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第三部 第一章

作品:《命運的核心

<h4>一</h4> 警用廂型車停在一大隊等候擺渡的軍用卡車中間,這些汽車的車燈在黑夜裡宛如一個小村莊的燈火。路兩旁的樹木低低地壓在頭頂上,散發著熱氣和雨水的味道,在這一隊汽車後面某處,一個司機正在唱歌——悲泣的、沒有什麼音調的歌聲時高時低,好像風兒嘶嘶地吹過鑰匙孔。斯考比在車上一會兒睡著一會兒醒來,如此反覆。醒著的時候他就想佩倍爾頓的事,設想如果自己是佩倍爾頓的父親該是什麼心情——那個已經有了一把年紀的退休的銀行經理,他的妻子在生佩倍爾頓的時候因為難產去世了。當他再一次矇矓睡去的時候,他毫不費力地回到一個完全幸福、完全自由的夢境裡去了。他正走在一片寬闊、涼爽的草地上,阿里跟在他後面。在這個夢裡再沒有什麼別的人,阿里也一句話都不說。小鳥高高地在頭頂上飛過去。有一次他在草地上坐下,草葉分開了,一條綠色的小蛇爬了出來,從他的手掌爬上胳臂,一點兒也沒有懼怕的意思。在它重新爬回草地以前,這條小蛇用它的冰冷的舌頭友善地輕輕觸了一下他的面頰。 一次,他睜開了眼睛,阿里正站在他旁邊等著他醒過來。“主人要不要床?”阿里的語聲雖然很輕,卻早已拿定主意了。他把自己在路邊支起來的行軍床指給斯考比看,連蚊帳都已經在頭頂上面的樹枝上掛起來了。“要兩三個小時,”阿里說,“很多卡車。”斯考比聽從了,在床上躺下來,立刻又回到那塊恬靜的草地裡;在那裡,任何事都不會發生。他再醒過來時,阿里仍然站在那裡,只不過手裡端著一杯茶和一碟餅乾。“還要一個小時。”阿里說。 最後,終於輪到他們的廂型車過擺渡了。他們從紅土的斜坡上開到一個木排上面,接著木排開始移動起來,一尺一尺地滑過陰森的、冥河般的水流,緩緩向對岸的森林駛去。兩個揪動繩索的船伕除了圍著一條纏腰布外,渾身赤條條的,好像他們已經把衣服留在身後生命終止處的岸邊了。除了兩個擺渡的船伕以外,木排上還有一個人給他們打著拍子,在這個陰陽交界的地方敲擊著一隻空沙丁魚罐頭權當樂器。那個還活在人世裡的歌手那悲咽的、一刻也不停息的聲音向腦後的方向飄去了。 這只不過是他們必須經過的三處擺渡的第一處,每過一次擺渡,汽車都需要排一次長隊。這以後,斯考比再也沒能好好地睡一覺。因為汽車的顛簸,他的頭疼起來,他吃了幾片阿司匹林,希望把頭疼止住。他不想出門在外的時候發起燒來。現在他焦慮的並不是佩倍爾頓——人既然已經死了,也就算了,倒是他向露易絲許下的諾言使他忐忑不安。兩百鎊並不是個小數目,這個數字反覆變化著像鐘聲一樣在他那又疼又漲的頭腦裡嗡鳴著:200、002、020。他無論如何也尋不出第四種組合,心裡一陣陣發急:002、200、020。汽車已經駛出了滿是鐵皮頂小屋和糟朽的木板房的地區。現在他們經過的都是些由泥棚和茅舍組成的灌木叢中的村落。到處沒有燈光,家家門戶緊閉,上著護窗板,只有幾隻山羊的眼睛盯望著汽車隊的車燈。020、002、200、200、002、020。阿里蹲在汽車中間,一隻胳臂搭在他的肩膀上,另一隻手端著一大缸子熱茶——儘管汽車搖搖晃晃,他還是設法燒開了一壺茶。露易絲說得對——他好像又回到過去的日子裡。如果他感到自己年輕一些,如果沒有這個200、020、002的問題,他會多麼快樂啊。可憐的佩倍爾頓橫死的事是不會擾亂他的心境的——他只不過在履行一項職責,再說,他也從來沒喜歡過佩倍爾頓。 “我頭疼得厲害,阿里。” “主人吃阿司匹林太多了。” “你還記得嗎,阿里,十二年以前咱們花了十天工夫,沿著邊界線做的那次二百002旅行[35]?兩個挑夫病倒了……” 從司機的反光鏡裡他可以看到阿里在點頭,滿臉堆著笑容。他覺得這就是他所需要的全部愛情和友誼。在這個世界上只要有這些他就會很幸福了,只要有這個嘎嘎作響的廂型車,挨在嘴唇上的熱茶,沉重、潮溼、龐大重濁的森林,甚至連頭疼和孤寂也可以算上,他就心滿意足了。他想,只要我還能安排好她的幸福,就什麼都好了。在這個一切都顛倒混亂的夜晚,他一時忘記了經驗已經教會了他的一件事——沒有一個人能真正瞭解另一個人,也沒有人能夠安排另一個人的幸福。 “還要過一個小時。”阿里說。斯考比注意到夜色正開始一點兒一點兒淡下去。“再給我一缸子茶,阿里,加一點兒威士忌。”一刻鐘以前,汽車隊已經同他們分了家,廂型車離開公路,沿著一條岔路顛顛簸簸地更深地駛入了叢林地帶。斯考比閉上眼睛,努力使自己的腦子從那幾組數字的不協調的轟鳴聲裡躲開,轉到他要辦的那件不愉快的公事上去。班巴只有一個土著巡佐,在聽取這個巡佐的詞不達意的報告之前,斯考比很想對於已經發生的這檔子事先有一個明確的概念。最好先到教堂去一趟,和克雷神父談一談,他不太高興地思索著。 克雷神父已經起床,正在一所淒涼的歐洲式樣的小房子裡等著他。這所紅磚建築物佇立在一群土房中間,一望便知是一所維多利亞式樣的教士住宅。一盞煤油燈映照著這位傳教士的紅色短頭髮和他的一張生滿雀斑的年輕的利物浦面孔。他不能安靜地坐幾分鐘,每次都是屁股剛一沾椅子便馬上站起來在小屋裡走來走去,從一張非常難看的石印油畫前走到一座石膏像前,再轉回身子走向石印油畫。“我很少和他見面。”他帶著哭腔說,揮動著兩臂好像在講壇上佈道,“他就喜歡玩牌、喝酒。我不喝酒,也從來不玩牌——除了玩迭蒙,你知道,玩迭蒙,那是一種一個人擺牌的遊戲。太可怕了,太可怕了。” “他上吊了?” “是的。他的傭人昨天到我這裡來了。傭人從前天晚上就沒有看見他,但是這在大醉一場以後是常事,你知道,在大醉一場以後。我叫他找警察去。該這麼做,是不是?我一點兒辦法也沒有。一點兒辦法也沒有。人早已死了。” “你說得對極了。你能不能給我一杯水和一點兒阿司匹林?” “讓我幫你把阿司匹林化開吧。你知道,斯考比少校,這個地方几個星期、幾個月也不發生一件事。我每天就是在屋子裡走來走去,走來走去,而突然間,彷彿晴天一聲霹靂……太可怕了。”他的眼睛因為沒有睡好覺佈滿血絲,斯考比覺得他是屬於那些完全不適合於孤獨生活的人。屋子裡一本書也沒有,一個小書架,上面只擺著一本祈禱書和幾本闡述教義的小冊子。他根本不知道該怎樣打發日子。他又開始踱來踱去。突然,他轉向斯考比,非常激動地問道:“也許這有希望是件謀殺案?” “希望?” “要真是自殺,”克雷神父說,“那就太可怕了。自殺就永遠得不到主的慈悲了。我整夜都在想這件事。” “他不是天主教徒。也許這會使問題的性質有所不同。這人簡直愚蠢透頂了,是不是?” “我正是這麼想這個問題的。”走到油畫同塑像中間的時候,他突然身子一縮,向旁邊跨了一步,好像在他往返踱步的小路上迎頭碰到另一個人似的。他偷偷地匆忙瞥了斯考比一眼,想知道斯考比是否注意到他的這一奇怪的舉止。 “你多久去一次海港?”斯考比問。 “九個月以前我在那裡住了一夜。你問這個幹什麼?” “誰都要換換環境。你這裡有多少教徒?” “十五個。我試圖說服自己,佩倍爾頓還是來得及——來得及,你知道,在他臨死以前,認識到……” “套索勒在脖子上的時候是很難思考清楚的,神父。”斯考比喝了一大口阿司匹林水,幾粒酸澀的藥渣兒卡在他的喉嚨裡。“如果是謀殺的話,神父,你只不過把你的得不到寬赦的罪人換了另外一個人而已。”他想說一句俏皮話,但是他的俏皮話卻在聖畫和聖像之間萎縮了。 “謀殺犯是有時間……”克雷神父說,接著他又沉思地、帶著懷舊之情補充說,“我過去在利物浦,有時候到利物浦監獄聽犯人告解。” “你想得出為什麼佩倍爾頓幹出這件事來嗎?” “我對他不瞭解。我們兩人不太合得來。” “這倒是件遺憾的事。這個地方只有你們兩個白人。” “他主動想借給我書,但是他的書我都不感興趣——愛情故事,長篇小說……” “你看什麼書,神父?” “任何關於聖徒的書,斯考比少校。我最喜歡讀的是獻給‘小花朵’[36]的書。” “他喝酒很兇,是不是?他的酒是從什麼地方弄來的?” “我想是尤塞夫開的小鋪。” “對。也許他欠了債。” “我不知道。太可怕了,太可怕了。” 斯考比把阿司匹林吃完了。“我想我該去看看了。”外面天已經大亮了,太陽昇起以前,白晝是那麼柔和、清晰、新鮮,給人一種奇異的天真無邪的感覺。 “我同你一起去,斯考比少校。” 警察局的巡佐正在地區專員住宅前面的一張帆布椅子上坐著,他站起來,吊兒郎當地敬了個禮,馬上就含混不清地、甕聲甕氣地讀起他的報告來:“昨天下午三點半,長官,區專員的傭人把我叫醒。他向我報告,區專員佩倍爾頓,長官……” “好了,巡佐,我到屋子裡去看一看。”局裡的一名辦事員正站在一進門的地方等著他。 看得出來,這所單層住宅的起居間曾經一度是地區專員的驕傲——但那一定是巴特沃斯在這裡的事了。室內的傢俱還帶著幾分高雅和誇示於人的風貌;這些傢俱都不是公家發給的。牆上掛的是描畫殖民地初期風光的十八世紀版畫;一個書架上擺著巴特沃斯留下來的書籍。斯考比注意到幾本書和幾個作者的名字——梅特蘭[37]的《憲法史》,亨利·梅因爵士[38]的著作,布賴斯[39]的《神聖羅馬帝國》,哈代[40]的詩集,以及個人印行的《小威亭頓的最後審判日記錄》。但是佩倍爾頓卻在所有這些物品上面都留下了自己的痕跡——一個所謂地方手工藝品的粗俗的皮坐墊,菸蒂在椅子上留下的燙痕,克雷神父不喜歡看的一堆書——薩默塞特·毛姆[41],一本埃德加·華萊士的作品,兩本霍勒[42]的,長沙發上還擺著一本開啟著的書——《死神在嘲笑鎖匠》。這間屋子看來不經常拂拭,巴特沃斯的書都已經長了斑斑黴點。 “屍體在臥室裡,長官。”巡佐說。 斯考比開開門,走了進去——克雷神父跟在他後邊。屍體停放在床上,一條床單連頭帶腳蓋在身上。當斯考比把床單撩開,露出死者的肩膀的時候,他覺得自己看到的是一個穿著睡衣、靜靜安睡著的孩子;臉上的丘疹只不過是青春期的粉刺。這張臉顯示出的死者的生活閱歷,似乎只限於學校教室和足球場的那一些。“可憐的孩子。”他叨唸出聲來。克雷神父剛才那種充滿虔信的驚叫使他非常氣惱。他覺得像這樣一個還沒有成形的孩子肯定會得到主的慈悲的。“他是怎麼做的?” 巡佐指了指巴特沃斯為了掛畫精心嵌在牆上的橫木條——給公家蓋房的承包商是不會想到這一點的。一張圖畫——一個土著國王在一頂華蓋下面接見傳教士——靠著牆放著,一段繩子還纏在掛畫用的大銅釘子上。誰都覺得奇怪,這樣一個一點兒也不堅牢的設定為什麼會沒有垮下來呢?佩倍爾頓身體可能很輕,斯考比想,他想到兒童的骨骼同小鳥的一樣,又輕又脆。佩倍爾頓上吊的時候兩腳離開地面一定還不到十五英寸。 “他臨死以前寫了什麼東西沒有?”斯考比問辦事員說,“這樣死的人一般都會寫點兒什麼的。尋死的人容易變得饒舌,會不能自已地把心裡話講出來的。” “是的,長官,在辦公室裡。” 只要隨隨便便地看一下,就會發現這間辦公室多麼毫無秩序。檔案櫃沒有上鎖,辦公桌上的公文格里堆積著滿是灰塵的檔案。上行下效,土著辦事員一定也同他的上司一樣邋里邋遢。“在那裡,長官,在拍紙簿上。” 斯考比開始讀這封手寫的信,那筆跡同佩倍爾頓的臉一樣沒有成形;世界各地,成千上萬與他入學年齡相仿的人一定也都在用這種字型寫東西。親愛的爸爸——原諒我給你帶來的麻煩。似乎沒有什麼別的路好走了。很可惜,我沒有在軍隊裡;如果是軍人,我就可能戰死了。我欠人的債,你不用還——那個人不應該要這筆錢。他們也許想從你這裡把這筆錢要回來,不然我就不提這件事了。對你來說,這是一件很傷腦筋的事,可是我實在沒有別的辦法。你的愛子。底下的簽名是“迪奇”。這封信讀起來很像一個小學生因為學習成績太壞在為自己辯解。 他把信遞給了克雷神父。“你是不是要告訴我這裡面有不可饒恕的地方,神父?如果做出這種事來的是你和我,那就是沉淪——你無論說什麼我都同意。我們肯定會下地獄,因為我們是知道的,但是他什麼都不知道。” “教會教導我們……” “就是教會也不能教導我說,上帝不憐憫年輕的人……”斯考比的話說了一半就突然停下了。“巡佐,你去招呼人,趁太陽還不太厲害,趕快把墓穴挖好。再把他所有的賬單好好找一找。我要找個人談談這件事。”當斯考比轉過頭來向窗外望去的時候,陽光已經晃得他睜不開眼了。他用手遮住眼睛,說:“求求上帝,我的頭……”他打了個哆嗦,“要是我不能把它壓下去,就得害寒熱病了。如果你不介意的話,神父,我叫阿里在你那裡把我的床支起來。我想發一陣汗也許會好起來。” 斯考比服了大量奎寧以後就脫光衣服、裹著毛毯躺下來。隨著太陽越升越高,他覺得這間囚牢似的小屋四面石壁一會兒冷得滴水珠,一會兒又熱得像烤箱。門一直開著,阿里坐在門外臺階上削一塊木頭,時不時地把一兩個說話嗓門太高、擾亂了病室安寧的村民趕走。強烈、持久的疼痛[43]壓在斯考比的前額上;偶爾,這種疼痛也使他昏沉睡去。 但是在這種睡眠裡並沒有愉快的夢境。佩倍爾頓和露易絲模糊不清地融合起來。他翻來覆去地讀一封信,信上全部都是200這一數字的變換,下面的簽名有時候是“迪奇”,有時候又是“蒂奇”。他意識到時間在不停地過去,而自己在毯子裡卻絲毫也不能移動——他需要做一件什麼事,需要去救一個人,去救露易絲或者迪奇或者蒂奇,但是他卻被牢牢地縛在床上,而且他們還把一些重東西壓在他的額頭上,就好像用鎮紙壓住鬆散的紙張似的。有一次巡佐走到門前,阿里把他趕走了;另一次克雷神父躡著腳走進去,從書架上取走了一本佈道的小冊子。還有一次,或許只是個夢境,尤塞夫在門口探了一下頭。 下午五點鐘左右,斯考比醒了過來,他覺得自己口乾舌燥,不那麼熱了,但是非常虛弱。他把阿里叫進來。“我夢見尤塞夫了。” “尤塞夫來過,想要見你,主人。” “告訴他我現在可以見他。”他覺得非常疲勞,好像全身都捱了打。他翻了個身,把臉轉向石頭牆,馬上就睡著了。夢中,露易絲在他身旁不出聲地哭泣著;他伸出手來,但是摸到的只是牆壁——“一切都會安排好。一切。蒂奇答應你。”當他醒過來的時候,尤塞夫正在他身邊。 “你發燒了,斯考比少校。我看到你身體不舒服,心裡很難過。” “我見到你的面,就覺得難過。” “啊,你總是拿我開心。” “坐下,尤塞夫。你同佩倍爾頓有什麼關係?” 尤塞夫慢吞吞地把他的大屁股安頓在硬椅子裡。他發現自己的褲釦沒有扣好,便把一隻長滿汗毛的大手放在上面開始擺弄。“什麼關係也沒有,斯考比少校。” “偏偏在他自殺的時候你到這個地方來,也未免太巧了。” “我認為這是真主的旨意。” “我想他欠了你的錢吧?” “他欠我商店經理的錢。” “你對他施加了什麼壓力,尤塞夫?” “少校,要是你給一隻狗安上個罪名,這隻狗就完蛋了。要是區專員想在我的鋪子裡買東西,我的經理怎麼能不賣給他呢?要是他不賣,結果會怎樣呢?早晚會吵得不可開交。省專員會發現這件事。區專員會被調走。要是經理賣給他東西,結果又怎樣呢?區專員欠的賬會越積越多。我的經理怕我知道,他要求區專員付賬——這樣做也要爭吵起來。只要有一個像佩倍爾頓這樣的年輕的窮專員,不管你怎樣做,早晚要發生爭執。沒理的總是敘利亞人。” “你說的話很有點兒道理,尤塞夫。”他的頭又開始疼起來,“給我那杯加了奎寧的威士忌,尤塞夫。” “你吃奎寧是不是吃得太多了,斯考比少校?小心害黑水病。” “我不願意困在這裡,多少天走不了。我想在病發作以前把它壓下去。我要做的事太多了。” “你起來坐一會兒,少校,讓我把你的枕頭拍打拍打。” “你不是個壞人,尤塞夫。” 尤塞夫說:“你的巡佐在找賬單,但是他不會找到的。賬單在我這裡。是我從我經理的保險櫃裡拿出來的。”他在大腿上拍打著一沓紙。 “我知道了。你預備怎樣處置呢?” “把它們燒了。”尤塞夫說。他拿出一個打火機,點起紙角來。“你看,”尤塞夫說,“他的賬已經付清了,可憐的孩子。用不著驚動他的父親了。” “那你到這裡來做什麼?” “我的經理非常發愁。我本來準備提出個解決的辦法。” “同你一起吃飯可需要一隻長柄勺[44]。” “我的敵人需要。我的朋友用不著。我願意替你做許多事,斯考比少校。” “為什麼你總把我叫作朋友呢,尤塞夫?” “斯考比少校,”尤塞夫說,把他那顆長滿白髮的大腦袋湊過來,一股頭油味衝進斯考比的鼻孔裡,“友情是靈魂裡的一種東西。它不是為了報答別人什麼。你還記得十年以前傳我上法院的事嗎?” “記得,記得。”斯考比把頭扭過去,躲避開從門外射進來的陽光。 “那一次你差一點兒把我抓住,斯考比少校。關於人口稅的問題,你還記得。只要你吩咐你的警察把他們的供詞稍微改變一點兒,你就能夠把我抓住了。我當時感到非常吃驚,斯考比少校,坐在警察廳裡,聽到警察嘴裡句句說的都是真情實話。你一定費了不少力氣才把事情真相弄清楚,還叫警察都講實話。我對自己說,尤塞夫,警察廳可來了一個但以理[45]。” “我希望你不要說這麼多,尤塞夫。我對你的友情不感興趣。” “你是個心軟嘴硬的人,斯考比少校。我想同你說一說,為什麼在我的魂靈裡我總覺得你是我的朋友。你給了我一種安全感。你不會設陷阱害我。你相信的是事實,而事實則總是對我有利的,這一點我很有把握。”他撣了撣白褲子上的灰土,結果反而多留下一條髒印,“這些都是事實。我把欠條都燒了。” “我還可以找到一些線索,尤塞夫,瞭解一下你想同佩倍爾頓達成的協議到底是怎樣一種協議。這裡的分局控制著一條跨越邊界線的大道,從——該死的,我的這個頭,什麼名字也想不起來了。” “偷越邊界的牛販子。我對牛可不感興趣。” “也有一些東西可能順著這條路偷運到那一邊去。” “你還在想著鑽石,斯考比少校。自從打起仗來以後,所有的人都為鑽石發瘋了。” “不要過於自信,尤塞夫,別認為我檢查佩倍爾頓的辦公室的時候什麼東西也發現不了。” “我絕對相信你不會發現什麼,斯考比少校。你知道我既不會讀又不會寫,從來不把什麼留在紙上,一切都在我的腦子裡。”尤塞夫的話還沒有說完,斯考比就睡著了——只延續幾秒鐘的那種很不踏實的睡眠,夢中的時間剛剛夠映現一件念念不忘的心事。露易絲伸著兩隻手,滿面笑容地向他走來,斯考比很久很久都沒有看到過她臉上有這種笑容了。她說:“我是這麼高興,這麼高興。”斯考比醒過來,尤塞夫的熨帖的語聲仍然在他耳邊響著:“只有你那些朋友才不信任你呢,斯考比少校。我是信任你的。連那個流氓塔利特都信任你。” 過了一會兒,他才看清楚那張面孔。他的腦子疼痛不堪地從“這麼高興”往“不信任”上調整。他說:“你在說什麼,尤塞夫?”他好像可以感覺到腦子裡的各個部件在吱吱叫、嘎嘎響,互相摩擦,齒輪怎麼也掛不上,這一切都伴隨著一陣又一陣的劇痛。 “第一,專員空缺的問題。” “他們需要一個年輕人。”他機械地應聲說,心裡卻在想:如果不害寒熱病,我是絕不會同尤塞夫討論這樣一個問題的。 “其次,他們從倫敦派來的這個特殊人物……” “你等我腦子清爽一些再來同我談吧,尤塞夫。我一點兒也不懂你到底在同我談什麼。” “他們從倫敦派來一個負有特殊任務的人,來調查鑽石的事——他們為鑽石的事都發瘋了,只有專員一個人肯定知道這個人的身份——別的官員都不知道,連你也不知道。” “你真是胡扯,尤塞夫。沒有這樣一個人。” “誰都猜到了,除了你一個人。” “太荒唐了。你不該聽信謠言,尤塞夫。” “還有第三件事。塔利特到處宣揚你去過我的家。” “塔利特!誰相信塔利特的話?” “只要是壞話,隨時隨地都有人相信。” “走吧,尤塞夫。你為什麼要現在來惹我心煩呢?” “我只想叫你瞭解,斯考比少校,你可以信賴我。我的魂靈裡有對你的友情。我說的是真話,斯考比,全是真話。”他向床上俯過身去,頭油的氣味更加強烈地鑽進斯考比的鼻子裡,一雙棕色的眼睛也似乎因為感情激動而變得溼潤了。“讓我給你拍拍枕頭,斯考比少校。” “噢,看在上帝的份上,離我遠一些吧。”斯考比說。 “我知道當前的情況,斯考比少校,要是我能幫你的忙……我手頭很富裕。” “我不想受賄,尤塞夫。”他疲倦地說,為了避開尤塞夫的頭油味,他把頭扭向一邊。 “我不是要向你行賄,斯考比少校。我任何時候都可以借你一筆錢,只收適當的利息——年息四分。沒有任何條件。如果你拿到了什麼事實,你可以在借錢的第二天逮捕我。我想做你的朋友,斯考比少校。你不需要做我的朋友。有一個敘利亞詩人寫過這樣的話:‘兩顆心,一顆永遠溫暖,一顆永遠冰冷。冰冷的心比鑽石還珍貴;溫暖的心沒有價值,被人扔掉。’” “這首詩在我聽來,寫得並不好,可我不是內行。” “對我來說,咱們兩個人都到這個地方來真是巧合。在岸那邊,那麼多隻眼睛盯著我們。可是在這裡,斯考比少校,我可以真正幫助你。要不要我再拿幾條毛毯來?” “不要,不要。你別老是纏著我就成了。” “我看見像你這樣性格的人受人排擠,非常憤慨,斯考比少校。” “我不相信會有一天,我需要你來憐憫我,尤塞夫。但是如果你真要替我做一件什麼事的話,你還是走開讓我睡一會兒吧。” 但是在他睡覺以後,回到他腦子裡的仍然是痛苦的亂夢。樓上,露易絲還在哭泣,他坐在桌旁寫最後的一封信。“對你來說,這是一件很傷腦筋的事,但是我實在沒有別的辦法。愛你的丈夫,蒂奇。”這以後,當他轉過頭來,想尋找一件武器或者是一段繩索的時候,他突然醒悟過來,他絕對不能採取這種行動。他永遠也沒有權利自殺——他不能叫自己墜入萬劫不復的境地,不論他的理由多麼充分。他把信撕碎,跑到樓上,想告訴露易絲一下,本來一切就沒有問題,但是已經聽不見她的哭聲了,臥室裡一片寂靜,一直溢到室外來,他嚇得怔怔地站在那裡。他開始呼喊:“露易絲,一切都沒有問題了。我已經給你訂了船票了。”但是沒有回答。他又叫了一聲:“露易絲。”聽見鑰匙在鎖眼裡一聲轉動,門悄悄地開啟,給人一種災禍已經無法挽回之感。他看到緊靠房門口站著的是克雷神父。克雷神父說:“教會的教導是……”斯考比醒了過來,他仍然躺在墳墓一般的小石頭房子裡。

<h4>二</h4> 他在外邊滯留了一個星期。熱病過了三天才減退,他又休息了兩天才能勉強上路。他沒有再見到尤塞夫。 車子駛進市區裡的時候已經過了午夜了。月光下,房屋像是白森森的人骨;靜靜的街道從兩旁延伸出去,好像骷髏伸著兩隻枯臂;空氣裡瀰漫著淡淡的花香。如果他是回到一所空居,他知道自己會非常恬適的。他非常疲勞,不想打破午夜的寧靜。他知道絕不可能指望露易絲這時已經入睡、絕不可能指望在他出門在外的這幾天家裡的氣氛會變得鬆快起來,露易絲也不會像他在一次夢境中看到的那樣無憂無慮、高高興興。 小僕人在門口搖動著手電筒;青蛙在草叢裡咯咯地叫個不停;野狗對著月亮嗥叫。他回到家裡來了。露易絲摟住他;桌子上已經擺好夜宵的餐具;傭人出出進進地往屋裡搬行李;他的臉上一直掛著笑容,談個不停,儘量讓忙亂的氣氛延續下去。他談論佩培爾頓、克雷神父,也提了一下尤塞夫,但是他知道,遲早他一定要問她這些天過得怎麼樣。他想試著吃點兒東西,但是他非常累,一點兒也沒有胃口。 “昨天我清理了他的辦公室,寫好了報告——事情這樣就算完了。”他沉吟了一下說,“這就是我的全部新聞了。”接著,又很勉強地補充了一句:“家裡怎麼樣啊?”他很快地抬起頭望了她一眼,又把眼睛轉向別的地方。也許有千分之一的機會,她會笑一笑,模稜兩可地回答一句“不錯啊”,接著就把話頭岔開,談起別的事情來。但是他從她的嘴角上看出來,他是不會這麼幸運的。剛剛一定發生過什麼事。 但是事情並沒有一下子就爆發——且不管究竟是一件什麼事。露易絲說:“噢,威爾遜很會關照人。” “他很不錯。” “他很聰明,不該做他現在的工作。我想不出他為什麼跑到這個地方來當個小職員。” “他對我講他是糊里糊塗地跑到這裡來的。” “從你走了以後,我好像還沒有同別的什麼人談過話,除了小傭人和廚子。噢,還有哈里法克斯太太。”從她的話聲裡聽得出,危險點已經接近了。同過去一樣,儘管毫無希望,他還是想躲過去。他伸了一個懶腰說:“我的上帝,我累了。這場熱病弄得我一點兒勁兒也沒有,像塊爛布頭。我想我該上床了。已經快一點半鐘了,明天早晨八點我還得上教堂。” 她說:“蒂奇,你一點兒主意也沒有想嗎?” “你指的是什麼,親愛的?” “船票的事。” “別發愁。我會想個辦法的,親愛的。” “你還沒有想出來嗎?” “沒有。我有幾個主意,我正在考慮怎麼做。就是一個借的問題。”200、020、002一直在他的腦子裡鳴響。 “可憐的愛人,”她說,“別為這個發愁了。”她把一隻手貼在他的面頰上,“你累了。你剛剛害過熱病。我不惹你心煩了。”她的手、她的話把所有的防線都打破了:他本來想她會落淚,可是卻發現眼淚湧上了自己的眼眶。“上去睡覺吧,亨利。”她說。 “你不上去嗎?” “我還有一點兒事要做。” 他仰面躺在蚊帳裡等著她。他忽然想,她是愛他的,他已經很多年沒有這麼想了。可憐的愛人,她是愛他的:她也是一個人,也有自己的責任感,她不只是受他撫愛、關懷的物件。他更深地感到自己的失敗與無能。從班巴回來時,一路上他想來想去只是一個事實——在這個城市裡只有一個人能夠借錢給他,也願意借錢給他,那兩百英鎊,但這是一個他絕對不能向其伸手的人。當初如果接受了葡萄牙人的賄賂,就安全多了。他無可奈何地逐漸打定主意,決定明白告訴她:錢是借不來的,至少今後六個月,直到他休假以前,她必須待在這裡。如果他剛才不那麼累,在她提到這個問題的時候,他就會這麼對她說了,事情現在也就完了。但是那時候他退縮了,而她又是那麼體貼,現在再讓她失望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更加困難了。這所小房子裡鴉雀無聲,但是房子外邊飢餓的野狗卻不斷吠叫、悲嗥。他用胳膊肘支著身軀,傾聽著。他突然產生了一種奇特的、淒涼的感覺,這樣一個人躺著、等著露易絲上床;從來都是露易絲第一個躺在床上的。他覺得心神不定,有一種不安的預感,突然又想起了自己的夢境:他怎樣在門外傾聽,拼命敲門,卻始終得不到回答。他從蚊帳裡費力地爬出來,赤著腳跑下樓去。 露易絲正在桌子前邊坐著,面前擺著一個拍紙簿,但是除了一個名字外,她在紙上什麼還都沒寫。飛蟻在燈泡上撞擊著,把翅膀甩在桌面上。燈光照耀的地方,斯考比看到她頭上的一些白髮。 “你怎麼啦,親愛的?” “一切都太安靜了,”他說,“我怕出了什麼事。那天夜裡我做了一個噩夢,夢到你。佩倍爾頓自殺,弄得我心神不寧。” “你真是胡思亂想,親愛的,那種事絕不會發生在咱們身上。咱們是天主教徒。” “是的,一點兒不錯,我只不過想看看你。”他說著把一隻手放在她的頭髮上。從她的肩膀上面,他只看到她寫在信紙上的幾個字:“親愛的哈里法克斯太太……” “你沒有穿鞋,”她說,“沙蚤會鑽進你面板裡去的。” “我只不過想看看你。”他又重複了一句。他不知道紙上的斑跡是汗珠還是眼淚。 “聽我告訴你,親愛的,”她說,“你用不著再著急了。我一直在折磨你,折磨你。這也同熱病一樣,你知道,害過一陣就過去了。好了,現在它已經過去了——至少暫時不來了。我知道你弄不到這筆款,這不是你的過錯。如果我不做那次愚蠢的手術……世界上的事就是這樣的,亨利。” “這同哈里法克斯太太有什麼關係?” “她同另外一位太太弄到下一班輪船的一個雙人客艙,那個女人臨時走不成了。哈里法克斯太太想,我也許能補這個缺——只要她丈夫同經管船票的人說句話就成了。” “下班船大概兩個星期左右來。”他說。 “親愛的,不要再為這件事傷腦筋了,最好還是打消這個念頭吧。不管怎麼說,我明天得告訴哈里法克斯太太一聲。我正在寫一封信,告訴她我不走了。” 斯考比很快地說——他想趕快把話說出口,這樣就收不回來了。“告訴她,你能夠走。” “蒂奇,”她說,“你這是什麼意思?”她板起臉來,“蒂奇,請你不要答應你做不到的事。我知道你累了,害怕我和你吵鬧,但是我不會吵鬧的。我不能讓哈里法克斯太太到時候下不來臺。” “你不會的。我知道我能夠在什麼地方借到這筆錢。” “為什麼你剛回來的時候不說呢?” “我想把船票交到你手裡,讓你吃一驚。” 她並沒有像他期待的那樣高興,她總比他希望看到的還要看得遠一些。“你不再著急了嗎?”她問。 “我不著急了。你高興嗎?” “噢,是的,”她說,聲音裡帶著一些迷惘,“我很高興,親愛的。”

<h4>三</h4> 輪船在星期六傍晚駛進了港口,從臥室的窗戶裡他們看到它灰色的長長的影子在棕櫚樹後邊滑過封鎖港口的鐵索。他們看著它,心頭感到一陣黯然——幸福從來不會像保持常規那樣受人歡迎。他們拉著手看著那即將使他們分隔的暗影在港口拋了錨。“唉,”斯考比說,“這就是說,明天下午了。” “親愛的,”她說,“這段時間過去以後,我還會對你好的。我就是不能再忍受這裡的生活了。” 他們聽到樓下響起一陣哐啷哐啷的聲音;阿里剛才也在瞭望海面,這時開始往外搬動箱籠了。整所房子好像就要崩塌似的,禿鷲彷彿也感覺到牆壁在震動,撲扇著翅膀從房頂上飛開,弄得鐵皮板發出一片隆隆的響聲。斯考比說:“你在樓上整理整理東西,我下去把你的書包裝起來。”過去兩個星期裡,他們倆好像一直在弄虛作假,互相在愛情上欺騙,如今已經鬧到非要離婚不可的地步:共同的生活就要分開,只剩下把一些令人傷心的贓物平分一下了。 “我把這張照片留給你好嗎,蒂奇?”他斜瞟了一眼,看到一張第一次領聖體的面孔。“不,你帶去吧。”他說。 “我把這張咱們同泰德·布羅姆利一家人合拍的照片留給你。” “好,留下來吧。”她開始整理衣服,他在旁邊又看了一會兒,就到樓下去了。他把架上的書一本本地取下來,用一塊抹布拂拭著:《牛津詩選》、伍爾夫的作品、年輕一代詩人的詩作。把露易絲的書取下以後,書架差不多空了,他自己的書只佔一點兒地方。 第二天他們很早就一起去參加彌撒,兩個人並排跪在祭壇欄杆前邊,好像故意讓別人看到他們是無法分開似的。斯考比想的是:我祈求寧靜,現在我已經得到了。但那實現的方法太可怕了,應該解決得更好一些,我為它付出的代價太大了。當他們往回走的時候,他有些擔心地問:“你快活嗎?” “是的,蒂奇。你呢?” “只要你快活,我就快活。” “等我上了船,安頓好以後,就會好起來。我想今天晚上我得喝點兒酒。你為什麼不找一個人跟你合住呢,蒂奇?” “噢,我寧願一個人。” “每個星期給我寫一封信。” “當然了。” “還有,你不會懶得去參加彌撒吧,蒂奇?我不在的時候你要經常去。” “當然了。” 威爾遜從路對面走過來,一張焦慮不安的臉因為汗水變得亮堂堂的。他說:“你真的要走了?我到你家去,阿里說你下午就要上船了。” “她要走了。”斯考比說。 “你從來沒告訴我你會走得這麼急。” “我沒想起來告訴你,”露易絲說,“我太忙了。” “我根本沒有想到你會真的離開這裡。要不是在賣船票的地方遇見哈里法克斯太太,我都還不知道。” “噢,好了,”露易絲說,“以後你和亨利得彼此多關照一點兒了。” “簡直不能相信。”威爾遜一邊說,一邊踢著腳下的土路。他站在路中央,把他們兩人和他們的家隔開,根本不想讓他們走過去。他說:“我一個人也不認識,只有你——當然了,還有哈里斯。” “你應該開始結識幾個朋友。”露易絲說,“對不起,不能和你多談了,我還有好多事要做。” 他們繞著他走過去,因為他還站在那裡不動。斯考比回過頭來,親切地向他揮了揮手——威爾遜站在灼熱的路當中好像迷失了方向,看上去那麼孤獨可憐、那麼不得其所。“可憐的威爾遜,”他說,“我想他是愛上你了。” “他以為他愛上我了。” “你離開這裡對他來說是一件好事。在這種氣候裡,像他這樣的人會給別人帶來麻煩的。你不在這裡的時候,我會關照他的。” “蒂奇,”她說,“我同他見面的次數不該那麼多。我不該信任他。他有一些虛偽。” “他年輕,有些多情。” “過於多情了。他說謊。為什麼他說一個人也不認識?” “我想他是一個人也不認識。” “他認識專員。那天晚上吃晚飯的時候我看見他到專員家裡去了。” “也許是談什麼事吧。”這一天的午飯,兩人都一點兒食慾也沒有,可是他們的廚子卻認為這是個特殊的日子,為他們做了一大盆咖哩飯,裝在一隻水盆裡,放在桌子正中。在這盆咖哩飯四周,擺著無數的小盤子——油炸香蕉、紅辣椒、花生米、木瓜、橘子片、辣醬……他們兩個人中間隔著這麼一大堆盤子,好像隔著好幾里路。菜盛在盤子裡逐漸冷了下來;除了諸如“我不餓”“再多吃一點兒”“我什麼也吃不下”以及“你動身以前應該吃飽了”這些說來說去只是好心勸對方努力加餐的話以外,他倆好像找不到別的話好說了。阿里一會兒走進,一會兒走出,一直打量著他們;他像是鐘錶裡的一個小人兒或者小動物,每次報時就鑽出來一下。兩個人都感到可怕的是,這時心中都盼望著離別的場面趕快結束,而且一旦這個尷尬的場面告一段落後,就可以各自定下心來,重新過一種不再有任何變化的生活了。 “你要帶的東西肯定沒有落下什麼嗎?”他們一件件地把可能遺落的東西又描述了一遍。這是他們想出來的另一個辦法,可以坐在那裡不吃飯,只偶爾挑一點兒容易下嚥的東西送進嘴裡。 “幸而這所房子只有一間臥室。他們不會再讓誰住進來。” “他們也許會把我趕出去,讓給一對夫妻住。” “你每個星期都會寫信吧?” “當然了。” 時間已經過了不少,他們可以使自己相信飯已經吃好了。“如果你吃不下去,我看我就送你走吧。巡佐已經在碼頭上把搬執行李的人組織好了。”他們現在只能說一些非常正經的話了。他們的一舉一動好像都籠罩在虛幻裡,儘管彼此都能觸控到,但是整個一條非洲海岸線已經把他倆分隔開了。他們說的話句句矯揉造作,倒像是一封不堪卒讀的書信中的詞句。 上了船,不再是兩個人單獨相對以後,他們都長舒了一口氣。在市政工程廳任職的哈里法克斯裝得情緒很高的樣子,不斷打趣逗笑兒。他說了一些語意雙關的笑話,又叮囑兩位太太多喝杜松子酒。“這對治肚子疼有好處,”他說,“乘船最不舒服的就是拉肚子。睡覺以前要大量喝,早晨起來也起碼喝六便士的。”兩個女人把房艙檢視了一遍。她們站在黑燈影裡,好像兩個穴居人,嘴裡嘰嘰喳喳地說一些男人們沒法聽清楚的話。她們已經不是這兩人的妻子了,她們是另一部族的兩姐妹。“這個地方用不著咱們了,”哈里法克斯說,“她們倆在這裡挺好的。我要上岸了。” “我同你一起走。”本來一切都不像是真實的,現在,突然間,他真正感到了痛苦,宛如到了死亡關頭。他好像是一個囚犯,在受審的時候總不相信自己犯了罪,一切都不過是個夢境,判刑也好,用卡車載赴刑場也好,都不是真實的。而突然間,他站到這裡了,背後是一道沒有門窗的大牆,一切都成為真實的了。但是事已如此,也只能橫下一條心,勇敢地接受死亡吧。他們走到走廊的一端,把哈里法克斯夫婦留在屋裡。 “再見,親愛的。” “再見,蒂奇,你每個星期都要寫信……” “我會寫的,親愛的。” “我是一個可怕的逃兵。” “別這麼說。這裡不是你待的地方。” “如果他們讓你當專員,事情就不一樣了。” “我一休假就找你去。如果在那以前你的錢不夠花,就寫信告訴我,我會給你安排的。” “你總是什麼事都替我安排好,蒂奇。以後沒有我向你發脾氣,你會高興的。” “別胡說了。” “你愛我嗎,蒂奇?” “你說呢?” “你說一句,我愛聽——哪怕你不是真心的也好。” “我愛你,露易絲。當然我是真心的。” “如果我在那邊一個人過不下去,我還要回來的,蒂奇。” 他們接過吻,便走到上面甲板上。從這裡望過去,海港總是非常美:一排小房子有時候像石英一樣在陽光下閃閃爍爍,有時候籠罩在圓鼓鼓的蔥蘢的小山的陰影裡。“給你們護航的軍艦可不少。”斯考比說。驅逐艦和輕巡洋艦像好幾只小狗蹲在周圍;訊號旗像水波似的飄擺,一隻日光訊號機閃動著。漁船揚著棕色的蝴蝶帆東一艘西一艘地停歇在遼闊的海灣上。“你要注意身體,蒂奇。” 哈里法克斯的粗大喉嚨在他們身後吼叫起來:“有沒有人上岸?你是坐警察廳的汽艇來的嗎,斯考比?瑪麗在下邊房艙裡。斯考比太太,把眼淚擦乾,再撲一點兒粉讓旅客們看看。” “再見,親愛的。” “再見。”真的要分手了,哈里法克斯看著他們握手告別,從英國本土乘船來的旅客也都好奇地打量著他們。汽艇剛一駛開,馬上就看不清哪個是露易絲了。也許她已經回到下面房艙哈里法克斯太太那裡去了。夢已結束,變化已成過去,生活又要重新開始了。 “我真討厭這種告別的場面,”哈里法克斯說,“總算都過去了,我挺高興。我想我得到貝德福德去喝杯啤酒。同我一起去嗎?” “對不起。我要去值班。” “剩我一個人了,要是有個漂亮的黑姑娘關心關心我,我倒也不反對。”哈里法克斯說,“可是,我忠誠、老實,是個忠實的丈夫。”斯考比知道他說的是實話。 威爾遜站在一個防雨帆布遮蓋著的貨堆的影子裡,遙望著海灣。斯考比停住腳步,他被這張悲傷的、孩子般的胖臉打動了。“對不起,我們剛才沒有看見你。”他說,接著,又撒了一句無害的小謊,“露易絲讓我問候你。”

<h4>四</h4>   他回到家裡的時候已經快一點了。廚房內外的燈光已經熄滅,阿里正坐在門前臺階上打盹,車燈在他的昏睡的臉上一晃,把他驚醒了。他跳起來,連忙拿著手電筒在汽車房前邊照路。 “好了,阿里,去睡覺吧。” 他走進空蕩蕩的房子——他已經忘記寂靜竟會有這樣深沉的音調。不止一次他回家很晚,露易絲已經入睡,但是他從來沒有感覺到哪一次寂靜像今天這樣令人心安、這樣無法攻破。他的耳朵過去總是傾聽著——儘管無法聽到——另外一個人的呼吸和細小動作的微弱聲響,現在已經沒有什麼需要傾聽的了。他走上樓,向臥室裡望了一眼。什麼東西都清理走了,這裡已經沒有露易絲離開或來過的痕跡:阿里甚至還把桌上的照片也收起來放在抽屜裡。真的就剩下他一個人了。浴室裡一隻老鼠響動了一下,鐵皮屋頂嘩啦啦地響了一陣,一隻晚歸的禿鷲正落下來過夜。 斯考比在起居間裡坐下來,兩隻腳搭在另一張椅子上。他還不想上床,但是他很困,這一天過得多麼長啊。現在家裡只剩下他一個人,他可以為所欲為,做出最荒唐的舉動來:他可以在椅子上而不在床上睡覺。悲哀從他的心上一層一層地剝落,留下來的是寧靜自得的感覺。他已經盡了自己的責任:露易絲快樂了。他閉上了眼睛。 一輛汽車駛離大路向他的住房這邊開過來,車燈的亮光在窗戶上一閃,斯考比驚醒了。他猜想來的是輛警車——這天夜裡他是值勤警官,可能來了一封緊急的、多半毫無必要的電報。他開啟門,發現尤塞夫站在臺階上。“對不起,斯考比少校,我路過這裡,看見你還沒有熄燈,我想……” “進來,”斯考比說,“我這裡有威士忌,或者你更喜歡喝一點兒啤酒……” 尤塞夫顯得很吃驚的樣子說:“你太殷勤了,斯考比少校。” “如果我同一個人熟到張口借錢的程度,我當然應該殷切地接待他。” “那麼就喝一點兒啤酒吧。” “真主許可嗎?” “真主不知道什麼是罐裝啤酒和威士忌,斯考比少校。我們需要用新時代的精神解釋他的教義。”他看著斯考比從一個放著冰塊的箱子裡取出酒瓶來,“你沒有電冰箱嗎,斯考比少校?” “沒有。我的電冰箱缺少一個零件,我想,也許要一直等到戰爭結束才配得上。” “我可不能容忍這個。我有幾臺多餘的冰箱,我給你送一臺來吧。” “噢,我這樣對付著就成了,尤塞夫。我這樣已經兩年了。這麼一說,你是從這裡路過嗎?” “啊,準確些說,不是路過,斯考比少校,這不過是那麼一說。事實上是,我一直等著,直到我確信你的傭人都睡著了才到這裡來。我的汽車是從汽車庫租來的。我自己的車太顯眼了。我沒帶車伕來。我不想讓你為難,斯考比少校。” “我再說一遍,尤塞夫,要是我可以從一個人那裡張口借錢,我絕對不會不承認我認識他。” “你為什麼老談這件事,斯考比少校?那不過是一樁金錢事務。四分年息利錢並不低,有時候我要的利息更高,那是我覺得借錢的人不夠牢靠。我希望你讓我給你送來一臺冰箱。” “你來找我有什麼事?” “首先,斯考比少校,我想知道一下斯考比太太的情形。她的艙位舒服不舒服?她還需要不需要什麼東西?輪船到拉各斯[46]的時候要靠岸,不論她需要什麼我都可以派人送到船上去。我可以給我的代理人拍個電報。” “我想她什麼都不缺了。” “其次,斯考比少校,我想同你談談鑽石的事。” 斯考比又把兩瓶啤酒放在冰塊上。他用緩慢、溫和的語調說:“尤塞夫,我不想讓你把我當作這樣一個人:頭一天向人借了錢,第二天為了自我安慰就把債主侮辱一頓。” “自我?” “別管這個字了。自尊心。隨便你叫它什麼吧。從某種意義上講,我們倆在金錢事務上可以說是夥伴,這一點我不想否認。可是我對你承擔的義務,卻只能嚴格地限於付給你四分利息這件事上。” “我同意,斯考比少校。這些事你從前就已經說過了,我完全同意。我也再說一遍,我連做夢也沒有想過求你替我做什麼事,我倒寧願替你做些事。” “你真是個怪人,尤塞夫。我相信你真的是喜歡我。” “是的,我喜歡你,斯考比少校。”尤塞夫坐在椅子邊上,又粗又壯的大腿上硌出一道深印;除了在自己家,他在任何人家裡也不舒服。“現在我可以同你談談鑽石的事了嗎,斯考比少校?” “說吧。” “你知道,我覺得政府現在對鑽石有一種狂熱。他們浪費了你的時間,浪費了警察廳的時間。他們派了專門人員到沿海的口岸來,連我們這裡都派來一個人——你知道是誰,雖然這個人對誰都保著密,按道理講只應該專員一個人知道。只要有人能夠透露給他一點兒訊息,黑人也好,窮敘利亞人也好,他都捨得出錢,然後他就拍電報給英國,給各個港口。可是費了這麼大力氣,他們查到了一顆鑽石沒有呢?” “這件事跟咱們沒有關係,尤塞夫。” “我想以一個朋友的身份同你談談,斯考比少校。鑽石與鑽石不同,敘利亞人同敘利亞人也不一樣。你們偵緝的物件不對頭。你們想把這個漏洞堵住,不叫工業鑽石流到葡萄牙,再從那裡轉到德國去,或者不叫鑽石偷運到邊界那邊維希法國去。但是你們追蹤的人一直是那些對工業鑽石不感興趣的人,這些人只不過想把幾顆寶石藏到一個安全的地方,等著打完了仗再拿出來而已。” “換句話說,你說的是你自己?” “到這個月為止,警察已經到我的幾家商店來過六次了,把東西翻得亂七八糟。他們這樣做永遠也找不出工業鑽石來。只有小人物才對工業鑽石感興趣。可不是,一火柴盒鑽石只能弄到兩百英鎊。我管這些人叫礫石收藏家。”他用鄙夷的口氣說。 斯考比不慌不忙地說:“我早就想到,尤塞夫,或遲或早,你會向我要點兒什麼的。但是除了你那百分之四的利息外,你不會從我這裡拿到什麼的。明天我就交給專員一份秘密報告,把咱們的借款協議告訴他。當然了,他可能要求我辭職,但是我想他不會這樣做的。他信任我。”記憶中的一件事刺痛了他一下,“我想他是信任我的。” “你覺得這樣做明智嗎?” “我覺得這樣明智。咱們兩個人間的任何一件秘密,隨著時間的推移遲早要腐爛發臭的。” “隨你便吧,斯考比少校。但是我向你保證,我不想從你這裡要什麼。我倒是願意能夠給你一點兒什麼。你不願意要電冰箱,但是我想你也許願意聽我給你出個主意,透露給你一點兒訊息。” “我在聽著呢,尤塞夫。” “塔利特是個小人物。他是天主教徒。蘭克神父和別的人都到他家裡去。他們說:‘要是世界上還有誠實的敘利亞人的話,那就是塔利特了。’塔利特做買賣並不很成功,這樣讓人看起來好像他挺誠實。” “說下去。” “塔利特的一個表兄弟要乘下一班葡萄牙輪船離開這裡。他的行李會受到檢查,當然了,什麼也不會檢查出來。他要帶一隻鸚鵡走,裝在一隻鳥籠裡。我的建議是,斯考比少校,放塔利特的表兄弟走,把鸚鵡留下。” “為什麼把他的表兄弟放走?” “你不應該向塔利特交底。你可以隨便找個理由,說這隻鸚鵡有傳染病什麼的把它留下。他不敢惹麻煩的。” “你是說鑽石藏在鸚鵡的嗉囊裡嗎?” “是的。” “以前葡萄牙船上耍過這種花招嗎?” “是的。” “看起來我們得辦一個鳥類飼養所了。” “你要不要根據這個線索幹一下,斯考比少校?” “你給我提供了訊息,尤塞夫。我可不想向你透露訊息。” 尤塞夫點了點頭,笑起來。他小心翼翼地把肥胖的身軀挺立起來,有點兒羞澀地摸了摸斯考比的袖子。“你說得對,斯考比少校。相信我,我無論任何時候也不想傷害你。我會非常小心,你也要小心,這樣,就不會出問題了。”看起來兩個人倒好像在訂立一個密約,決心不坑害別人;但是即使是清白無辜,一到了尤塞夫身上,看著也令人生疑。他說:“要是你有時候對塔利特說一兩句他喜歡聽的話,這對你是有好處的。派來的那個人常常到他家去。” “我不知道有什麼人派到這個地方來。” “你說得很對,斯考比少校。”尤塞夫搖晃著身子,活像一隻在燈光邊緣上撲騰的大肥蛾子。他說:“也許你哪一天再給斯考比太太寫信的時候會替我問候問候她。噢,不成,信件要經過檢查。你不能這樣做。也許你可以這樣寫——不,最好什麼也別寫了。只要你心裡知道,斯考比少校,我衷心祝願你……”他跌跌撞撞地沿著小路走向自己的汽車。當他把車燈開啟以後,又把臉貼在車窗的玻璃上。儀表盤上的燈光把他的臉照亮:一張扁闊的麵糰顏色的大臉,又真誠又令人不能信任。他畏畏縮縮、不太好意思地向獨自站在靜悄悄的空房門前的斯考比揮了揮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