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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品:《想得美(出書版)

說自己家有一百億,男友叫夏寒楓這種顯擺模式都是《流星花園》之後出現的。

就是那個時候我認識了人生中第一個海燕同學。海燕同學就是那個每一節體育課都不跑步,並且擁有充滿機關的海綿鉛筆盒的人。她永遠是被眾星捧著的月,班裡所有人都喜歡她,沒有緣由,就好像不喜歡上她和沒看過《灌籃高手》一樣抬不起頭見人。後來我發現,漫長的學生歲月裡,男生基本都是這樣的。

他們喜歡她穿著白色裙子坐在操場邊看我們滿頭大汗的公主樣。因為她成為那時候幸運的、有病的人。

但我不相信。

我還曾經問身為醫生的媽媽,白血病的症狀是什麼樣的。後來我拿著這些症狀一一對比海燕同學,她壓根沒表現出來,我決定揭穿她。

我坐窗邊的位置,一次午休,她說自己冷,讓我關上窗。我假裝聽不見,看自己的漫畫書。她又說了一遍自己冷,我還是無動於衷。她被我激怒,耍起脾氣,站起來,聲音稍大一點,說了一句,我冷,你把窗戶關上。周圍幾個同學也站起來,圍觀著我們的對峙,還有男同學要拉開我,去關窗戶,我也不知道哪來那麼一股倔勁兒,拉著窗框,死活不讓。我在同學面前,看著她,漲紅了臉,大聲喊著,她在騙人,她根本沒有病,電視裡演了白血病會流鼻血的,你們看她流過鼻血嗎?

所有人瞬間鴉雀無聲了,大家都看著她,她站在眾人中間的時候,從來沒感受過這種眼神。她變得惱羞成怒,竟然狠狠捶了鼻子一拳,果然,紅色的血順著她的鼻子流下來,她一言不發,看著啞口無言的我。

然後在她的微笑中,男同學一把拉開我,“啪”一聲關上窗戶。我成為了眾矢之的。

那一聲響,像是掰斷了我心裡的某個酸味兒棒棒冰。

之後我明白,所有看上去甜得輕快、涼爽的棒棒冰裡,藏著的都是嫉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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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的確沒有白血病,但是她有另外一種病。我高中時候交的男朋友也是這樣的,可以自己控制鼻血狂流,所以我們常常上演時日不多、苦命鴛鴦的戲碼。我對當初決定揭穿她普度眾生這件事十分後悔。

還是因為我媽是醫生,有一段時間發現我身上出現莫名瘀青,可是我又不記得是為什麼。她十分敏感,讓我去醫院檢查。我電視劇也看了不少,覺得完蛋了,報應來了,我要得白血病了。拿了化驗單走到我媽辦公室只有一層樓的距離,腿不自覺地打軟,連滾帶爬跑上樓梯,一路上摔了兩跤,還沒把化驗單遞到我媽手裡。站在門口,看到來看病的人排著長隊,我越著急,越擠不進去,於是站在門口就哇哇大哭起來。

所以有關病痛的美麗,都是像我這樣的混蛋創作者的幻想。其實所有疾病的根本都是痛苦,沒有一種疾病是美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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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那件事卻讓我收穫了真正的支持者。

海燕事件之後,我被冷落。兒童的孤立,是沒假裝的,所有人成群結隊從你身後跑過來,你也被混入了隊伍中,當你以為這件事已經平息過去,然後一大群人有說有笑,又嗖地呼嘯而過。你就被剩在原地,成了一個孤獨的奔跑者。

姑且叫他z。他本來跟我是八竿子打不著的人,我們一個坐在教室的西北角一個坐在東南角,之間的距離曲折得像一條貪吃蛇。他卻特意來找我,跟我說,你直到現在還是不相信她有白血病吧。

我心有不甘,卻不敢回答。於是沒吭聲。

他接著問,那你相信奧特曼嗎?

我搖搖頭。

你相信聖誕老人嗎?

我搖搖頭。

你相信灰姑娘吃了毒蘋果這件事嗎?

我搖搖頭。

他很滿意地把一隻紅富士放在我的桌上,我也不相信,我們做朋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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理解這件事,在逆境的時候顯得尤為重要。

他說,你要堅持你的想法,因為我們是少數,所以我們更要堅持。

直到現在,我都不太相信這句話是一個三年級的小男生說出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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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隨著年齡的增長,才會漸漸接受一些虛情假意,也會同流合汙。我們是天生迷信真實的人,雖然越長大,我越為這種較真感到痛苦。

我不喜歡別人說“我是對你好”這句話。這種時候,我就在心裡想,無非是為自私找了一個好聽的託詞。他是上個世紀最後一個為我奮不顧身的男孩。

當初排擠活動連綿不絕,期末考試時,調皮的男生故意扔小抄,落在我桌子上,被老師抓了個正著。我還沒反應過來,z扔下筆,噌地站起來,說這是他丟的,丟錯人了,原是丟給海燕的。我看見坐在前排的海燕,身體稍稍抖了一下,震驚到不行。老師也很震驚於他的大義凜然,走過去一耳光抽在他臉上,留下的印痕像那一顆不存在的毒蘋果,也像掛在牆上評比欄上最鮮豔的大紅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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z彷彿什麼都懂,他每天看新聞聯播和晨間早報,當我還沉迷於櫻木花道的時候他已經活到了成人世界。他家很早就有電腦,是我認識的人裡最早會玩“大富翁”的一撥人。他說我很像孫小美。他幫我做所有的小明和小紅向著對家走,卻永遠一個快一個慢,錯失彼此的悲情應用題。

也就是他,告訴我,我們馬上要進入千禧年了。我問他,什麼是千禧年?他說就是所有電腦一起中病毒宕機。我又問他,什麼是病毒?他無奈地搖了搖頭,可能是嘲笑我知識貧瘠,也可能是他也講不出來。

我說,千禧年來了,我們會有什麼不一樣嗎?

他說,哪裡都會不一樣的,但是我們還是會一樣的。

我問,哪裡一樣的?

他說,就是我還是會幫你做應用題的。說這句話的時候,他正在幫我寫“答:綜上所述,他們不會相遇,所以選d”。

臨近千禧年,我家有了第一臺電腦。我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哭天搶地讓我爸安裝“大富翁”,想看看孫小美長成什麼樣子,而電腦做的第一件事,就是中病毒。

螢幕一黑,我在遊戲裡辛苦買來的北京上海成都香港,全都沒有了。

後來我跟很多朋友說過,我長得像孫小美,朋友全都笑得前仰後合,說,你怎麼不說你像哥斯拉呢?

也是長大後我才知道,說我長得像孫小美、波多野結衣、新垣結衣的男孩,都有一個共性,就是說這個話的時候很愛我,愛得眼都瞎了。我也是一樣的,深信不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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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於小字條事件,有一個諷刺的結尾。

在我們那個時候,北方這種熱血沸騰的城市,老師抽學生耳光,是一件平凡的小事。各自叫人打群架或者聯手打群架,都是很正常的事。剛來到上海,我發現學生可以公然開老師玩笑,嚇得虎軀一震。本來這件事就應該這樣過去的,但在學期末的最後一天,z突然拉著我跑到辦公室,我們躲在樓梯的轉角,看著年級組長在教訓那個數學老師,和他打z一樣,一耳光抽到他臉上。我驚呆了,扭頭看z。