑猜測進行模擬。總的來說,這些試十分嚴酷。

“他的學歷太低。”程心說。

“你的學歷倒是很高,但要讓你的大腦去完成這個使命,肯定是最蹩腳的一個。”

“他的性格孤僻,說真的我沒見過這樣孤僻的人,根本沒有能力融入周圍的社會環境。”

“這正是五號的最大優勢!你說的環境是人類的環境,很好地與這種環境融為一體的人,同時也對它產生了依賴感,一旦切斷他與人類環境的聯絡,並將其置於一個完全異類的環境中,可能產生致命的精神崩潰。稱正好就是這方面的例子。”

程心不得不承認維德說有道理,別說置身異類環境,就是那個測試本身都可能讓她崩潰。其實她心裡清楚,、以自己的級別,讓PIA的最高領導放棄一個階梯計劃的候選人是一件不可能成功的事,但她不想輕易放棄,她想孤注一擲,不惜低毀她想幫助的人。

“最重要的是:他長期隔絕於人群之外,對人類沒有責任心,更談不上愛心!”說完這話,程心自己也懷疑這是不是真的。

“地球上有他留戀的東西。”

維德說這話時仍盯著雪茄,但程心感覺他的目光從雪茄頭上反射到她身上,並帶上了那一小團闇火的熱量。好在維德並沒有在這個話題上繼續深人。

“五號的另外一個優點是他很有創造力,這多少彌補了專業背景的不足。知道嗎?他的一個簡單的創意就讓你的另一個同學成了億萬富翁。”

程心剛從候選人資料上看到過這事,知道她的同學中還有擁有九位數資產的富豪,但她不相信胡文是送星星的人,半點都不相信。他不是那樣的人,如果真想向她示愛,他會送一輛名車或一串鑽石項鍊什麼的,但不會是星星。

“其實按照應有的標準,所有的候選人都差得遠,但沒辦法。你讓我更堅定了對五號的信心,謝謝。”

維德終於從雪茄上抬起頭,在微微冷笑中看著程心,像以前一樣,他又在欣賞她的絕望和痛苦。

但程心並沒有完全絕望,她參加了為階梯計劃候選人舉行的一個宣誓儀式。按照危機後修訂的《太空公約》,任何藉助地球資源飛出太陽系之外進行經擠開發、移民、科學研究和其他活動的人類,都必需宣誓忠於人類社會。這本來被認為是一條為未來制訂的條款。

宣誓在聯合國大會堂舉行,與幾個月前宣佈面壁計劃不同,這個儀式不對外公開,參加的人也很少,除了七名階梯計劃候選人外,還有主持儀式的聯合國秘書長和PDC`輪值主席;在聽眾席的前排只坐著兩排人,主要是包括程心在內的PIA參與階梯計劃的人。

宣誓的過程很簡短,宣誓者把手放在聯合國秘書長手中的聯合國旗上,說出規定的誓詞,大意是保證自已永遠忠於人類社會,在宇宙中不做任任損害人類利益的事。

宣誓按候選入的序號進行,雲天明前而有四個人,他們中有兩個來自美國,一個是俄羅斯人,另一個是英國人,排在雲天明後面的有一個美國女性,還有一個他的中國同。所有的候選人都露出明顯的病容,其中兩位還坐在輪椅上.但他們的精神都很好,他們的生命如一盞油已幾乎耗盡的燈,在最後的時刻被撥亮了燈芯的火焰。

程心看到了雲天明,他比她上次見到時更憔悴了,但顯得很平靜,他沒有朝程心這裡看。

雲天明前面四人的宣誓都進行的很順利,其中那位輪椅上美國人,已年過五十身患胰腺癌的物理學家,堅持從輪椅上站起來,自已走上主席臺完成了宣誓。他們那羸弱但執著的聲音在空蕩的會堂中發出隱隱的迴響。這中間唯一的小插曲就是那個英國人向自己能不能對《聖經》宣誓,得到的回答是可以,於是他把手按在《聖經》上說完了誓詞。然後輪到雲天明瞭。

儘管程心是無神論者,但她此時一真希望抱住剛才英國人按著的那本《聖經》,對它祈禱:天明啊,說出你的誓言吧,宣誓忠午人類,你會的,你是個有責任心有愛的男人,正如維德所說,這裡有你留戀的東西……她目送雲天明走上主席臺.看他走到了手捧聯合國旗的薩伊麵前,然後她緊張地閉上了眼鏡。

程心沒有聽到雲天明的誓言。

雲天明從薩伊手中拿過那面藍色的旗幟,把它輕輕放到旁邊的講臺上。‘“我不宣誓,在這個世界裡我感到自己是個外人,沒得到過多少快樂和幸福,也沒得到過多少愛,當然這都是我的錯……”他在說這番話時,雙眼微閉,語氣舒緩,彷彿在瀏覽自己淒涼的一生,而下面的程心,則像聽末日審判般微微顫抖起來,“但我不宣誓,我不認可自己對人類的責任。”

雲天明鎮定地說。

“那你為什麼答應承擔階梯計劃的使命呢?”薩伊問,她的聲音很柔和,看著雲天明的目光也很平靜.

“我想看看另一個世界。至子是否對人類忠誠,要取決於我看到的三體文明是什麼樣子。”

薩伊點點頭,淡淡地說:“沒有人強迫你宣誓,你可以下去了。下一位,請。”

程心像跌進了冰窖般渾身抖動了一下,她緊咬下唇,極力不使自己的眼淚流出來。

雲天明透過了最後的測試。

維德從前排座位回過頭來看著程心,這次他能欣賞到更純粹的絕望和痛苦了。他用目光說:,看到他的素質了吧?

可……如果他說的是真心話呢?她回問。

如果我們這樣相信,敵人也會相信。

維德轉過身去,像想起什麼似的又回頭瞥了程心一眼。

這遊戲真有趣,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