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第一部 第二章

作品:《命運的核心

<h4>一</h4> 清晨八點鐘,在去碼頭的路上,斯考比下車到銀行去坐了一會兒。經理的辦公室陰暗、涼爽,一玻璃杯冰水擺在保險櫃櫃頂上。“早上好,羅賓遜。” 羅賓遜是個高個子,癟胸脯,因為沒有撈到去奈及利亞的職位而怨氣沖天。他說:“這種鬼天氣什麼時候才能變過來?雨季來晚了。” “保護領地已經開始下了。” “在奈及利亞,”羅賓遜說,“你總知道自己是在什麼地方。我能替你做點兒什麼事,斯考比?” “我坐坐成不成?” “當然成。我自己在十點鐘以前從來不坐著。站著有助於消化。”他一刻不停地在辦公室踱來踱去,兩條腿像踩著高蹺。他皺著眉毛呷了一小口冰水,彷彿在喝藥。斯考比看見辦公桌上擺著一本名叫《泌尿系統疾病》的書,翻到一頁彩色插圖上。“我能替你做點兒什麼事?”羅賓遜又重複了一遍。 “給我弄兩百五十鎊錢。”斯考比不太有把握地試圖用開玩笑的語氣說。 “你們這些人總認為銀行是用錢砌起來的。”羅賓遜不假思索地說了一句玩笑話,“你真正想用多少錢?” “一百五十鎊。” “你現在結餘還有多少?” “我想大概有三十鎊。現在是月底。” “咱們最好查對一下。”他叫來了一個職員。在等待的時間裡,羅賓遜又在小屋子裡來回走起來——六步走到牆根,再轉身回來。“走到那邊再回來,一百七十六次,”他說,“就是一英里。我試著在午飯前走三英里,這能使我保持健康。在奈及利亞,我總是走一英里半的路到俱樂部去吃早飯,以後再走一英里半回去上班。這裡沒有地方做這種散步的運動。”他在地毯上打了個迴旋說。一個職員把一張字條放在辦公桌上。羅賓遜把紙湊到臉跟前兒,彷彿要嗅它似的。“二十八鎊十五先令七便士。”他說。 “我要把我的妻子送到南非去。” “噢,是的。是的。” “我想,”斯考比說,“錢再少一點兒也可以。靠我的薪水我沒有辦法讓她花太多的錢。” “我真不知道該怎樣……” “我本來想也許能透支一筆錢,”斯考比含混地說,“許多人都能透支,是不是?你知道,我記得我就有過一次——只是幾個星期——透支了十五鎊。我自己也不喜歡。把我嚇壞了。我老是覺得我欠了銀行經理一筆債。” “問題在於,斯考比,”羅賓遜說,“我們接到指示絕不允許透支。這是戰時,你知道。有一項很貴重的抵押品——個人的生命——變得不值錢了。” “是的,這一點我知道,但是我還活得蠻結實,我也不準備挪動地方。潛水艇和我沒緣。我的工作也很保險,羅賓遜。”他明明知道不會有效果,還是儘量用開玩笑的口氣說下去。 “專員就要退休了,不是嗎?”羅賓遜說著,走到屋子另一端的保險櫃前面又轉回身來。 “可是我不退休啊。” “我很高興聽你這麼說,斯考比,可是有謠言說……” “我想有一天我會退休的,可那是遙遠的將來的事。我倒寧願死在崗位上,再說,我總還有幾宗人壽保險呢,羅賓遜。用那個做抵押成不成?” “你知道三年以前你中斷了一宗。” “那是露易絲回國動手術的那一年。” “我想,餘下的兩宗把你已經繳付的保險費加在一起也沒有多少錢,斯考比。” “但是如果我一下子死了,這總還算個保障,是不是?” “如果你繼續交納保險費的話。我們就沒有什麼保障了,你知道。” “當然沒有,”斯考比說,“這我知道。” “真抱歉,斯考比。這是公事。銀行的章程。如果你需要的是五十鎊,我就自己借給你了。” “算了,就當我沒有開口吧,羅賓遜,”斯考比說,“沒什麼要緊的。”他尷尬地笑了一下,“市政廳的那幫人會說我受點兒賄賂就什麼都有了。摩莉身體好嗎?” “她很好,謝謝。我要是能像她那樣就好了。” “你醫學書讀得太多了,羅賓遜。” “一個人得知道身體有什麼毛病啊。今天晚上去俱樂部嗎?” “我想我不會去的。露易絲很疲勞。你知道雨季以前人們是怎麼樣的。對不起,打攪你了,羅賓遜。我得到碼頭去了。” 他低著頭,很快地從銀行走下山坡來。他有一種在幹什麼卑鄙的勾當被人當場抓住的感覺——他去向人家要錢,被人拒絕了。他不配和露易絲在一起。他覺得自己在做人方面一定有什麼失敗的地方。<h4>二</h4> 德魯斯親自帶著他的外勤警察隊來到希望號上。船上的一個乘務員正在舷梯口等著他們,船長想邀請他們先到房艙裡去喝兩杯酒。率領海上警衛隊的一名軍官在他們之前就已經到了。喝酒是兩週舉行一次的例行公事的一個常規——建立起友好氣氛。接受了這種款待,檢查人員就更容易叫這位中立國的船長吞嚥搜查船隻的苦藥丸了,而且沒有長官在場,在船橋底下執行任務的檢查人員也會更順利地進行工作。趁頭等艙的旅客檢驗護照的時候,一隊外勤警察著手檢查他們的房艙。另外一些人這時正在貨艙裡進行搜尋——一件枯燥乏味、毫無希望地翻尋大米袋的工作。尤塞夫是怎麼說來著?“你們找到過一小顆鑽石嗎?你想有一天會搜查到嗎?”再過幾分鐘,當幾杯酒下了肚,關係變得相當融洽以後,斯考比就該進行檢查船長臥艙的不愉快的工作了。現在,這場時斷時續的談話主要是海軍中尉在進行著。 船長擦了擦自己胖嘟嘟的黃臉說:“對英國人我當然是從心眼裡感到欽佩的。” “我們也不喜歡這樣做,你知道,”中尉說,“做一箇中立國的國民真是背運。” “我的心對你們的偉大斗爭充滿了欽佩。”葡萄牙船長說,“我心裡根本沒有惱怒的份兒。我們國家的人有的感到惱怒,我可不這樣。”他的臉淌著汗,眼球佈滿了血絲。他一個勁兒地談自己的心,但是斯考比卻覺得,要找到他的一顆心,非要在他那肥胖的軀體上開一個又深又長的口子不可。 “你太好了,”中尉說,“你這種態度值得讚揚。” “再來一杯葡萄酒,先生們?” “我可以再喝一杯。這種酒在岸上是喝不到的,你知道。你呢,斯考比?” “我不要了,謝謝。” “我希望你們用不著讓這條船在這裡再停一夜了,少校!” 斯考比說:“我看在明天中午以前你們不大可能離開這兒。” “我們會盡力去做,當然了。”中尉說。 “我以名譽擔保,先生們。我發誓,你們在我的乘客裡找不到壞人。至於水手——我全都瞭解。” 德魯斯說:“這不過是例行公事,船長,我們不得不履行一下。” “抽一支雪茄吧,”船長說,“把那支紙菸丟了。這是一盒特製的。” 德魯斯點著一支雪茄,沒想到這支雪茄卻發出火花,噼噼啪啪地響起來。船長咯咯地笑了。“這是我在開玩笑,先生們,無傷大雅的玩笑。我這盒雪茄是為朋友們準備的。英國人特別富於幽默感。我知道你們不會生氣的。要是德國人,就要生氣了;英國人不會。很好笑,不是嗎?” “很有意思。”德魯斯不高興地說。他把雪茄放在船長遞過來的菸灰缸裡。可能船長用手指開動了一個機關,菸灰缸開始丁零零地奏起了一個小調。德魯斯又嚇得一哆嗦。他早就該回家度假了,神經很不穩定。船長一邊笑一邊淌汗。“瑞士人,”他說,“了不起的民族,也是中立的。” 一個外勤警察走進來,遞給德魯斯一個條子。德魯斯把它傳給斯考比。斯考比看到紙條上寫的是:據一個被通知解僱的乘務員說,船長在浴室裡藏匿了信件。 德魯斯說:“我得到下邊去看看,讓他們快著點兒。你來嗎,伊萬斯?謝謝你的葡萄酒,船長。” 房艙裡只剩下斯考比同船長兩人了。這一部分工作是他最厭惡的:這些人並沒有犯罪,他們只不過違反了戰時航行法強加給輪船公司的條例而已。在搜查的時候誰也說不準會翻出什麼東西來。一個人的臥室是他生活中的隱私部分,搜查抽屜的時候說不定無意中會了解到他的一些醜事:某些有失體面的小東西像髒手帕似的被塞在沒人看到的地方,在一堆亞麻衣物底下也許會發現他想忘掉的一件傷心物。斯考比禮貌地說:“船長,我想我得看看了。你知道,這不過是走走形式。” “這是你的職責,少校,你應該做的。”葡萄牙人說。 斯考比敏捷、熟練地進行檢查,無論什麼東西他動過以後總是按照原來的樣子擺好,像是一個非常細心的主婦。船長背對著斯考比站著,看著窗外的船橋;看起來他不想在他的客人做這件令人惱恨的工作時讓他為難。斯考比很快就檢查完了,他把裝著避孕套的盒子關上,仔細地放回櫃櫥的上層抽屜裡,同手帕、俗氣的領帶和一小包髒手帕放在一起。“都完了嗎?”船長轉過頭來,客氣地問道。 “那兒還有一扇門,”斯考比說,“通到什麼地方?” “那不過是浴室、廁所。” “我想我最好還是看一眼。” “當然了,少校,但是那裡面沒有什麼秘密的地方好藏東西。” “如果你不介意的話……” “當然不。這是你的職責。” 浴室裡沒有擺什麼東西,也髒得要命。浴盆邊上凝聚著一圈灰色肥皂沫,腳下的瓷磚汪著髒水。問題是,必須很快地確定東西藏在哪裡。如果拖延的時間太長,對方勢必會發現他已經掌握了什麼情報。他必須做出一副辦理例行公事的樣子——既不能太馬虎,也不能太認真。“用不了多少時間了。”他裝出一副快活的樣子說,並從修面鏡裡看到一張肥胖的、安詳的面孔。當然了,情報可能是假的,乘務員只不過是想製造點兒麻煩而已。 斯考比開啟藥品櫥,把裡面裝的東西很快檢查了一遍:擰開牙膏的蓋子,開啟刮面刀的盒子,用手指在刮鬍膏裡探了探。他自己也沒期望在這裡面找到什麼。但是做這些事卻給了他思索的時間。接著他又走到水龍頭前面,放了點兒水,把手指伸進每個出水孔裡摸索了一陣。他的目光落到地板上:這裡不可能藏匿任何東西。舷側的玻璃窗:他檢視了幾個大合葉,把裡層窗戶開合了幾次。每次轉過頭他在鏡子裡總是看到船長的面孔:安詳,耐心,帶有某種自得的神色。這張臉一直對他說著“沒找到哇,沒找到哇”,就像孩子們在玩的一場遊戲。 最後,該輪到抽水馬桶了。斯考比把木蓋掀開,在蓋子和瓷桶之間什麼東西也沒發現。他的手摸到放水的拉繩,鏡子裡第一次顯出緊張的神色:棕色的眼睛不再望著他的臉,開始盯視著另外一個地方。斯考比隨著那目光望去,他看到自己的手緊握著拉繩。 貯水箱裡沒有水嗎?他很想知道。他扯了一下拉繩,水管發出一陣汩汩的響聲,呼隆一下水衝下來了。斯考比轉過頭來,葡萄牙人帶著一種掩飾不住的得意的神情說:“你看見了,少校。”就在這一分鐘,斯考比明白了。我太不仔細了,他想。他掀起貯水箱的蓋子。在蓋子下面挨不著水的地方,一封信用膠帶貼在上面。 他看了一下收信人的姓名、地址——萊比錫弗里德里希大街[19]一位格羅內爾太太。他嘴裡不停地說:“真對不起,船長。”因為聽不到回答,他把頭抬起來。在船長的肥胖、灼熱的面頰上,淚水正追趕著汗珠簌簌地往下淌。“我得把它拿走,”斯考比說,“上報……” “啊,這場戰爭,”船長突然喊起來,“我多麼恨這場戰爭。” “我們同樣也有不少理由恨它,你知道。”斯考比說。 “一個人給女兒寫封信,就把自己毀了。” “女兒?” “是的。她現在是格羅內爾太太。你開啟看看吧,你會明白的。” “我不能這樣做。我必須把它交給新聞檢查官。為什麼你不等著到里斯本再寫呢,船長?” 這個人已經把他肥胖的身軀靠在浴盆邊上,彷彿他沒有力氣再肩負這一沉重的擔子了。他像個小孩似的不住地用手背抹眼淚——一個樣子不招人愛的孩子,一個小學裡的蠢頭蠢腦的胖孩子。一個人在同聰明、美麗或者有功名權勢的人作戰時,心中可能毫無憐憫之情,但是對於誰也不喜愛的人卻不能這樣做;無情地逼壓一個可憐蟲,會使你胸中壓上沉重的磨石。斯考比知道自己該把信拿起來然後轉身走開;他的同情心對這件事並沒有好處。 船長嗚咽地說:“如果你有女兒你就會了解的。你就沒有。”他的話帶著指責的口氣,彷彿沒有兒女是一樁罪惡似的。 “我沒有。” “她非常惦記我。她愛我。”船長說。他抬起了淚水模糊的面孔,好像要使對方相信自己這一不太可能的表白似的。“她愛我。”他悽悽慘慘地重複道。 “但你為什麼不在里斯本寫?”斯考比又問了一句,“為什麼冒這個險?” “我很孤單,我沒有妻子。”船長說,“一個人心裡有話要說,不能老是等著啊!而且到了里斯本以後——你知道那種情況——又是會朋友,又要喝酒。我在里斯本有個小女人,她連我的女兒也吃醋。我同她總是吵嘴,時間不知不覺就過去了。一個星期以後我又得出發。可是在開始這次航行之前,我隨時都有寫信的時間。” 斯考比相信他說的話。他的故事很不合情理,所以倒可能是真實的。即使在戰時,有的時候一個人也需要運用一下聽信別人言語的官能,只要這樣做不使這種官能進一步萎縮的話。他說:“真對不起。我實在無能為力。也許不會有什麼事的。” “你們當局,”船長說,“會把我列入黑名單。你知道這意味著什麼,不論哪條船僱我當船長,領事都不會發適航證書。我會在岸上捱餓要飯的。” “這種事在處理過程中,”斯考比說,“免不了出一些差錯。檔案擱錯了地方什麼的。也許你就聽不到下文了。” “我要禱告。”船長不抱什麼希望地說。 “為什麼不?”斯考比說。 “你是英國人。你不會相信祈禱的。” “我也是天主教徒。”斯考比說。 船長抬起一張胖嘟嘟的臉立刻打量起斯考比來。“你也是天主教徒?”他滿懷希望地喊道。他第一次開始懇求起來。他好像在一個陌生的國土上遇到了一個老鄉。他開始談起他在萊比錫的女兒;他拿出一個破舊的錢包,從裡面取出一張發黃的照片。照片上是一個同他一樣毫無風度、肥胖年輕的葡萄牙女人。這間窄小的浴室悶得透不過氣來,船長反覆地叨唸著說:“你知道是怎麼回事,你知道是怎麼回事。”他突然發現了他同斯考比的一些共同經歷:淌血的心窩裡插著利劍的石膏像,懺悔室簾幕後的悄聲低語,聖衣和聖血液化[20],黑洞洞的小教堂和複雜的禮規,以及在這一切背後的對上帝之愛。“在里斯本,”他說,“那個女人正等著我呢,她要把我拖回家去,把我的褲子藏起來,不讓我一個人到外面去。每天就是喝酒、吵架,直到上床。你知道是怎麼回事的。我在里斯本根本不可能給我女兒寫信。她那麼愛我,她在等著我。”他把自己的一條肥胖的大腿移動了一下,繼續說,“那種純潔的愛。”說著,他又哭起來。在懺悔同渴望的遼闊的領域裡,他倆是有很多共同的東西的。 這種密切關係給了船長勇氣,他打算從另外一個角度試一試。他說:“我是個窮人,可是我攢了一點兒錢……”他絕對不敢對一個英國人行賄,這只是他對兩人信仰的同一宗教所能表示的一點兒最真誠的敬意。 “很對不起。”斯考比說。 “我有英鎊。我要給你二十英鎊……五十英鎊。”他央求道,“一百……這是我的全部積蓄了。” “這是辦不到的。”斯考比說。他迅速地把信放在口袋裡,轉過身去。在走到房艙門口時他又回頭看了一眼,他最後看到的是,船長正在用頭磕撞馬桶上的蓄水箱,臉頰上的皺褶裡滿是淚水。當斯考比走進餐廳同德魯斯會合時,他感到胸口上壓著一塊磨石。我多麼恨這場戰爭,他在想,他用的詞句同船長的一字不差。

<h4>三</h4> 船長寫給萊比錫的女兒的一封信和在廚房裡找到的一束信是十五個人搜查了八小時的全部戰果。這一天可以算是平平常常的一天。斯考比回到警察廳以後先去看了一下專員,但是專員的辦公室裡並沒有人,於是斯考比坐在自己辦公室頭上掛著手銬的位子上開始寫報告。“對電報中提及的旅客,其住艙及行李均已進行仔細檢查……但無任何結果。”船長給萊比錫的女兒寫的一封信在辦公桌上放著,就在他手邊。屋子外面,天已經黑起來。牢房的氣味從門縫裡陣陣襲來。弗萊塞爾正一個人在旁邊的一間辦公室裡唱歌,自從上次休假回來以後他每天晚上都哼唱這支歌: 誰還去計較什麼 那些原因和道理, 當你和我 都被埋進了黃土裡? 斯考比覺得生命好像長得沒有限度。對一個人的考驗難道不能縮短些時間嗎?難道不能在七歲的時候就第一次犯下不可赦的罪,十歲為了愛和恨就陷入毀滅的境地,十五歲就躺在病榻上做臨終的懺悔、贖罪嗎?他開始寫:根據一名因失職而被解僱的乘務員密報,在船長的浴室中查獲一封投寄萊比錫市格羅內爾太太的信件。此信系在抽水馬桶蓄水箱中發現的,現隨文寄上。此種隱匿方法似可通報其他檢查官員;我處迄今為止尚未發現此種案例。信件系用膠帶貼上於水面之上…… 他坐在桌子前面,怔怔地望著面前的這張紙,因為內心矛盾腦子裡亂成一團。其實,幾個小時以前,在輪船的餐廳裡這件事早已解決了。當時德魯斯曾問了他一句:“發現了什麼沒有?”他只是聳了聳肩膀;這一動作究竟表示什麼意思,他讓德魯斯自己去解釋。如果他當時要表示的是“還不是我們平常發現的那種私人函件”,德魯斯卻誤解為他的聳肩膀意味著“沒有找到什麼”。斯考比摸了摸額頭,打了個寒戰,汗珠從手指縫裡滲出來。他想,我是不是害熱病了?也許是因為他的體溫升高了,他覺得自己正要步入一種新生活。這是一個人在求婚或者第一次犯罪以前常常有的一種感覺。 斯考比拿過信來,把信封拆開。這一步一邁出去就再也退不回來了,因為在這個城市誰也沒有私拆信件的權力。粘信封的膠水裡面可能藏著顯微照片。斯考比本人甚至連辨認文字密碼的本領也沒有:他的葡萄牙文水平只能看懂詞句的最表面的意思。不論搜查到什麼信件,哪怕看來毫無可疑的地方,也必須原封不動地送交到倫敦檢查人員手裡。而斯考比現在卻違反了最嚴的法令,想運用自己並不完備的判斷力來處理這件事。他思忖道:如果我發現這封信可疑,我就附一份報告送上去。我可以解釋一下為什麼信封拆開了。船長堅持要當面把信開啟,讓我看一下信的內容。但是如果我這樣寫這份報告,我就會不公正地加重了船長的犯罪行為;難道這不是最好的銷燬顯微照片的辦法嗎?反正得扯一個謊,斯考比想,但他並不習慣扯謊的。他手裡拿著信,小心翼翼地擎在一張白色吸墨紙上面。這樣,如果從信紙裡掉下什麼東西來他都會發現。他決定把事情的經過寫一份詳細報告,包括他自己的處理過程在內。 親愛的小喜蜘蛛[21],愛你甚於一切的你的父親,這次要想辦法給你寄一點兒錢。我知道你的日子多麼不好過,我的心都快碎了。小喜蜘蛛啊,要是我能感覺到你的手指撫摸著我的臉,我就什麼都滿足了。像我這樣一個又肥又醜的父親怎麼能生出你這樣一個美麗、嬌小的女兒呢?現在,我的小喜蜘蛛,我要跟你說說我這些日子都做了些什麼。一個星期以前我們離開了洛比託[22],在港口只停了四天。我在阿蘭胡埃先生家裡待了一夜,酒喝得有些過量,可是我跟他談的都是你的事。在港口的那幾天我沒有做什麼不好的事,因為我這樣答應過我的小喜蜘蛛。我去教堂懺悔過,還領了聖體,所以在我到里斯本的路上如果發生了什麼事——在這些可怕的日子裡誰說得準啊——我的靈魂不會不同你相會而孤悽地度過那無邊歲月的。自從離開洛比託以後,天氣一直很好,連旅客也都沒有暈船。明天晚上,因為非洲大陸終於要被我們甩在後面了,船上將舉辦一次音樂會,我還要演奏我的口哨。在我演奏的時候我會一直想著我的小喜蜘蛛坐在我的膝頭上聽我演奏的那些日子。我親愛的,我一天天地老了,每航行一次我都會胖一點兒。我不是一個好人,有時候我很害怕被我這一身贅肉包圍起來的靈魂只不過像豌豆那麼大小。你不知道像我這樣的人走上不可寬恕的自絕之路是一件多麼容易的事。可是每逢有這樣的思想我就想到我的女兒。我的靈魂裡剛好有過那麼一點點兒受你感化過的善良。妻子知道丈夫的罪惡太多了一些,她對他的愛不可能是完美的,但是女兒在最後關頭卻可以拯救他。替我祈禱吧,小喜蜘蛛。愛你超過愛自己生命[23]的父親。 超過愛自己生命。斯考比一點兒也不懷疑這封信的真摯。這封信不是為了隱藏開普敦防禦工事照片或者德班[24]軍隊調動報告的顯微照片而寫的。他知道,還必須化驗一下信紙上有沒有用秘密墨水寫的字,放顯微鏡下面檢查一下,信封的裡層也還得拆開來。如果是密寫,就一點兒也不能馬虎。但是斯考比堅持自己的看法,他把信連同自己的報告一起撕碎,把這些碎片拿到院子裡的一個焚化爐那裡——一個架在兩塊磚上的汽油桶,為了通風,桶邊鑿了幾個氣孔。正當他划著了火柴把碎紙點起來的時候,弗萊塞爾也走到院子裡來了。“誰還去計較那些原因和道理。”一眼就能看出,碎紙片的最上面是半個外國信封,甚至一部分通訊地址也能辨識出來——弗里德里希大街。弗萊塞爾大步從院子的另一邊走過來,神采奕奕的樣子簡直讓人受不了。斯考比急忙用火柴把最上邊的一些碎紙片點著。紙片轟的一聲燃燒起來,受到火焰的炙烤,另外一片碎紙舒展開,顯出格羅內爾的姓名。弗萊塞爾用快活的語調說:“燒燬證據嗎?”說著就向鐵皮桶裡看了一眼。姓名已經燒黑了:弗萊塞爾肯定不會發現什麼——只有斯考比一眼就能看出來的一個棕色外國信封的三角形碎片。他連忙用一根棍子把它打碎,然後抬頭看了看弗萊塞爾的臉,想知道自己能不能在那上面發現有驚奇或猜疑的神色。但是他在這張沒有表情的臉上什麼也看不出來,活像學期結束後學校的佈告牌。只有自己的心跳告訴他幹了違法的事,他已經加入了腐化的警察官員之列——在另外一個城市有大筆存款的拜利,被發現隱匿了鑽石的克雷紹,博依斯頓雖然沒有確鑿的貪汙證據,但也已因病退職。這些人都是受了金錢的腐蝕,而他卻是受感情腐蝕而墮落的。比較起來,感情比金錢更為危險,因為感情是沒有固定價格的。一個慣於受賄的人在賄賂沒有達到某一數字時還是可靠的,而感情卻可能只因為一個名字、一張照片,甚至一陣使人有所緬懷的氣味就在一個人的心裡氾濫起來。 “今天成績怎麼樣,長官?”弗萊塞爾望著一小堆紙灰問道。也許他想的是這一天有趣的日子該是他的。 “平平常常的一天。”斯考比說。 “船長怎麼樣?”弗萊塞爾問。他一邊向汽油桶裡探望,一邊又哼起他的那支憂鬱的調子來。 “船長?”斯考比說。 “噢,德魯斯告訴我有人告了他的密。” “還不是跟過去一樣,”斯考比說,“一個乘務員被解僱了,懷恨在心。德魯斯告訴沒告訴你我們什麼也沒有找到?” “沒有,”弗萊塞爾說,“他似乎不太清楚。晚安,長官。我得到食堂去了。” “西姆布勒利格值班嗎?” “是的,長官。” 斯考比看著他走遠了。他的後背同他的面孔一樣,也是一片空白,一點兒也看不出來他想的是什麼。斯考比想,我乾的事多麼蠢啊!真是傻瓜啊。他對露易絲欠了一筆債,可是對這個多愁善感的胖船長,對這個為了自己那同樣不招人喜愛的女兒而違反了輪船公司規章的傢伙,他本來是一點兒情也不欠的。事情之所以顛倒過來,都是因為有這個女兒。斯考比想,我現在必須回家去了。我要把車放回車房,阿里會出來拿手電筒給我照路,送我進門。她那時會正坐在穿堂風對流的地方乘涼,從她臉上我會看出來她這一整天在想些什麼。她希望的一定是我已經把一切都已安排好,希望我會對她說:“我已經在南非航線代辦處把你的名字登記上了。”但是她會擔心這樣的好事是輪不到我們頭上來的。她將等著我先把這個訊息說出來,而我將要東拉西扯把天底下的事都談遍,只是為了拖延時間,晚一些看到她的痛苦(痛苦一直在她的嘴角上等待著,準備佔據整個面孔)。他清清楚楚地知道,事情將如何發展:這種事過去已經發生過無數次了。在他回辦公室去鎖抽屜和到門外上汽車的路上,他把每一句要說的話都預習了一遍。人們總是說被判處死刑的人走上刑場需要極大的勇氣,有誰知道,有時候一個人要故作鎮靜地去面對另外一個人的已經成為癖性的痛苦,他所需要的勇氣絕對不比前者少呢?斯考比忘記了弗萊塞爾:除了他將面臨的一場風波外,他什麼都忘記了。進屋的時候我將說:“晚上好,愛人。”她將回答:“晚上好,親愛的。今天過得怎麼樣?”於是我將不停地說東道西,可是心裡卻一直非常清楚,我正一步一步地逼近那一時刻,我將不得不問:“你今天過得怎麼樣,親愛的?”於是痛苦就闖進門來了。

<h4>四</h4> “你今天過得怎麼樣,親愛的?”他很快地把頭扭過去,調製另外兩杯杜松子酒。他們兩人間有一種默契,都認為“酒能夠使人好過一些”,隨著一杯又一杯的酒下肚,一個人越來越痛苦,這時候他希望的是,把心裡的鬱悶趕快傾瀉出來吧。 “你並不想知道我真正過得怎麼樣。” “我當然想,親愛的。你這一天是怎麼過的?” “蒂奇,你為什麼是這樣一個膽小鬼。你為什麼不告訴我什麼都告吹了?” “什麼都告吹了?” “你知道我指的是什麼——船票。從你一進門你就沒完沒了地談希望號的事。每兩個星期就有一艘葡萄牙輪船進港。哪次你也不這麼談論。我不是小孩,蒂奇。為什麼你不直截了當地說‘你走不了了’呢?” 斯考比痛苦地對著酒杯笑了笑,他不斷地把杯子轉來轉去,叫苦味液貼到酒杯邊上。他說:“不是這樣的。我會找到辦法的。”儘管很不願意,他還是決定求助於他那討厭的名字。如果這樣也不成功,痛苦就會越來越深,就會纏磨不休,把他需要休息的短短的夜晚完全毀掉了。“相信蒂奇吧。”他說。他覺得好像腦子裡的一根筋由於焦慮而繃緊了。他想,只要我能把痛苦推遲到白天就好了。痛苦在黑夜裡更加可怕。在夜晚,一個人所能看到的只是綠色的遮光窗簾,政府發給的傢俱和飛蟻在桌上蛻掉翅膀。一百碼遠的地方克里奧爾人養的狗嗥叫起來。“看看那個小要飯的。”他指著一隻小蜥蜴說。這隻蜥蜴每天這個時候總是從牆縫裡跑出來捕捉飛蛾和蟑螂。接著他又說:“咱們不是昨天晚上才提起這件事的嗎?這種事總需要一些時間才能安排好。動動腦筋,想想辦法。”他勉強用詼諧的語調說。 “你到銀行去了嗎?” “去了。”他承認。 “你沒能弄到錢?” “沒有。他們辦不到。再喝一杯杜松子酒吧!” 她把酒杯遞過去,不出聲地哭起來。她哭的時候面孔漲得通紅——她看起來老了十歲,一箇中年、被遺棄的婦女。他覺得面頰上吹來一絲令人不寒而慄的未來的氣息。他在她身邊跪下一條腿,把粉紅色的杜松子酒像藥水似的舉到她的唇邊。“我親愛的,”他說,“我會想出個辦法來的。喝了吧。” “蒂奇,這個地方我再也待不下去了。我知道過去我就這樣說過,可是這次我真是這樣想的。我會發瘋的。蒂奇,我太寂寞了,一個朋友也沒有,蒂奇。” “咱們明天把威爾遜請來吧。” “蒂奇,看在上帝面上,別老提威爾遜了。我求你,你想個辦法吧。” “當然我要想辦法。你只要耐心等幾天,親愛的,這種事需要時間。” “你預備怎麼辦呢,蒂奇?” “我有的是辦法,親愛的。”他有些疲倦地說(這一天經歷了多少事啊),“只是得讓它們醞釀醞釀。” “告訴我一個辦法。只告訴我一個。” 斯考比凝視著牆上的蜥蜴,蜥蜴猛地向前一撲,斯考比的目光也隨著它移動了一下。他從自己的杜松子酒裡撿出一個飛蟻的翅膀,又端起酒杯來。他在想:我不拿那一百鎊錢,真是個傻瓜。我白白把信毀了。我冒著風險。我還不如……露易絲說:“我早就知道了,你並不愛我。”她的語調很平靜。這種平靜他是知道的——這意味著他們已經到達了風暴平靜的中心:在這個區域裡,到了這個時間,他們就開始互相說實話了。實話,他想,對於任何人從來沒有任何真正的價值——它只是數學家和哲學家追逐的一個記號。在人同人的關係中,仁慈和謊言抵得過一千句實話。他總是拼命記住他說過的謊話,雖然他從來就知道這種努力是白費力氣的。“別胡說了,親愛的。如果我不愛你,你說我愛誰呢?” “你誰也不愛。” “是不是因為這個我才待你這麼壞?”他想彈奏一個輕快的調子,可是那聲音卻空空洞洞地折回到他的耳朵裡。 “那是你的良心,”她悲哀地說,“你的責任感。自從凱瑟琳死了以後,你就從來沒有愛過誰。” “當然了,除了我自己。你總是說我愛我自己。” “不,我想你也不愛自己。” 他用迴避的戰術保衛著自己,在這個風暴的中心地區他是沒有能力說出撫慰人的謊話的。“我一直在努力使你幸福。我為這個竭盡全力。” “蒂奇,你連一聲愛我也不肯說。說吧,就說一聲。” 他從杜松子酒上面悲傷地望著她,望著自己失敗的明顯的標記:她的面板因為長期服用阿的平而微微發黃,眼睛被淚水泡得紅腫不堪。沒有人能夠保證永久的愛情,但是十四年前在伊靈[25],在花邊同蠟燭中舉行的只有少數人參加的那場可怕的典雅的婚禮上,他曾默默發誓,至少要使她得到幸福。“蒂奇,除了你以外我再也沒有別的人了,而你卻什麼——幾乎什麼都有了。”蜥蜴一下子竄到牆的另一邊,又停歇下來,鱷魚似的小嘴巴里銜著一隻撲燈蛾的翅膀。飛蟻撞擊著電燈泡,發出輕微的噗噗聲。 “可是你卻想離開我。”他用譴責的語氣說。 “是的,”她說,“我知道你也不幸福。我不在這裡,你就會得到寧靜了。” 這是他從來沒有注意到的——她的觀察的精確性。他什麼都有了,唯一缺少的是寧靜。所謂什麼都有,指的是他的工作,指的是在他那間空蕩蕩的小辦公室裡的例行公事和在他喜愛的地方的時序更迭。多少次人們因為他的刻板的工作和微薄的薪金而對他表示同情啊,可是更瞭解他的是露易絲。如果他重新變得年輕,他要選擇的仍然會是這樣一種生活,只不過這次他不會再期待任何別的人和他共度這種生活,和他共享浴盆邊上的老鼠、牆上的蜥蜴、清晨一點鐘旋風吹開的窗戶和日落時紅土路上最後一絲粉紅的光線罷了。 “你胡說些什麼,親愛的?”他說,又摻兌了一杯杜松子酒,把那永遠逃不脫的動作又重複了一遍。他腦袋上的神經又一次繃緊。不幸已經按照它無法變更的程式鋪展開——首先是她的痛苦和他費盡心機不把事情挑明,接著是她心平氣和地把一些最好用謊言遮飾起來的老實話講出來,最後他失去了控制力,像對待仇敵似的也把實話投擲到她身上。每逢到了這一階段,他就瑟瑟發抖地擎著一杯苦味酒,吼叫著對她講出了實話:“是你不給我寧靜。”他準知道下面跟隨的是什麼:和解和不費力就說出的謊話。這場戲總要演到這裡才算終場,只等著在下一次爭吵時這一切再週而復始,重新演出。 “這就是我說的,”她說,“如果我走了你就有寧靜了。” “你一點兒也不瞭解,”他氣憤地責備她說,“寧靜意味著什麼。”聽他那語氣,倒彷彿她貶低了他心愛的一個女人似的。因為不論白天還是黑夜,他夢想著的都是寧靜。有一次在睡夢裡,寧靜有如月亮的晶瑩潔白的寬大肩膀一樣爬上他的視窗,像一座冰山似的出現在他面前,給人以宇宙毀滅前北極地帶的凜冽、森嚴的感覺。白天他把辦公室鎖起來,爭取同寧靜廝守一刻,他弓著腰坐在生鏽的手銬下面翻看警察分局送來的報告。在他看來,寧靜是語言中最美麗的詞藻。我將我的寧靜賜給你,我將我的寧靜留給你。噢,上帝的羔羊,你把世界上的罪惡帶走,把你自己的寧靜給了我們。在彌撒的時候他用手指按著眼睛,竭力不讓期望的淚水湧出來。 露易絲用過去的溫柔語調說:“可憐的愛人,你希望我也同凱瑟琳一樣死掉。你想一個人生活。” 他故作執拗地說:“我想你能夠幸福。” 她顯得非常疲倦地說:“再說一次你愛我吧。我的心頭會好受一些。”他們這場戲已經演完了,他們已經從爭吵裡走了出來。他開始非常冷靜地、心平氣和地想,這次還不錯:我們倆今天夜裡都可以睡個好覺了。他說:“當然我愛你,親愛的。我會把船票的事辦好的。你會看到的。” 即使他能夠預見到一切要發生的事,他仍然會這樣許諾她的。他心中從來就有準備,要承擔自己行動的一切後果,而且自從他暗自發誓要使她幸福以後,朦朧中他一直意識到自己的行動會把他帶到什麼地步。絕境是給自己定下一個萬難達到的目的所必須付出的代價。有人說,這就是不可饒恕的罪,但這種罪是一個墮落的或邪惡的人永遠不會犯的。這種人永遠懷著希望,從來不會意識到自己是徹底失敗了,因而落到沮喪、絕望的冰點。只有心地善良的人才明知道自己受到永世的懲罰卻仍有力量永遠揹負著這一重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