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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品:《獨唱團

通常是這樣的:“我肏丄你媽!”他罵他。“我肏丄你祖宗!”他回罵他。

這個吵架的邏輯其實很幼稚:你操了我媽,你就或多或少地做了我爸。那為了打敗你,我只好奮力挖墳、不顧屍臭地去操你的祖宗,這樣我才能或多或少地也做你的祖宗,凌駕於你爸之上。胃口好的話,有些人願意操到對方祖宗十八代。以每代間隔三十年來算的話,挖墳要挖到明朝的墳去,才能完成這件事。只為了跟一個討厭鬼鬥嘴,竟然發了這麼大的願,願意一路姦屍,奸到明朝的乾屍身上,也真算是發了宏願了。

這樣鬥嘴有贏家嗎?如果我是評審,一定判你輸,除非你現場表演給我看,還要我看得下去才行。

中國人這種一心要當別人的爸爸、當別人祖宗的心,我很少在別的文化裡看到。美國同學偶爾在生活中開玩笑,會在你訴苦撒嬌的時候,吃豆腐地說:”好了好了,乖,過來爹地抱抱。“但我真的還沒看過用英文或日文吵架,吵到臉紅脖子粗的時候,會來上一句”我丄操丄你奶奶“的。如果真的用英文或日文來上這麼一句,我想對方會暫時靜止三秒,想象一下你描述的那件事的情景,然後吐出來吧。(但對方的祖奶奶,如果託你的福仍然健在的話,應該會很承你的情,受寵若驚吧。)

日本的色情文化發展蓬勃,但日文的髒話裡,並不動用跟“性”有關的動詞或名詞,日文既不用那個最有力的動詞當口頭禪,也不用相關器官、液體的名詞來罵人。原因我還沒找出來。也許日本文化覺得性行為和性器官都給人帶來很多快樂,如果在吵架的時候,莫名其妙地用在對方身上,只能徒然“嘉惠”對方而已吧。如果洋派一點的日本人,現在會直接用英文裡那個“f”開頭的、四個字母的動詞了。確實英文的髒話裡,性行為和性器官都大量出現,但是使用這些字眼的出發點,卻和中文不同。

英文髒話用到“f”字時,是直接攻擊你本人、征服你本人,不是為了要變成你爸爸或你祖宗。英文吵架,如果為了羞辱你,會叫你“親我的屁股”或者“滾回去搞你自己吧”。這兩件事,放進日文恐怕也會失去殺傷力,再度淪為兩件令人開心的事。雖然英文髒話,很遺憾的,和中文髒話一樣,也沒有放過我們大家的母親,但當英文罵說“你這個搞你母親的人”時,可能是上承希臘悲劇裡“與自己母親上床”的亂倫詛咒,是在說“你是個被詛咒的混蛋”的意思。

比較起來,英文這種直接攻擊對手的髒話,我比較容易接受。而中文這樣連累對手的母親和祖宗,只是為了變成對方的長輩,我覺得很“原始部落”,很無視 “每個人都是獨立自主的個人”的原則。

回想人類聚居的形態,還在”原始部落“的時期,部落之間為了爭奪食物和地盤,必須不斷擴張自身的戰鬥力,自己部落的人越多,爭鬥時就越有勝算。在這種心態下,搶著當別人的爸爸,搶著滿街認兒子,才有意義。換作是任何一個現代社會,你走在路上,有陌生小孩過來拉你袖子叫爸爸,你只會覺得事情有詐,你是遇上了騙子,避之惟恐不及。但以罵髒話來說,活在現在社會的我們,卻還是很熱衷”操丄你媽“、”操丄你祖宗“,就算不是吵架,口頭禪也還是熱愛說”老子我就是這樣“、”你爸我就是不爽“這類的話,說了覺得很有氣魄。這是我說它們”原始“的原因。

至於這個路線的髒話,蔑視個人價值,那是更不用說的了。對方的媽,本身絕對是個擁有獨立人格的個體,你如果真有興趣和她上床,就好好施出你的手段去吸引她,向她求歡,怎麼可以不但不顧她本人的意願,還一味地把她”簡化“為別人的媽,把她”簡化“為自己變成對方爸爸的”工具“,最終把她”簡化“為吵架吵贏對方的字眼。

髒話當然只是髒話,每個民族的髒話都很”古老“、”幼稚“。日本人老師罵對方”笨蛋“,美國人常常罵對方”大便“,都很淺,很幼稚。但起碼這些髒話,都是光明正大地衝著吵架對手的本人而發的。

相對來說,中文這一路髒話拐彎抹角,不好好攻擊對手,卻只想著拐這彎去牽拖對手的長輩,追求一個已經沒有現代意義的古老標本:極力擴張本家的血脈。為了服務這個古老的目標,一切個人無言地被簡化為”兵蟻“、”工蟻“,只要繁衍後代,擴張血脈,就算實現生命的意義了。這種髒話,不是髒在字面上,是髒在背後躲了千百年的那個態度。

我幸好不是別人的媽,我如果是別人的媽,被中國這一路髒話”簡化“了這麼幾千幾百年,老子我肯定要不爽的,肯定要每次想到,就罵一次”我丄操丄你祖宗十八代“。

獨唱團-綠皮火車 作者:周雲蓬

我家住在鐵西區,是瀋陽的工業中心,“鐵西”名字的由來是因為有個鐵路橋在我們的東邊。每次坐公共汽車路過那裡,我總要踮起腳向橋上看,那裡時常會有火車經過,那種力量和速度,以及它要去的遠方,令一個孩子興奮恐懼。

後來,我患上青光眼,媽媽帶我去南方看病,那時從瀋陽到上海需要兩天一夜,感覺真是出遠門。走之前,很多鄰居都會到我家來,讓媽媽幫帶上海的時髦衣服、泡泡糖,奶油餅乾……很多小朋友甚至羨慕我說,他們也想有眼病,那樣就可以去上海了。那是上世紀七十年代的中國。

在火車土,孩子的興奮就那麼一會兒,接下來是疲憊睏倦,媽媽把她的座位也空出來,這樣我就有了小床,睡得昏天黑地:那時不懂事,不知道媽媽這一夜是怎麼熬過去的。快到長江的時候,媽媽把我叫起來,說前方就是南京長江大橋,在無數宣傳畫上看到過,就是兩毛錢人民幣上那個雄偉的大傢伙,我就要親眼看到了。

在夜裡,過橋的時候黑咕隆咚,只看見一個個橋燈“刷刷”地閃向後方,想象著下面是又深又寬的江水,火車的聲音空空洞洞,變得不那麼霸道。大概持續了十幾分鍾,當時想這橋該多長啊,一定是世界上最長的橋,就像我認為中國是世界上最大的國家,瀋陽是中國最大的城市,當然除了北京。

我十六歲了,是個失明七年的盲人,確切地說,我是個像張海迪一樣殘而不廢的好少年。我可以拄著棍子滿大街地走,能躲汽車過馬路,能進商店買東西。

一天,我告訴媽媽要去同學家住幾天,然後偷偷買了去天津的火車票。那時我已羥知道,瀋陽只是個落後的工人村,遠方還有成都武漢天津北京。

我乘坐的是從佳木斯開來的火車,因為是過路車,沒座位。我坐在車廂連線的地方,想象著將要面臨的大城市。我終於一個人面對世界了,拿出事先買好的啤酒和煮雞蛋,喝上兩口,幹是世界就成我哥們了,和我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