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英知面露訝異並沒有離去,而是眉頭緊鎖地遙望了一眼月華門後露出的宣政殿一角,嗓音壓低道:“前幾日陛下的氣色看起來甚好啊。”

王崇這時似才瞧見李英知,咳了一聲,本欲出口的中書令咽回了話。擺足了姿態的王崇這才捻鬚道:“邵陽君怕是不知,昨夜兵部工部兩部急報,黃河下游的魏州河段決口,一夜水淹百里,災情嚴重。”

黃河水患一直是本朝工事的一大難題,此河又被稱為天上河懸河,兩百年前文皇帝在時工部出過一位治水能人李澤,費十年之功,銀錢億萬方將它疏通得當。而今百餘年過去,上游河床砂石日益堆積,與下游落差越來越大。

每每一到冬末春初,上游雪山雪水融化,大量雪水湧入黃河,若是天公不作美,再下上連日暴雨,下游往往即是汪洋千里,一片民不聊生之象。又因本朝東都便處於此河下游,故而不論是前朝梁氏女帝,還是光復大統的同慶帝,當朝都沒從放鬆過對黃河水患的治理。只可惜,工部之中再沒有李澤這樣的能幹人,越治越堵,越堵水患越是嚴重。

可這說到底僅是工部之事,李英知滿是不解:“這與兵部有何干系呢?”

王崇兩綠豆大的小眼不動聲色地在李英知臉上瞄了一瞄,發現他的詫異之色不似作假:“若是決口的是其他地方便也罷了,魏州是魏博節鎮的要城,此地一決口當地的州牧便要調動府兵去救災,孰知魏博的節帥竟按兵不動。這是什麼?”說到這王崇臉上的肌肉抖了一抖,憤慨不已:“罔顧百姓性命,不聽政令,這是造反!陛下聽聞此事,氣得頭髮發作,臥床不起。”

此言一出,幾個朝中的要臣更是面如霜雪,有的長長嘆下一口氣。

大秦帝國雖還稱大秦,但與兩百多年文皇治世相較,已是今非昔比。外有突厥、吐蕃虎視眈眈;內有世家掌權,節鎮林立,經歷過女帝政變後更是軍政紊亂,河碩河西幾鎮儼然有自立為王的趨勢。

現在的大秦外表看起來依舊光鮮亮麗,內裡卻是一盤散沙,處處瘡痍。前朝梁氏女帝在位時對著滿地圖的節鎮便曾泫然欲泣:“吾國如孤葉,飄零何所至。”

水患本就是個難題,外加節鎮似有異心,無怪乎同慶帝臥床不起。怕他不是氣得起不來,而是嚇得起不來。

“唉,眼下當務之急,是派個有聲望又有才幹的人去魏博穩住局勢啊。”王崇重重嘆氣,周圍一圈人皆變了神色,眼神躲閃。

中央朝廷想削藩不是一天兩天,節鎮也不是傻子自然也知道,聽話乖巧的也便罷了,如魏博這般祖孫三代世襲經營下來的,怎可讓你朝廷說削就削?外加魏博的老節帥與同慶帝他似乎還有些上輩恩怨在,從同慶帝登基到現在沒少膈應他。現在這關頭,明知魏博圖謀不軌,還代朝廷去賑災維穩,那不是送死是什麼。

王崇這話顯然不是說給他們聽的,李英知微微一笑,甚為贊同地用玉笏敲敲掌心:“相爺所言甚是,此等要緊之事想來必須要尋個陛下信得過的人去才可行。”

上鉤了,王崇心喜,才要開口卻聽李英知又道:“我聽聞右相家公子前日剛從外州調回京中,令郎在淮南時的政績英知早有所聞,是個不可多得的人才。”他越說王崇的臉越黑,將要插口之時李英知笑融融道,“右相是朝中股肱,又是陛下心腹之臣,若是令郎擔此大任,想必陛下定是放心無憂啊。”

一句話,堵得王崇一口血含著嚥下去又噴不出來。他還能說什麼呢,李英知都把他捧上天了,旁邊謝家子弟若有若無的目光還往這在飄,他若說個不字,怕立即就會被逮著漏子告他王氏貪生怕死不為國盡忠。

“哈哈哈,此等要事想必陛下心中自有人選。”王崇打了個哈哈,一筆將此事帶過,背後直冒冷汗,這李英知還真是陛下的親兒子,笑裡藏刀半分虧都吃不得。

“這是自然。”李英知笑意盈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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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被黜落出科舉的謝安自然無緣這朝中的刀光劍影,也尚沒有資格去為這風雨飄搖的國家憂國憂民,她此刻正坐在滿地的書籍裡,為能成為當朝最不要臉之人的幕僚而愁眉苦臉。

“僅是國史這一塊”說得輕巧,李英知這府裡的國史自西周諸侯各國至今千餘年,正史、別史、雜史、野史,只有你想不到的,沒有他沒有的。謝安粗粗打量一番,足足不下數百本。眼下這數百本史書和從垃圾堆裡刨出來一般,亂七八糟,毫無章法地散落一地。這也便罷了,李英知這可惡的酷吏竟還要她一筆一劃列出個書目,編個序列號,好方便日後查詢。

這根本是短短三天常人無法完成的任務嘛!

“可惡!可恨!可恥!”謝安把桌子拍的啪啪響,“殺千刀的李……”想到現在身處的地方,她頓了一下繼續嘛:“殺千刀的李叉叉你不得好死!”

外邊的侍從聽得心驚膽戰,乖乖,這個小娘子看上去貌美文弱,罵起人來聲勢全不遜於男子。至於內容,雖說都知道罵的是他們家大人,罵的也甚是難聽,但……既然白霜侍衛都沒什麼激烈反應,大家也就圍觀圍觀算了。

至於白霜嘛,望望天。雖然不想承認,但他還是非常非常地……理解此時的謝安的。

罵了一會洩足了氣,謝安定了定,默默地一本本拾起史書。

光收整這數百本史書就花了謝安一整天的時間,從早到晚,幾乎沒個休息的時間,中途就草草喝了兩口水和啃了兩口饅頭就又投入到了整理書籍的大業之中。等外頭的白霜催她回府時,她抬起痠痛的脖子才發現屋裡早已上了燈,窗外已經黑透了。

可地上還剩了近百來本沒有收拾,謝安思量一下,揉著坐木了的腰,拖著發麻的腿挪到桌前,撿了筆墨迅速地寫了個紙條遞了出去:“麻煩小哥替我送往宜和坊十三巷的謝府交給謝一水謝大人。”

奉命盯人的白霜抱劍正對著月亮發呆,被謝安這一喚驚了一驚,接過紙條說了句:“謝姑娘喚我白霜即可。”

蓬頭垢面的謝安想也沒想答了句“哦,勞煩白霜小哥。”刷的,又縮回腦袋,留下白霜對著重新關上的書庫門囧囧有神。

……

白霜出府送信時恰好遇上了帶著三分醉意回府的李英知,李英知邊解披風邊瞥了一眼他手中紙張:“給誰送信去?”

少爺您這不是明知故問嘛,不是您讓我去盯著謝小姐,除了給她還能是誰。白霜內心吐槽著,如實回答:“謝家小姐的。”

“拿來。”李英知伸手。

白霜猶豫了一下,終是默默雙手奉上。

雪白信紙疊成個工工整整的長條,邊角相扣嚴合,開啟頗為費力。李英知掃過一眼,什麼也沒說慢條斯理地撕成數片丟於腳下,行兇完畢即施施然地走了。

白霜目瞪口呆,少爺您偷看別人家姑娘的家信就算了,竟然連還都不打算還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