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汲抽了三根線香,就著火盆點燃,他笑了笑:“老宗,別瞎看了。你看穿眼,也看不出來我本體的。再說,我也是要有家室的人了,被你這麼盯著我回頭不好交代。”

“……”宗鳴沒心情搭理他的瞎嘚瑟,只見葉汲拂滅香頭的明火,將那三根線香端端正正地立在宗蘭遺體的頭前。

“枉死之魂,如聞我言,聽我所召。”葉汲對著線香唸了一遍,線香的香氣嫋嫋向上,靈堂毫無動靜。葉汲沒有放棄,又唸了兩遍,第三遍時垂直向上的白煙瘋狂地顫抖起來,可是靈堂內無風無霧,油燈裡那點苟延殘喘的火苗也隨之劇烈地起伏。

宗鳴驚疑不定地盯著宗蘭的遺體,突然顫抖的白煙猛地逆轉向下,朝著地面鑽去。才燒了個頭的線香節節斷裂,掉落在宗蘭清理乾淨的臉龐上,像一個個醜陋的蟲蟻爬在她五官之上。

噗呲,油燈裡的線頭也斷了。

葉汲伸手掃過宗蘭的臉,斷裂的線香出現在他掌心裡,他看也沒看盡數丟進了火盆裡燒了個乾淨。

“老宗,對不住。”葉汲鬱悶地望著宗蘭已經看不出怨憤的慘白臉龐,“招魂不是我本行,遇上點有路數的就犯難。其實你自己也有所發覺了吧,你們這宗家不乾淨,有東西。讓我猜猜啊,你是已經發覺了內情,所以才匆忙將家主之位交給自己的弟弟,跑來第四辦公室吃皇糧的?”

宗鳴一言不發,看著冷靜實則內心驚駭之際。

觸及到宗鳴的眼神,葉汲笑了下:“別這麼看我,動動腳趾頭都能想到。你看你宗家在這,不說土皇帝也是當地有名有望的一個狗大戶。道門裡現在這些門派家族我清楚,但凡有點名頭的,底下都有些產業經營著在,畢竟都是肉體凡胎總要吃飯過日子。你放著土財主不做,跑到天南地北的燕城,沒點內情誰信啊。本來你們傢俬事我不想管,但現在這情形已經明擺著有人拘走了宗蘭的魂魄,連我都召喚不來。”

葉汲望著靈堂外的幽暗山色:“那可就不是個普通角色了,”他扭頭一笑,“說不準和咱們這趟要找的東西有關呢?”

葉汲在步蕨的行李箱裡塞了不少亂七八糟的東西, 步蕨隨意一翻,掏出了一疊襯衫西褲, 怎麼看都不像是葉汲騷包酷炫的品位;伸手又一翻, 摸出兩條花色簡潔的領帶。他抽抽嘴角, 將零零碎碎的衣物丟到一邊,終於在箱子邊角摸到個不大的塑膠盒。

盒子裡裝著應急的藥物, 有的是內部特供藥,有的則是連個正兒八經的標籤都沒有, 黑糊糊的一坨被保鮮膜胡亂包著,看著就不是個正經藥。步蕨撿起個聞了聞,順手拋給了沈羨:“葉汲他人都走了,你也沒必要再演下去了。把血止止, 死不了也別把自己當血包。”

步蕨的話直接撕裂了沈羨保持了許多年的沉著鎮定, 縱然他的師父面目全非,連昔日半分光彩都不及,此刻沈羨仍然感受到在他面前被洞悉一切的壓迫性。在他們師徒共同度過的那段歲月裡, 步蕨對待他們幾個徒並沒有多麼嚴苛。可一旦他們犯了錯,只須他淡淡一個眼神,幾個小孩瞬間噤若寒蟬,乖覺地跪下領罰。

沈羨攥著藥丸, 手心裡汗津津的。在步蕨的目光下,他憋出一句很久之前就想對步蕨說的話:“師父, 葉汲他對你不懷好意。”

步蕨的反映完全出乎他的意料:“我知道。”那口氣就像是提前看了天氣預報,知道明天是下雪還是打雷一樣, 說完他看了一眼窗外深邃的崇山峻嶺,向臥室走去。

“……”沈羨急忙忙地追過去,差一點就忍不住像小時候那樣牽住步蕨的袖子,手伸到一半他想起自己已非亦步亦趨跟在步蕨身後的小童。望著那隻手,他和被什麼燙到了一樣縮回手,低聲問,“那師父為什麼還……”他想起葉汲剛剛在他手上落下的那個吻,忽然冒出一個可怕的猜想,像步蕨這種看似溫和實則淡漠疏離的人,會縱容一個人在自己身邊這麼無法無天嗎?

沈羨所瞭解的步蕨是一個克己而內斂的神祗,在人和神的距離沒有現在這麼遙遠的時候,步蕨也和凡人始終保持著一定距離,哪怕是和自己的幾個徒弟,哪怕是最得他寵愛的徒弟遲樂。沈羨突然發現,唯有葉汲對步蕨是與眾不同的。無論葉汲闖下多大的禍,犯下多大的罪孽,甚至敢逾越雷池,厚顏無恥地貼近步蕨,步蕨給予他的始終是原諒。

當一個人無條件地包容一個人,那個原因已經呼之欲出了,哪怕當時的當事人自己都沒有發現。

“你是個聰明孩子,”步蕨微笑了起來,滿懷感慨地看著自己的大徒弟,“三個徒弟中你師妹遲樂天賦平平,後來雖然悟出自己的道心但境界始終有限;你師弟楚樂好逸惡勞,沉迷於俗世裡的商賈之術;只有你天資出眾,最早悟出道心也得到了我大部分傳承。我也一直將你視為我的傳人,從前是,現在也是。阿羨,我說這麼多隻想告訴你,過往已逝,不必介懷,我從未責怪過你。”

沈羨沒有說話,他的腦海裡翻湧過無數的念頭和話語。這漫長到無邊的一千八百年裡,他試想過如果時光重來,又或者步蕨沒有死,他該如何去挽回這一切。是悔不當初自己沒有聽從他的勸誡,還是根本不應該離開載川下山歷練。最終,他茫茫大霧的意識裡只有步蕨的那句話——“我從未責怪過你”。

“你可能自己沒發覺,你的性格和葉汲有相似之處。”步蕨不等他否認,又繼續說,“那時候的你,為了含冤而死的知己將生死拋諸腦後,以一己之力斬斷龍脈。這實際上和當初葉汲看見被填埋的滄海眾生,一怒之下淹沒天地,幾乎沒有區別。要說區別,那就在於葉汲他有野獸般的直覺,把握住了他大哥和我的底線,還有那一點愧疚。他很狡猾,很會利用我們對他的那一點愧疚,為自己爭取到一線生機。而你,恰好欠缺了他這一點靈活善變。”

沈羨被他說得無言以對,許久他抬起低垂的眼瞼,平靜地注視著步蕨:“一開始是愧疚,後來又是什麼讓師父屢屢為他打破自己的原則,赦免他大逆不道的罪行呢?”

步蕨訝異地看了他一眼,他發現這時候的沈羨又有些像自己,他突然生出種難以啟齒又微妙的感覺,沈羨就像是他和葉汲的孩子一樣。只不過繼承到的是缺點還是優點,就另說了。

他在床頭的椅子上坐下,那姿態和當年教他們經文符咒時毫無二般:“你應該已經知道,神祗並不是完美無缺,而天地也並非永恆不變。日月星辰,江海山川,無時不刻不在遷移流變。百年滄海桑田,千年斗轉星移,再高聳的山巒有朝一日也會為河海所傾,神祗會產生私慾又有什麼奇怪的呢?”

步蕨嘆了口氣,“我比較奇怪的是,你既然已經知道自己的徒弟出了事,到現在怎麼也沒過問一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