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臨雖然就是否讓博果爾離京一事跟孝莊吵了一架,口口聲聲說不相信自己弟弟會如何如何,回到乾清宮冷靜下來一想,卻也隱約有種後悔自己嘴快的糾結感。

他可不能把聖旨收回來打自己的臉了,福臨仍然堅持派博果爾下江南,卻也派了信得過的刺史跟著他,一路把博果爾的所作所為都寫密信稟告給他。

就因為有眼線跟著,福臨才更清楚自己弟弟為了他的江山都做了什麼,這五個月先是快馬加鞭趕到江南,然後就走訪民間,私訪當地農戶瞭解每年收成情況,甚至還下苦力鑽研《汜勝之書》《齊民要術》等農業著作。

福臨自從親政後,就一直試圖從宗親中提拔出一個真正得力的人,安郡王嶽樂算一個,但福臨更多地把他定位在能同自己談詩論賦、聊人生理想的知心長輩上,他捨不得把嶽樂下放讓這個難得的知己吃苦受累。

除了嶽樂外,其餘的宗親倒也沒有貳心,但很明顯都是跟著福臨屁股底下的皇位聽令,而不是尊敬服從他這個人。

這一點福臨心知肚明,光看濟度對他的態度就很明顯了,人家除了參與議政會時得跟他當朝陳詞,平時都壓根不正眼看他。

福臨想到這個就心塞無比,忍不住颳了座下的濟度一眼,再看下首端正坐著的博果爾就說不出的順眼了。

博果爾一下子就從座位上站起來,撩撩衣襬再次跪下,朗聲道:“能為皇兄鞍前馬後,盡忠效勞,臣弟當盡心竭力,不敢言苦。”

濟度不著痕跡地皺了一下眉頭,嶽樂倒是比先前顯得更沉著了三分。

福臨聽得更開心了,緩了緩後想著是時候辦正事兒了,從御案上抽出一封藏青色封皮的奏摺,在開啟摺子的一瞬間,情緒立刻就糟糕起來:“博果爾,你在摺子中同朕所言俱皆屬實?”

“臣弟所言不敢有一句虛言,因近年連年征戰,致使流亡遍地,許多百姓落草成寇。為防賊患,各地加大養兵力度,進而需要多徵賦稅以養民兵,百姓交不上賦稅而病餓,許多人活不下去又變成了賊盜,以此迴圈往復,惡性迴圈,長此以往,事情只會越發惡化。”博果爾說道。

這也確實是他實地考察後發現的問題,博果爾因此一下子就想到了上輩子一個叫王命嶽的官員所提出的屯田主張。

王命嶽是福建晉江人,本應於開春科舉考中庶吉士,這是個可用之才,已經被博果爾秘密命人找來收為幕僚了。

摺子福臨看過後就交給嶽樂看了,濟度就沒這個待遇,他還是第一次得知此等情景,面色一時也變得凝重了。

博果爾繼續說道:“依臣弟愚見,各省並非推諉塞責而有意不上繳足數歲銀,實在是百姓家中再無餘糧。設若因朝廷國庫告急而加大賦稅徵收,也只能激化矛盾,而不能解燃眉之急。”

加派賦稅是一部分宗親貴族們主張的,怎麼樣,現在被打臉了吧?福臨繼續斜眼瞅濟度,發現濟度仍然不搭理自己,而是側耳聽博果爾所言,一時間覺得有些無趣。

濟度感覺到福臨在勝利後示威似的看自己,實在是懶得回應他——小皇帝八成是忘了,在這件事兒上自己難得跟他站在一塊,都是主張屯田一派的。

福臨吃了個軟釘子,抬手慢吞吞摸了摸自己的下巴,調整了一下心情才問道:“朕普一親政,就下令讓各省監督農民墾荒屯田,還給予他們三年後可以將所屯之田變為自己產業的獎賞,可惜有小人暗中作梗,效果一直不甚明顯。”

博果爾知道福臨口中的“小人”是暗指主張加派的各位宗親,不過這話福臨能說,他不能順著介面。再說了,屯田施行三年效果仍不明顯,還真跟宗親們關係不大。

恰好福臨提起“小人”了,他趁機反映道:“地主豪強強佔土地,農民們墾田也不過是白做工,因此江南各地方百姓積極性都不高,卻也有人被官府抓了壯丁做徭役墾田開荒,為地方官充作為政業績。”

其實還不僅是這樣,各地方官員虛報功績、強佔農民良田當做是墾荒新開的土地,種種現象都常有發生、屢見不鮮。這是博果爾上輩子以靈魂狀態看到的,他可沒法如實跟福臨解釋自己是如何知道的,因而也只能暫且不提。

即便如此,他今天說的也已經足夠了,看福臨一臉震驚的模樣,明顯是沒有想過自己的屯田舉措不僅沒有給老百姓帶來實惠,反而害得他們多加了徭役。

小皇帝總是這樣天真,因為頒發下去的命令就能得到執行,取得好的成果。博果爾看他有點可憐,上輩子的自己何嘗不是這樣,懷揣著一腔熱血以為憑藉努力一定可以造福民眾,是變成靈魂,守在紫禁城跟隨歷代皇帝見得多了,才意識到當初的自己是多麼天真可笑。

☆、京中諸事

一跟領導彙報工作,加上事情確實很嚴重,四個人一直討論到快宮禁閉宮門的時辰才算是把大基調定下來。

期間福臨當然得管飯,考慮到他跟濟度兩人相看兩厭,對著彼此的臉都沒有胃口,博果爾是跟濟度在側殿用的餐。

臨到屯田的事情討論的差不多了,時辰是太晚了,福臨不大好意思了,盛情邀請博果爾和嶽樂留下來住一晚上,直接參加明天的早朝。

他倒是沒邀請濟度,不僅因為福臨不樂意看到他,還因為知道邀請了人家也絕對不會留下來,福臨才不會自虐到伸臉給對頭打,倒是嶽樂和親弟弟不一定會駁他的意思。

濟度面無表情目視前方,一派的高然肅穆,從福臨開口留人起就沒吭過一聲。

博果爾笑道:“臣弟倒是挺想同皇兄秉燭夜談、抵足而眠的,只可惜府上額娘恐怕不樂意了。”他頗為不好意思地摸了摸自己的頭,“臣弟畢竟第一次離家,額娘很是放不下。”

開玩笑,看福臨意猶未盡的模樣,明顯是想拉著個人繼續吧啦吧啦,明天一早還要上朝,旅途奔波了大半個月才從江南趕回來,傻子才不想好好睡一覺。

博果爾在福臨面前刷忠臣已經刷得差不多了,他接下來要再刷就刷大臣們的好感度了,這個不急於一時,像“襄貝勒遠道回京當天就辦差”之類的好評要慢慢刷,還得擴大刷好感的受眾,跟福臨死磕是刷不出來的。

嶽樂其實也不大想留下,長眼睛的都能看出來留下今天這覺就一定睡不好了,可是博果爾不接福臨的話還理由充分,他這個理由就不大好找了。

不管怎麼著,皇上的聖恩浩蕩就得有人來接,總不能讓它落在地上。當臣子不能連這點犧牲精神都沒有,更何況這種跟皇上套近乎的差事多少人求都求不來。

嶽樂想到自己被宣召入宮時剛剛發動的庶福晉,一天都過去了,管家也沒有能耐把信報入宮中,也不知道現如今母子是否平安。

他的子孫福並不旺,年年生子年年夭折,嶽樂在心中嘆息一聲,把焦急擔憂都咽迴心中,迎上福臨殷切的目光,笑道:“臣榮幸之至,叩首百拜以謝皇上聖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