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頁

作品:《糖偶

我抬頭,差點沒跳起來。

面前盤著做小山似的蛇身,銀皮粗鱗,方才還虎虎生威的碩大腦袋此刻沒精打采地耷拉在身子上。我戰戰兢兢在旁觀摩許久,確定它沒個動靜小心邁出一步,戳了戳,不動,再戳一戳,仍是不動……

我察覺有異,用力按了按蛇身,掌心下軟綿綿陷下去一片。

至此我確定,這壓根不是條蛇,而僅僅是一條蛇蛻……

所謂的白龍,原只不過是條巨大的白蟒而已。

打起精神來在周圍轉了一圈,沒發現正主去了哪。我坐在癱下去的蛇皮上思考,方才還生龍活虎的白蛇為何在短短的時間內變成了一具蛇蛻。這處山澗其實是個有進無出的甕瓶形狀,裡頭四面圓滑,中間一處泉眼涓涓不停,外頭連著條溪水浸泡的羊腸小道……

提起這條鵝卵小道,我往前走了兩步,拾起一粒石子。石子是六稜石子,我記得在宮中為防雨雪天氣哪位貴人摔了,在各個主幹道上都鋪有這種石子,並非天然所成。此地平時素來無人來往,禮部中人也很清楚“白龍”兇惡,所以定不是他們預先鋪好。

再度回到蛇蛻處,我在蛇頭周圍轉了一圈,壯了壯膽子捲起袖擺在偌大個蛇頭上敲敲打打,敲到眼瞳處忽然摸到個硬物。心中一動,沿著眼眶周圍又用力連敲三下,咕咚一個圓滾滾的玩意兒落了出來。我手疾眼快捉住了它,摸著像塊圓潤剔透的石頭,餘溫猶存,再想細細勘察,孰料風一起,石頭竟紛紛碎成齏米分,從指間落下,即刻捲入溪水之中,無影無蹤。

同一時間,一瞬前尚是栩栩如生的蛇皮眨眼間迅速褪去光澤,衰敗晦暗下去。再看去,已成了堆毫無生氣的死物。

我被這頃刻間的巨大變化驚呆了,愕然間左側石木裡傳來綿細的摩擦聲,於此刻萬籟俱靜中的我無意於雷鳴轟然。我幾乎是條件反射地抽出懷中早已備好用來防身的匕首,擋於身前厲喝道:“誰!”

☆、

鬼影幢幢,梟啼鴉哀,漸起薄霧的水澤裡盤踞著只龐然大物,此情此景之下怎麼看出現的都應該是個森鬼妖魅。

然而現身之人卻是令我大感意外,不是凶神惡煞的夜叉,也不是奪人心魄的妖精,而是個神仙公子,如果忽視掉那身素淨的法衣外。

“蕭四?你怎麼會在這裡?!”

往後退了兩步,揪著眼瞄了半天確定了是他,繃緊的神經方鬆了半截。夜色實在昏暗,我彎腰找到滾過來的燈籠。還好,宮燈精緻不溶於水,捻一捻火芯仍能用火石點著。

白衣如羽的他猶如散步閒庭之中般涉水而來,看了一眼我始終提於手的匕首,又看了一眼我點亮的燈籠,他笑得饒有興味:“殿下仍是那個殿下,但卻變了許多。”

擦淨燈籠的手一頓,我訕訕笑道:“國師又拿本宮打趣了。”

嘴上打著哈哈,心裡苦得和黃連似的。剛剛太過緊張差點為他道貌岸然的面龐所惑,放鬆了警惕。上次小白死後雖然經太醫檢驗他送來的丹藥並無問題,可我總覺得事裡事外他與小白的暴斃脫不了干係。

“殿下自己沒有發覺嗎?”他撩起流雲廣袖指了指我手中匕首,“殿下防人之心慎重,匕首半步不離身。可是……”他又指了指我彎腰提起的燈籠,“如果是以前的殿下,在沒有絕對安全的保障之下絕不會留任何可趁之機給別人,哪怕您面前站著的是皇帝陛下。”

心被他越說越涼,涼至徹底,可能是死豬不怕開水燙,我竟發現自己沒有辦法慌張。輸人不輸氣陣,我對自己的表現很滿意,然後我問:“然後呢?”

他噢了一聲:“然後啊,殿下對微臣疏於防備,其實微臣很開心,”他走到我身側,毫不嫌棄地在蛇蛻上懶散散坐下,“彷彿回到了從前的我與殿下相處時。”

“以前的我與你……”

他垂下眼:“以前的殿下與微臣是無話不說的摯友,也是互信互任的君臣。可自從殿下遇刺回來後,卻與微臣之間多了許多隔閡。”

他說完這一段不再開口,像是在等待我的反應。可是吧,他說得這一切他孃的是和紀糖之間的過往回憶啊。任他說得再是聲淚俱下,動情無比,聽在我這不相干的人耳中就好像一個人在和我說今天下雨,明天打雷一樣,著實難以讓人動容。

現場頓時入一種迷之沉默,沉默得我尷尬症都快犯了,醞釀片刻情緒我幽幽道:“至親至近也是至遠至疏,蕭卿當明此理。”我努力擠出兩滴莫須有的眼淚,“世事無常,變遷至此,本宮也是不想的。”

“……”蕭四撩起眼皮,“殿下,有沒有人告訴你,你演技退步了許多。”

我:“……”

閒得蛋疼在這陪你悲秋傷春你還挑剔起來了,老子不伺候了!

“罷了,”蕭四可能也覺得同我在這嘰嘰歪歪太特麼矯情了,明智地將話題轉移走,低頭摸了摸蛇蛻,“殿下方才就是被此物捲進來的。”

我橫了一眼過去,冷淡地點點頭。

他起身圍著蛇蛻走了兩三圈,最終摸了摸空空如也的蛇眼處,莫名地長嘆了口氣:“可惜可惜。”

我不覺問道:“什麼可惜。”

“殿下可知此物為何?”

我要是知道,還站在這充滿求知慾地眼巴巴看著你麼!

蕭四受了我一白眼,咳了聲不再吊我胃口:“想來殿下此刻也知道了,山中神獸並非是什麼昊天龍神,但這澗中白蛇盤踞此處百餘年也頗通了靈性。今夜本該出現在應是白蛇本尊,可在若干天前有人卻將它殘忍殺害,利用偃術將死物製成了這麼個器物。能活百年的生靈已實屬不易,慘遭殺害之後遺骸還被人如此擺弄,殿下您說難道不可惜嗎?”

我呆呆發問:“偃術?什麼是偃術?”

蕭四綻出一星點說不出味道的笑容,笑容深處卻是沒有一絲溫度:“道分三道,天道人道地道,而偃術便是最下等的地道中不入流的旁門左道之法。輕視天地,玩弄生靈,極盡私利!”他輕輕撫摸掌下蛇蛻,“可憐它百年修行,我遲來一步,未能救得了它。”

頭一次見著蕭四露出這麼有人味的神情,可我一分驚喜都沒有,因為我發現自己很有可能……就是他口中偃術造出的器物之一。雖然早有心理準備但這個認知還是讓我心情糟糕,並非我攢了三生三世的福報惹來老天垂憐,讓我死而復生。現在的我只是一具人為製造出的能動死物而已,與這裡的山川木石,龐然蛇蛻唯一的不同是我還能動……

“殿下神情為何突然凝重起來,莫非曾經也聽說過偃術妖法?”

我勉強按下心中焦躁,暫時打起精神來應對他:“國師都說是不入流的術法,本宮何曾會知道?”

雖然沒有與他對視,但我知道蕭四在暗自收納我面上一絲一縷的變化。他懷疑我,從一開始就懷疑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