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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品:《糖偶

“五月初十,見糖糖……遺體。”

遺體兩字貿然撞入我眼簾之中,奇怪的是卻並沒有激起多麼大的異樣感,可能是我已經在無形中對自己死亡的這件事接受已久。反倒是書寫之人震驚與悲痛在字跡之中一覽無餘。

我不禁仰頭看了看紀琛,一對上我的視線他立即匆匆撇去目光,即便神情淡然至冷漠,可按在我肩上的手卻抓得青筋突起。我動動喉嚨想說些什麼,可無數的疑問卻是如鯁在喉,只能低頭繼續去看手中書冊。

之後的記錄,是我平生前所未見,前所未聞之事。文字記載,我不僅死了,且屍體受到了嚴重損傷,用他的話來說就是“慘不忍睹”。我不知道一個人可以愛一個人到什麼程度,是為之生還是為之死,亦或是生死亦能在在翻手覆手間顛覆。

許是那段時間紀琛的精神狀況很不穩定,之後換了一個來記載,那個人從現在來看,十之八/九即是此時屋中所站的另一人——鎮國公之子長汀。在長汀筆下,紀琛因不能完全接受我的猝然離世,所以嘗試用一個匪夷所思之法試圖將我重新拉回人世。

那就是,偃師之術。

偃師是《列子湯問》中所記載的一個人,在古時周天子統治時期,他曾製作過一個能歌善舞的人偶取悅天子。《列子》前不久我才看過,這本書向來被人當做古代逸聞話本來打發時間,萬萬沒想到千百年後竟真有一人將傳說變成了現實。

從五月二十日起,紀琛與長汀兩人就開始嘗試偃師之術。起初他們想要先以我遺體為主,輔以其他材料進行修補。但用長汀的話來說屍體破損度太高,怎麼修紀琛都不滿意,而且陝甘之地那時大旱,暴曬後的屍體膚色蠟黃,形容枯萎,很不符合紀王爺對於顏值的高要求。

“……”我不可置信地看向紀琛,手有點發抖,人都死透了他還在乎貌不貌美??他腦子裡究竟在想些什麼,簡直令人髮指!

紀琛從開始到現在都在躲避我的眼神,雖然我知道在我低頭看書時他一直在暗中觀摩我的神色,可一旦我抬起頭他就立馬扭過目光聚精會神地研究屏風上的鳥有幾隻。

我:“……”

目前為止形象轉變太突然,仍為我不能接受的長汀咳了一聲,轉移走我虎視眈眈的注視:“王爺出發點也是為了殿下考慮,再者他與殿下兩都是精益求精的星期

我冷冷地哼了一聲,繼續翻過一頁。在紀琛發現死去的我屬於大部分只能放棄治療後他不得不退而求其次,決定以其他材料為主先雕琢出一個主體,再放入我軀殼內的其他部分,例如心臟啊,腸子啊,肝啊……什麼什麼的。

想想自己的內臟,眼珠子在他們手裡翻來覆去的畫面,總覺得心情似乎……不大愉悅。

這種實驗在經歷了無數次失敗之後,終於取得了成功,這便有了現在的我。

怪不得有的時候雖然感到這具身體四肢僵硬、行動不便,但有的時候吧,肚子餓了也會咕嚕嚕叫……我還當製作我的人手藝精湛到如此地步,用兩塊破布縫出的肚腸也能感受到□□……

即便書上文字清清楚楚,且長汀的描述比紀琛又要詳細客觀上許多,但從頭翻到尾,我仍是無法理解其中奧妙:

“你們究竟是如何做到的?”

這種起死回生之術如果真得存在,那千百年對長生夢寐以求的帝王們還訪什麼仙山,派什麼童男童女啊!找幾個紀琛這樣木工了得的能人異士,直接讓丫給自己做具不朽不腐的人偶身體不就能千秋萬代、一統千年了嗎?

“不凡之術必然有不凡代價,”長汀似乎仍想說什麼,但不知怎地頓了一頓,沉默片刻後道,“不過歸根結底還在於機緣二字,”他笑了起來,“還是六王殿下受天眷顧,曾經在京中遇到一個雲遊至此的高人,得其傳授偃師之術,方能令太女您

慢著,林燁曾與我說過多年以前京中曾經來過一個名聲斐然的術士,後來下落不明,最後見得那個人似乎就是紀琛??

如此一來,所有的事情都能逐漸對了起來。

紀琛遇到術士在先,因偶然得其傳授了能召回死去之人的魂魄放入製作好的人偶之中,不過……

“他為什麼要學偃術呢?”鑑於紀琛打定主意裝烏龜,我索性徑自問向長汀,才問完發現紀琛的眉梢抖了抖,似乎想阻止長汀但已然來不及。

長汀回答得行雲流水般順暢:“這個嘛我也問過王爺,王爺說得含糊我私下揣測,可能是殿下從小到大養的寵物都活不久,每次小貓小狗死了殿下總是很傷心,然後會繼續養,養了又再死。我想王爺大概是不忍見殿下這麼繼續下去荼毒眾生,想給殿下做只不會死的寵物?”

我與紀琛:“……”

雖然這個答案在意料之外,但想想前不久才死的小白狗,似乎又在情理之中……

只是那時候紀琛一定沒有想到,最後這個偃術會率先運用在沒有預兆慘死的我身上。當年的術士不久之後的失蹤可能與他也脫不了干係,往好裡想這種世外高人總是行蹤飄然,往壞裡想在我遇害之事發生後紀琛為了防止風聲走漏下了黑手……

“看殿下神色並不驚訝,是否對內情已知一二?”長汀觀察到我神色時松時緊,他了然地點點頭,“殿下對王爺的一舉一動一直很上心,微臣記得殿下一直派人在六王府外盯梢來著。”

“……”我厚著臉皮若無其事地轉移話題,“按你們所說,四年前我被做成了個人偶活了過來,理應甦醒在這六王府裡,為何會淪落到西山縣去?”

長汀眼神倏地銳利起來:“這就是我為何會在今晚設計殿下知曉這些被王爺用盡全力遮掩的過往的原因了。”他走到那尊死板木刻的人偶前,指了指它,“為了能讓殿下成功地活過來,這樣的人偶六王爺做了很多。那時候的他幾乎夜以繼日,不言不語地坐在滿堆的木屑棉紗之中,幾近廢寢忘食。如果一個詞可以形容他,只有瘋魔二字可以了。之所以我沒有組織他,那是因為我與王爺一樣,深深地希望殿下活過來。”

“呃……為什麼呀?”我不明所以地看他,因為從長汀到現在的表現看丫就是一腹黑小白兔啊!什麼深情款款,非卿不嫁,一哭二鬧三上吊地入東宮給我暖床都是在演戲呢。因為紀琛與身為東宮的我在明面上一直不和,所以那時候離開西山縣到達嵐縣想必也是他和紀琛商量好的,他兩一個在明一個在暗,一個故意將我丟在虎狼窩裡岌岌可危,另一個則等待時機闖入黑店將我救出以博得已經失憶的我的信任,可謂滴水不漏。

這樣的伎倆或許未必騙得了曾經的自己,但騙現在的我真是……絲毫難度都沒有,畢竟我對過去二十來年的生涯已經全然忘得乾淨。大概這就是長汀口中,所謂付出的代價。

長汀對我的疑問表示了短暫的無語,看樣子他還不太瞭解狐假虎威背後現在真實的我,確定我不是裝瘋賣傻之後他非常認真地問我:“殿下,您覺得您那一家子除了你之外還有誰坐上那把龍椅能不讓大晉亡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