泰坦展覽館

作品:《逃離2147

30歲的哈珀站在我的身邊,驚愕地看著年齡也許大她一倍的自己——雖然這很難說,我想她應該是駐顏有術。未來的哈珀面對我們沒有任何反應。考慮到正有兩把槍對準了她,這種場景乍看過去就不太對勁。

在大家還沒有來得及說出一個字之前,年老的哈珀繼續說道:“我是泰坦展覽館的館長,泰坦基金會的官方傳記作家。歡迎你們參與這一旅程的第一部分。它將會帶領你們回顧泰坦基金會的發展歷程,從它的建立到泰坦四大奇蹟中第一大奇蹟的問世,以及它們是如何改變文明的。這段簡介之後,你們將有機會深入探索泰坦的歷史,選擇最令你們感興趣的話題。所以,請準備好了解泰坦基金會的起源——這個賦予了我們許多的組織。”

我向前邁步,伸出一隻手,穿過了未來的哈珀:她是個投影。哈珀似乎對這樣的真相無動於衷,只是一臉震驚地愣在那裡。這不僅是眼前投影的問題。她公寓裡的那幾本日記也在深深地困擾著她。看到她的城市變成這副模樣,知道自己的人生將會變成什麼樣子,如今又看到未來的自己生龍活虎般地站在這裡口若懸河,任憑什麼樣的人都是難以消化的。但事情不止這樣。我覺得她和未來的自己之間存在的反差才是令她感到不安的原因。我認識哈珀·萊恩後注意到的第一件事就是她活力四射的眼神。那種眼神是如此的迷人,可是在未來的哈珀·萊恩眼中,它卻消失了。這個一身正裝的導遊眼中沒有了任何的生機與激情,但我認為這不是因為這段短片是拍攝了無數次後的成果。她變了,徹底變了。我不怪哈珀會顫抖。我想讓她休息10分鐘,消化一下,但我們享受不起這樣的奢侈。我們需要答案。如果我們不趕緊弄明白這裡發生了什麼、該去哪裡尋求幫助,我們是活不了多久的。

在我們的四周,空曠的石頭房間幻化成了一間鑲嵌著木板的書房,高大的窗戶正對著紐約的中央公園。哈珀似乎認出了這裡,格雷森也是。他向前邁了幾步,睜大了眼睛。

一位老人正坐在床邊的一張桌子旁,正和一位30多歲、貌似哈珀的女子說著話——這個女子不如哈珀漂亮,眼神中也沒有先前提到的那種光芒。

未來的哈珀朝著老人和那個女子所在的窗邊走了過去。

“2015年,我和一位名叫奧利弗·諾頓·肖的億萬富翁進行了一次決定性的會面。他要我為他書寫傳記,希望能把自己的故事告訴世界。但這並不是他的真正動機。他想要對全世界的精英發起一次戰爭的號召,對那些聰明、強大、富有的人發起挑戰。他相信,如果這些人團結在一起,就能改變歷史的程序。”

“在我們的第一次會面中,肖勾勒出了自己對於一支正義新力量的暢想。他將這個組織稱為泰坦。肖相信泰坦人能夠在全球範圍內引起變革,最終消滅飢餓與貧窮,實現世界和平,將教育和機遇帶去世界的每一個角落。但問題只有一個:肖並不確定自己如何才能實現這些雄心勃勃的目標。然而,這一點即將改變。就在我第一次與肖見面的幾天之後,他便和尼古拉斯·斯通見了面。這個人即將成為泰坦基金會的聯合創始人。斯通本人是這樣說的。”

未來的哈珀從桌子旁邊走開了,畫面中的一男一女也消失了。只見書房另一邊的高靠背皮椅上坐著的人就是……我。我猜那時的我應該有60多歲了,髮型與現在差不多,只不過烏黑的頭髮幾乎全都變白了。

好吧,哈珀,我現在明白了。這很詭異,令人感覺超現實的同時還有些噁心。我害怕這個傢伙會說出些什麼來,也害怕他可能會揭示的東西。但是……我不知道他是否也有可能揭露我們在這裡生存的關鍵。

“當奧利弗·諾頓·肖將泰坦基金會的事情告訴我時,我正處於人生和事業的十字路口上。我迷失了……對自己的人生感到非常不開心,卻又不明白是為什麼。我在不到30歲的時候用很短的時間賺到了很多錢。那時候,我總覺得自己只不過是走了一次好運,在對的時間出現在了對的地方。我的心裡產生了一種不知足的飢餓感,想要證明自己是配得上所獲得的成功的,因為促使我成功的正是我自己,而非命運或是宇宙變化無常的手。我對自己越來越苛刻,願意承擔更大的風險、樹立更遠大的目標,因而也實現了越來越多的目標。一年又一年,我也變得越來越不快樂。我好像是沉入了一口井中,在溺水的同時卻因口渴而死。我很痛苦,迷失了自我。”

丟人。比上學第一天就尿了褲子還要糟糕。我不得不站在這裡,任由這個混蛋把我從未向任何人透露過的感受一吐為快——就連我的母親、姐妹和最親密的朋友都不曾得知。在喋喋不休地訴說著我的秘密時,他的臉上還帶著自鳴得意的微笑,好像很自豪似的。

我瞥了一眼哈珀。只見她正直愣愣地盯著我,而不是那個嘮嘮叨叨的未來的我。我違心地微微聳了聳肩,任由臉上閃過一絲悲哀的傻笑。她走近了一些,我以為她打算伸出手牽住我,可她卻只是站在那裡,和我肩並著肩,幾乎就要與我靠在一起了。

此時此刻,未來的我聽起來已經從自省善感的笨蛋變成了鼓舞人心的空想家。這應該不錯。

“泰坦基金會給了我急需的東西:一項比我自己更加宏大的事業。它拯救了我。這是一個真實的機會,能夠建造某些在我離開人世之後的很長一段時間內仍對人類有所裨益的東西。泰坦基金會之於我就是這樣的:一座能夠引導人類通往永恆的燈塔。一開始,我們就知道自己在構建某種不一樣的事物,但那時的奧利弗和我認為我們只不過是在聚集一小批真正重要的人。他們能夠以全球性的大事作為目標,攻克比國家政府或主要非營利組織所能處理的問題更重大的任務。幸運的是,我們錯誤地估計了自己的行動可能產生的影響。”

書房和未來的我都消失了,我們再次置身於鋪設著石頭地板的房間。一切看上去似乎有些沒頭沒尾。

“正如他們所說的那樣,剩下的就是歷史了。”未來的哈珀說道,“2015年年末,斯通先生與肖先生合力進行了幾次重要的投資。第一筆資金流向了一家名為Q-net的完全默默無聞的新興公司,支援網路的徹底改革;第二筆資金投入到致力於大眾運輸系統建設的創業公司——豆莢隧道公司,它買下了一家失敗的礦產公司的專利;第三筆資金投入到軌道動力公司,為了實現一個偉大的夢想:建造人類在太空中的第一個永久定居點,一座環狀、繞地球軌道執行的城市。在泰坦基金會成立後的那些年中,肖和斯通把所有的精力都集中在了這3家公司上,秘密地工作著。輿論認為泰坦基金會是個吹噓過頭的敗筆。然而關起門來,他們卻在第一批問世的泰坦奇蹟上取得了進展,還吸引了強大的信徒——那些願意成為泰坦人、加入斯通和肖的隊伍、讓他們的夢想成為現實的有錢有勢的人。”

“Q-net公司開始運作後為全世界提供了即時資料連線,令世人肅然起敬。泰坦人將量子網路專利開放給任何想要製造晶片的人。在接下來的幾年中,超快的全球免費網路變得無所不在。”

“泰坦人將世界編織在一起的偉業並沒有就此結束。接下來,他們把目光投向了人,而非資料。豆莢隧道公司最先在歐洲建立了大眾運輸網路,隨後是亞洲,最終將全世界都連線在了一起,使得安全便捷、物有所值的大眾運輸成為可能。泰坦人將我們的世界變小了,他們創造的下一項奇蹟將是用無人可以想象的方式把我們緊密地聯絡在一起。”

無數的光點消失在了房間的黑色背景中。一幅從太空中俯瞰地球的畫面從地板上升了起來,讓我們感覺自己彷彿正在天空中行走。一座環狀的空間站懸浮在遠處。

“多少年來,全世界都在凝視著夜空,目睹軌道動力公司的第一座閃爍的環形城市建成。對世界來說,‘泰坦阿爾法’是我們很久都不曾擁有過的某種東西:一個共同的夢想,一個測試人類集體能力與智慧的無畏目標。我們抬起頭凝視星星,第一次看到了觸手可及的目的地,而不是一個謎。我們擁有了一片可以去征服、去開拓的新土地。世界各個國家、各個種族的人全都團結在一起,奮起接受挑戰。”

空間站消失了。我們再一次回到了地球,站在一片沙灘上。一座龐大的水庫——比我見過的任何一座水庫都要龐大——展現在了我們眼前。它應該有1 000英尺高,數英里長。水壩遠處的盡頭聳立著一座綠色的山脈。在我們右手邊的遠方,一面灰白色的峭壁從頭頂上凸了出來,在這座令人歎為觀止的建築上投下了長長的影子。水壩的中央聳立著5座高塔。我集中注意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這些高塔……就像是一隻手上的5根手指。它們向水壩的方向微微傾斜著,猶如一隻用玻璃和鋼鐵做成的巨手正從這個水泥怪物中伸展出來。水泥水壩的半腰處,一道瀑布傾斜而下,和水壩相比有些微不足道。泛著泡沫的水流墜入了腳下約幾英里寬的水池中。一條河從左手邊流出,在起伏不平的棕綠色盆地中蜿蜒流淌。瀑布的聲音如同催眠一般,讓我一時間忘記了自己身在何處。這段投影的效果還真是非常出色。

“最後一筆泰坦投資並沒有投入任何一家公司。直布羅陀工程是泰坦人迄今為止最雄心勃勃的計劃,也是歷史上規模最大的建築。當時,他們的計劃似乎很可笑:建造一座橫跨直布羅陀海峽的水壩,排乾地中海里的水,只留下一條小河流淌過歐洲、非洲和中東接壤的寬闊富饒的新土地。技術障礙是無法想象的,但正如泰坦人斯通所說的那樣,最大的障礙根本就不在於技術,而在於政治。”

未來的我和未來的哈珀走進了畫面中,漫步在海灘上。未來的我就站在未來的她身旁,如同此時的我們留下的映象。水壩在他們的身後若隱若現,風吹拂著她頭上垂下的一縷髮絲。

未來的我開口說話時,我感覺有些緊張。

“基金會剛剛成立時,直布羅陀工程的確有點遙不可及。奧利弗和我很少談及這一奇蹟。說實話,我們認為它過於宏偉浮誇。而且,從某種程度上說,它也超出了我們當時的能力範圍。我有技術行業的背景,尤其是新型網路公司,所以對泰坦的第一奇蹟Q-net著實比較熟悉。豆莢隧道公司向我們展示了我們可以在物質世界建造某種規模宏大的東西,但我認為第一座軌道殖民地的升空才真正賦予了我們嚴肅考慮直布羅陀工程的信心。那時,我們渴望能夠成就一件真正的大事,在規模上超越前3個行動。直布羅陀工程差不多就是我們剩下的唯一選項了。”

“沒有人曾經嘗試過這種量級的公共工程。我們研究了巴拿馬運河和三峽大壩,因為它們都屬於既包含技術也包含政治因素的工程。年復一年,奧利弗和我一直苦心研究這一工程,盡心盡力。中途,我們做出了一個決定,開始把它當作一項已經走上了正軌的事業來討論。我們把自己創造的國家稱為亞特蘭蒂斯,把被我們置於中央的首都稱為奧林巴斯——就在馬耳他城外。我們把自己的理念和神話結合在了一起,也就是那些人們聆聽了幾個世紀的故事,好讓它看起來更加真實。我猜,這就叫作‘用生活模仿藝術’吧。”

“我們找來了一些為水壩繪製透檢視的藝術家,還讓他們參與設計新首都。每一次開會,我們都會把他們帶上。慢慢地,一個個碎片開始逐漸形成。我們很走運。我感覺一切彷彿都是命運。第一次會議上,地中海沿岸的國家喊叫著讓我們滾出房間。我是說,它們從中看到自己的整個生活方式——從漁業到旅遊業——正在消失。然而隨著時間的流逝,鑑於西班牙、義大利和希臘的衰落,它們實際上成為工程最大的支持者。對於亞特蘭蒂斯,這些國家看到的前景和我們看到的是一樣的:在南部邊境獲得一個富裕的新鄰國的機會,何況工程的建設還能為它們提供數不清的工作崗位。對於生活水平和出生率都已陷入停滯的德國和北歐來說,這其中也蘊含著它們尋找了很長時間的東西:一片擁有絕佳氣候的鄰近新土地。我的父親是一位職業外交官。我一直遠離政治,可直布羅陀工程卻讓我找到了將自己的從商經歷與兒時學到的所有外交知識相結合的機會。”

“有了政客的加入,一切又變成了技術的挑戰。提升海平面、改變洋流和氣候模式以及真實有效的土壤脫鹽過程等問題應運而生。實際上,隨著每個問題的解決,我們也開始著手處理人類遲早需要解決的更大的全球性問題。對於我們來說,亞特蘭蒂斯的建造不僅真正展示了我們基金會的能力,也展示了人類團結一致所能達成的目標。毫不誇張地說,亞特蘭蒂斯就是我們能夠改變地球表面的鐵證。”

未來的我連同沙灘和水壩一起消失了,而未來的哈珀再一次和我們一起站到了空曠的石頭地板上。

“在亞特蘭蒂斯的揭幕典禮上,泰坦人還準備了一個驚喜,一個全世界都不曾知曉的最終奇蹟。沒有人能夠預料到這項即將被揭曉的無與倫比的成就。跟隨綠色箭頭進入互動區域,瞭解亞特蘭蒂斯和泰坦最終奇蹟的問世,以及上百個其他話題。”

綠色的箭頭點亮了地板,指引我們穿過前方的一道拱門。

未來的哈珀緩緩消失了。隨著我們的深入,空間越來越小,直到我們站到了一塊大約15英尺見方的空間裡。周圍的牆壁、天花板和地板上的玻璃控制面板全都結著霜,只有正前方的一塊麵板敞開著,露出了另外一個同樣鑲嵌著面板的房間。

格雷森和哈珀首先進入了隔壁的房間。這裡和我們進入的第一個房間差不多大,牆上的面板原來都是觸控式螢幕幕。螢幕上顯示出了一個話題列表,有些還配有圖片以示強調。然而,其中只有幾塊面板是可以操作的,大部分都已經破裂了,上面佈滿了蜘蛛網一般的白色線條和用噴漆噴上去的黑色大字:泰坦殺了所有人。

我們在房間裡分散開來,掃視著這些面板。

哈珀按下了一個標註著“展覽館工作人員”的連結。緊接著,哈珀·萊恩出現了。

面板上的畫面變成了哈珀坐在玻璃桌旁的一張照片,下面則是一篇冗長的文章。我的雙眼停留在了文章的主副標題上:

<blockquote>

哈珀·萊恩

1982~2071年

</blockquote>

她活了89歲。

在我的身旁,格雷森正在我左手邊的面板上忙活著。螢幕上顯示的標題是“格雷森·肖事件”,我忍不住瀏覽了一下,文章詳述了他自我毀滅的人生,以及他是如何發起反對泰坦創始人的輿論、堅稱他的父親和泰坦人盲目追求名聲和關注的。多麼諷刺呀。

底部的一則小小的註釋中提到,格雷森·肖已經許多年沒有公開出現過了。傳聞他正因不可逆的晚期肝硬化而接受治療。

唯一一個沒有擺弄面板的人是尤爾。他站在房間的中央陷入了沉思。

“你知道這一切意味著什麼,對嗎?”我問他。

他緩緩抬起頭來看了看我,不情願地點了點頭。我分不清他眼神中藏著的是愧疚還是恐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