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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品:《想得美(出書版)

那天我迷路了,經過一家中國餐館。開始我也沒發現那是中國餐館,但我先聽到了裡面放的歌,成龍唱著《明明白白我的心》。

我頭頂的呆毛立刻豎了起來,接收到了來自祖國的資訊。之後我情不自禁朝著這首歌的方向走,聞到一股撲面而來的紅燒魚味道。然後我就站在店門口,聞了一整首歌的時間。

不知道你們有沒有發現,每一種久別重逢的味道,都是一塊關於記憶的琥珀。有時候你的潛意識是能欺騙你自己的,但是你的嗅覺不能,每一種味道,都無法用辭藻形容,卻能讓你的腦海出現一個無比具象的場景。

就好比,每次聞到ck one的味道,我就想到地鐵裡玩手機的男白領,聞到硝煙的味道就會想到喝了大酒之後走過的滿是鞭炮紅色碎屑的街道。其實錢也是有味道的,是一種經過無數人轉手卻不會沾染任何人本身氣味,冷漠而骯髒的味道,有這種味道的還有麻將牌。

所以每次走進棋牌室,聽著無數麻將牌噼裡啪啦摔在桌上,我會不自覺地深吸一口氣。朋友問我,你在幹什麼?我說,噓,你聞,這是錢的味道。她不屑地笑著,說,這是輸錢的味道。

不過這些都和紅燒魚無關,紅燒魚的味道是屬於大哥的。

1

沒上學時,我曾經是大哥的馬仔。我不知道他真名叫什麼,但是院裡的大小孩都叫他大哥。開始我不這麼叫的,我奶奶和他媽在討論白菜是不是又漲價了的時候把我推到他旁邊,她說:“去,和大哥哥玩去。”我叫他大哥哥,他很不滿意,輕蔑地看了我一眼,說,叫大哥。我問也沒問為什麼,點點頭,叫了聲“大哥”。他一轉身,我小聲補充了一個“哥”。內心犯賤的本性才得到滿足。

我並沒看過他打架,但是因為他看過所有周潤髮的電影,瞭解的劇情比所有其他小朋友都超前,所以他變成了大哥。只有叫他大哥,他才願意把“賭俠的故事”換成第一人稱講出來,每個故事的開頭都是“我當年還是二年級的時候……”上小學前,我知道最高的學歷是小學六年級,他已經到了四年級,對我來說,他的人生就只剩下兩年,已經是道行頗高的人類了。

那是港產片的光輝歲月,出租碟片的地方,周潤發和周星馳的vcd擺在貨架最顯眼的地方,封面特別破舊。我是深受賭俠系列摧殘的少女。我爸當初很迷戀發哥的風采,很多講賭博的電影,總會有一個大佬的義女,留著長長的指甲和傾瀉而下的烏黑長髮,每次她搖骰子都拔一根頭髮下來直接鉤著搖,然後大佬在旁邊得意地說,我從小用牛奶給她泡手。然後我爸轉身對著我說,以後你也用牛奶泡手,練好了我帶你去澳門。我小時候也天真地以為,用牛奶泡手就能長成梁詠琪和鐘楚紅了。

這些都不重要,我們要說的是紅燒魚。

我當馬仔的時候,大哥常帶我去冒險,在後院燒火烤玉米,或者什麼都不烤,只是體驗火焰燃燒那種危險的感覺。他是第一個帶我走出大院的人,那一刻我看到面前穿梭的車水馬龍,又緊張又興奮,連眼皮都在顫抖,我覺得朝鮮人到了美國也不過如此吧。

我們去了一個居民樓的樓頂,黃昏來臨的時候,對面霓虹燈一瞬間亮起。那個時候我沒認識幾個字,就覺得是幾個橫豎交錯漂亮的燈。就是那一瞬間,樓下的那家人正在做紅燒魚。他問我,你聞到這個味道了嗎?他說,這是紅燒魚,做紅燒魚先要把魚洗乾淨了,抹上薄薄一層鹽巴,還得耐得住性子,用各種調味料浸一小時,之後放油裡去炸,炸成麥田的顏色。你見過麥田嗎?我搖搖頭。他說,你以後去聞麵包,那就是麥田的味道。

我之後見過許多寫文章的男生,但是再也沒有一個男生讓我聽他描述一道菜,就流口水。只有大哥可以。他一邊說,對面的霓虹大房子裡就傳來“中國好聲音”節目裡導師一定不會轉身的歌聲,成龍和陳淑樺唱的《明明白白我的心》:

你有一雙溫柔的眼晴/你有善解人意的心靈/如果你願意/請讓我靠近/我想你會明白我的心。

他讓我學著唱女生的部分,他唱男生的部分。我就跟著他唱。我一邊唱一邊在想,他一定是要和我過家家了吧?

我問他,那個唱歌的地方是什麼東西。他說,那叫夜總會。大哥要去的地方,我爸爸也去的。我又問,你現在練歌是為了以後去唱嗎?他說,這倒不是,是我想在春節聯歡晚會上和我的同學王海燕一起唱,春節後我和王海燕約好一起燒紅燒魚。

我似懂非懂地點點頭,問,我能去吃嗎?他斬釘截鐵地拒絕了我,說三年級以下是不能吃的。然後他很不滿意地跟我說,以後你也別來跟我練了,你五音不全,都要把我練跑調了。

後來我就變成了真正的五音不全,音樂考試永遠拿不到優秀。學心理的朋友說,這是童年陰影。如果真的是這樣,那應該就是這次吧。

而且從那以後,我討厭所有名字裡有海燕兩個字的女同學。她們總能打敗我。

2

別以為一個六歲的女孩不懂這種微妙的感情,其實她們什麼都懂。女孩越是在無知的時候,越容易喜歡一個人。隔壁強子為你打一架,你就覺得擁有全世界了。

那時候我喜歡《成長的煩惱》裡的ike和《我愛我家》裡的梁天,直到現在,我看無數遍《我愛我家》的重播,都對梁天愛得不可自拔。操著一口北京貧,總是吹出一片前程似錦,又總是在生活中跌跌撞撞,一事無成。我喜歡過的男孩,都大抵如此,帶著明顯的人性弱點,一邊逞強,一邊懦弱,這讓他們總在男人和男孩之間徘徊。

我還看過樑天演的一個電視劇,叫《金馬大酒店》。大哥帶我眺望的霓虹燈,也叫金馬大酒店,是我們那兒夜總會的鼻祖。在我家後面,之後好幾年,聽到的歌也就這麼幾首,《明明白白我的心》《你究竟有幾個好妹妹》和《東方之珠》,在看到歌詞之前,我老是把東方之珠想象成東方蜘蛛,每聽一次都是一身冷汗。

周杰倫出現的時候,我們搬家了,地頭蛇被槍決了,金馬夜總會也悄然落幕了。

3

剛上小學那幾年,日韓電視劇席捲而來,《血疑》和《排球女將》反覆重播。病態柔美女主角形象也席捲而來。班級裡的女孩互相交朋友的方式,都是在體育課時拉著對方的小手,坐在樹蔭底下,眼神憂鬱地問對方,你為什麼不跑步?一個捂著胸口說,告訴你一個秘密,我有心臟病。另一個同病相憐,說,我得的是白血病。還有另外一種女孩,把自己幻想成了勵志型的代表,赤名莉香、小鹿純子或者是《天橋風雲》裡的宋慶琳。我本來是很懶的,根本不想拿著沙包去羽毛球網旁邊練晴天霹靂,可是我一直給自己洗腦說我像莉香,於是我就變成了第二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