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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品:《想得美(出書版)

啊,一切看起來都那麼順利,不是嗎?以我的年紀和現狀,就她而言,我真的是太幸福了,因此只要能力允許,我會盡我所能滿足她提出的要求。她需要房子,我就買了房子,她需要把女兒送到前妻那兒,我也照辦了。那麼,她想在進門處掛一幅畫,沒什麼好說的,掛吧。

我們走到了賣畫的區域。我看中了一張印有卓別林肖像的油畫,可她卻對這裡所有的一切都不滿意。

這些都是流水線上的玩意兒。

是的,那你的意思是?

我想買些畫家獨立創作的畫,哪怕畫得不好,但真實。

你是說這些不真實?

嗯,藝術是創造,不是複製。接著她和我講了一大堆她在美國逛博物館的感受。哎呀,那種藝術的氣息簡直撲面而來,而這裡,我只聞到一絲腐臭。

我看了看那幅卓別林,知道自己即將失去它。

要不我們換個地方看看?

好吧,去哪兒呢?

我們把之前買的零碎以及工具都結了賬,然後就出了宜家。方瓊讓我開車上機場高速,順義方向。

遠嗎?要不我們改天再去?我說著,順便看了看時間,下午四點五十分。今天是星期六,晚上七點我得和女兒通話,這是我每個星期必須完成的事情。

不,我今天就想把畫掛起來。

那麼,就去吧。我加大油門,心想只要加快速度,應該能趕回來。方瓊這時點起了一支香菸,並將車窗開了一條小縫,煙霧隨即被抽離出去,飄散在天空中。我是在和她交往一個月之後才知道她是個老煙槍的。

從六環路出口下去,走通順路,再拐上宋梁路,逐漸接近了我們的目的地。這是我第二次來宋莊,上一次一個朋友跑這邊來看獨立電影,結果被一個從天而降的啤酒瓶莫名其妙砸破了頭。這個倒黴蛋一手捂著血流不止的頭一手給我打電話求救,半小時後,我開車把他接走並送到了附近醫院,當時血已經徹底模糊了他的面孔。

這個時間點,宋莊街上行人稀少。我把車停在路邊,然後跟著方瓊走進了一家沒有招牌的畫室。畫室的牆上和桌上密密麻麻堆滿了畫作,印象派、寫實派,靜物、景物,向日葵、裸女……諸如此類,也有書法作品,牆角還堆有木質畫框,一隻咖啡色的貓四仰八叉地躺在一疊畫紙上,見我們進來,只是瞅了一眼,懶得動身。

方瓊似乎對這裡很熟悉,也不說話,只是四處翻看。我則有點焦急。等了一會兒,還是沒人過來,就喊了一嗓子。

老闆!有人在嗎?!

這一喊把那隻懶貓嚇了一跳,“嗖”地就衝了出去。方瓊瞪了我一眼,有點責備的意思。我無奈地聳了聳肩,然後指了指手腕上的表。這時,從裡屋走出來一人。中年,男性,長髮,戴黑框眼鏡,穿白色t恤,骨瘦如柴,一手拿著畫筆,一手夾著半根點燃的煙。

喲,方方。

嘿,老柴。

顯然,他倆認識。我挺了挺胸,以為方瓊接下來會介紹我,但卻沒有。

好久不見啊,方方,更漂亮了,來幹嗎?這位老柴也不正眼看我,好像我並不存在似的。

想你了唄,方瓊哈哈一笑,哎,說正經的,問你買幅畫。

行啊,隨便挑,不過你當主角的那幅已經沒了。

沒了?

被人買走了。

你不是說你自己留著收藏嗎?

人家出價高啊。不說這個,你什麼時候有空再來一趟,我重新畫一幅。

你以為我這模特是那麼好請的麼?

喲,瞧您小樣兒。

老實說,我完全不知道他們在說什麼,也沒興趣。我低聲對方瓊說了一句“快點”,就轉身走出了門。外面天已經黑下來了。那隻懶貓蹲在不遠處的石階上,好奇地看著我,然後把背拱得老高。

時間正在快速流逝。屋裡不時傳來歡快的笑聲,抑揚頓挫,我的心卻像被針刺一般難受。我來回踱著步,不時把路邊的石子狠狠踢向遠處。不知怎的,我想起了鍾靈,我的前妻,一個嬌小而倔強的女人。我們曾經是那麼的好,一起駕車去陌生的地方旅遊,說一些不著邊際的傻話,也曾為了女兒的降生感動得抱頭痛哭,但最終因為生活態度上的極端差異而分開。我向往一種舒適而穩定的生活,而鍾靈卻不甘平庸,渴望奮鬥改變命運。我的保守和悲觀改變不了現實,她最終嫁給了一個五十多歲的新加坡人,而跟方瓊認識之後,我把女兒也送了過去。

吳駿!

方瓊在裡屋叫我,我馬上跑了進去。

幫我把這幅畫拿著。我接過來一看,是一幅布面油畫,一匹馬的正臉,鬃毛的部位似乎油彩還沒來得及塗上去。

這是老柴剛畫的,覺得怎麼樣?

非常棒!我儘量讓自己看上去態度真誠。

算你有眼力,老柴是我最喜歡的畫家,你看,這裡還有些地方未完成,不過我要的就是這種殘缺美。

嗯,真好!我想是不是應該和老柴握一下手,但看他面無表情,似乎沒這個興趣,也就算了。

你覺得這畫值多少?方瓊漫不經心地問我。

不好說,我是外行。

兩萬怎麼樣,老柴?方瓊把我晾在一旁,臉衝著老柴。其實應該值更多,不過看在我倆的交情上,你就當送我的結婚禮物吧。

是啊是啊,我在旁邊附和著,腦子裡卻嗡地一下。

老柴微微一笑,把手一揮,做出一副豪爽的樣子。就在我擔心自己身上帶的現金不夠時,他從角落的廢紙堆裡翻出了一個銀聯pos機。刷完卡,簽上字,老柴這才衝我露出了一點難看的笑容,伸出滿是顏料的手和我握了握,鳳爪般的手指力道十足,捏得我生疼。吳駿是吧?下次來玩,下次來玩。

從宋莊出來,天色暗沉,沿途的路燈毫無用處地點綴著夜晚,迫使我將汽車大燈開啟。已經是六點四十分了,雖然趕不及越洋電話,但我還是儘量把車開得像飛起來。方瓊顯得比來時更加興奮了,不斷髮表著自己對藝術的看法,對老柴的看法,並一直在強調我們撿了個大便宜。她又抽起了煙,源源不斷的話語和煙霧從她嘴裡噴射出來,讓我的視線逐漸模糊起來。我有點看不清前方的路了,但某種向前的慣性驅使我繼續加大油門,繼續衝刺,直到迎面而來的一束遠光徹底刺瞎了我的眼睛。汽車撞向了高速中間的隔離帶,側翻了幾個跟斗之後,像只烏龜一樣四腳朝天仰面躺著。黑暗中,我試著握了握方瓊的手,潮溼、綿軟。很快,一種平靜而又虛無的感受如同一床厚實的棉被將我深深包圍。

我們回到了家。電話鈴聲響個不停,我拿起來,把話筒湊近耳邊,能清晰聽見女兒的呼喚,卻使出渾身勁也答不出一句話。方瓊表情淡漠地拿起了衝擊鑽,插上電,開始“噠噠噠噠”地在牆上鑽孔。孔鑽好之後,她把電鑽放在一旁的地板上,然後把膨脹螺絲擰進了孔裡。接著,我看見她終於把畫掛到了牆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