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以寧終於鎮靜了一些，後知後覺地想到常衍也是妖，指著常衍語無倫次：“我看見他……看見他吃人！”

常衍正在收拾一地狼藉，聞言抬起身來，皺眉道：“我在有些特定的時間需要活人血續命，我確實吃人。”

陸以寧聞言向著青麓道：“祁鳳山主人！你聽到了麼？！”

青麓從這一片混亂中居然找到了把椅子坐下，看著陸以寧極認真地道：“我聽到了，他吃人。”

陸以寧憤怒：“既然如此，他依然殘害人類，我要取他性命！”

青麓哂笑一聲：“他殺人，你便要殺他。可是他要是不殺人，自己便活不下來。所以你要他為了人類而把自己餓死？我是祁鳳山主人，祁鳳山多草木妖，人類平日裡吃了那許多草木，多的是本來能成為大妖的草木，就這麼被你們吃了，也不曾見我祁鳳山上有草木妖來屠殺人類尋仇啊！”

陸以寧一時無言以對，只能憤然道：“歪理！”

小花聞言微惱，順著話怒道：“常大夫他吃人，也救了人啊。他還以妖氣驅散瘴氣，救了許多人的命。陸公子當真覺得自己非得除去他不可？那日後九溪鎮死於瘴氣入體而產生的重病，或是因為沒有大夫治病而死的人命，是不是可以記在陸公子頭上？”

青麓和臨淵黃昏時來到常衍的屋子之後已經向小花解釋過各種妖怪的事情，小花接受得自然比較快，常衍伸手拍拍小花的肩，示意她不必發怒，自己倒是神色如常，宛若陳述一件再平常不過的事情：“我吸食人精血，確實對被吃的人有所虧欠。

我不喜歡欠別人什麼，所以只找病入膏肓時日無多，而且生無可戀的人，作為回報，我以魘的能力給他們美夢，給他們已經無望的人生最後的美夢。我幾千年一直都這麼活下來，也遇到過不少人主動找我以性命換一個美夢。我常衍自認並不虧欠他們什麼。我的事也輪不到你來評判。”

陸以寧指著常衍，卻又想不出有什麼反駁的地方，洩氣地垂下手去。

臨淵捻訣燒掉江孟剩下的一些碎骨殘渣，回過頭來：“既然已經沒事了，那我們便此時上常奉山吧？”

青麓頷首，旁邊的常衍聞言好奇地問道：“咦？你們要去常奉山做什麼？常奉山地勢複雜，需要我帶路麼？”

青麓有些惱火地揪了揪耳畔的頭髮，冷笑道：“謝楓，呃，就是你們常奉山的半鬱大人，她可是特意來信邀請我去常奉山做客，‘順便’幫忙解決一下這邊‘因為祁鳳山主人而發生’的事情。

既然事情解決了，我當然要去問問，這件事到底跟我有多大關係了！順便再看看，常奉山主人邀請我來，可是準備了些什麼常奉山的名產？”

常奉山的名產？常衍沒聽出青麓在諷刺半鬱，認真想了半天，還是覺得常奉山除了盛產妖怪也沒別的什麼，於是稍微忽略掉這一句回答道：“可是半鬱大人一週之前就帶著懷樾大人離開常奉山了啊？青麓大人是不是跟半鬱大人有什麼誤會……”

話音未落便察覺到青麓身旁驟然騰起的幾乎洶湧澎拜的靈氣，常衍立刻識時務地閉了嘴。

“哼，哼，哼哼，哼哈哈哈……”青麓冷笑不止，怒容滿面，渾身靈氣沸騰，“好你個謝楓！又騙我！我還辛辛苦苦來幫你收拾爛攤子！居然自己逍遙去了！！你等著，我這就夷平你的常奉山！看你回不回來！”

常衍：“……”常奉山是無辜的！冊木大人千萬息怒啊！！

臨淵亦扶額，他們居然會蠢到相信謝楓的鬼話……

官兵已經統統散去好一會兒了，不少被這陣勢驚動的鎮民們都紛紛圍了過來。

“常大夫，您沒事就太好了……”

“常大夫，我們剛才都在擔心您的安危……”

“常大夫，那些殺千刀的狗官沒對你怎麼樣吧……”

“常大夫……”

“常大夫……”

趁著鎮民們把常衍圍在中間七嘴八舌地關心著他的安全的時候，其他人都陸續撤了出來。

“好累……”青麓嘟囔著，“天都快亮了，我要回去睡一會。”

陸以寧自然沒有心思拒絕，匆匆與青麓告了個辭，便自己回房了。

只是這一整夜，他恐怕是無論如何沒法安心入睡了。

陸以寧躺在床上輾轉反側，稍稍有些迷糊時，便一時是家中師長的諄諄教誨，一時是多人慘死的那個深坑，一時又是臨淵稍有譏諷的話語。

他正暈暈沉沉間，忽地又覺得自己正躺在那深不見底的坑裡，拼了命地想要向上爬，爬到半路，忽地見到江孟隱約在岩石深處對他獰笑。他慘叫一聲又摔回了坑底。

無數蠕蟲在他身邊爬過，有什麼力道正拽著他向下拖，他慘叫著看向坑上方，突然間又看見自己的父兄，還有陸家眾人皆面色冷峻地站在一邊，而青麓和臨淵又面上帶著笑容站在另一邊。

陸以寧向著親人大聲喚道：“救救我！救救我！”

然而兩邊的人皆自是看著他，過了一會，陸家眾人都搖了搖頭，一步一步退了開去，退出了他視野之外。他轉而又看向臨淵和青麓，然而臨淵和青麓也只是看著他，並不幫忙，過了半晌，亦轉身離去。

陸以寧只覺得自己愈發被那股力道拖入深處，淒厲地慘叫了一聲：

“啊！！！！！！！”

陸以寧自荒誕恐怖的夢境中驚醒，渾身冷汗涔涔，身子不住地發起抖來。

他看看窗外的夜色，發覺自己睡著了一小會，卻已經不敢再睡了。

等到第二天日上三竿，陸以寧聽著外面人聲漸多，才頂著紅腫的雙眼拎著收拾好的包裹從房間裡出去。

懷人和念兒正在收拾東西裝上馬車，常衍也來送行，正站在不遠處跟青麓和臨淵說什麼。

陸以寧神情有些恍惚地走到近處，想跟他們道別，青麓隨口問他打算去哪裡，陸以寧一時間茫然，支支吾吾地答不上來。

他現在心神混亂，自然沒法回去陸家。陸家素來堅信妖怪即是惡，他先前不曾懷疑過，如今已經起了疑心，只怕這陸家是再也回不去了。

不止如此，有些更為可怕的念頭，隨著這樣的疑心不斷翻騰著，讓他難以平靜。

這短短一夜過去，這個初出茅廬的年輕人看上去居然老了三四歲，眉宇間的少年銳意幾乎都消盡了。

陸以寧在眾人探究的神色中終於下定了決心，開口道：“祁鳳山主，在下可以與你們同行麼？”

“哈？”青麓一怔，下意識地抬頭看看臨淵，見臨淵倒是不大意外，只笑著頷首，這才點頭回答道：“陸公子要是願意與我們同行，那我等當然沒有異議。”

告別的話說過幾遍，終究是到了離別的時候。莫生終於拉著那巨大的車子上了路。常衍站在驛站門口向他們揮手告別，目送他們漸漸遠去，直到消失在官道之上。

陸以寧頗覺尷尬地呆在寬大的車廂裡。他是客人，自然不可能搭馬車與侍女隱衛們一道，因而寬大的車廂裡只有三個人，再加上青麓看起來心緒不寧的樣子，感覺更是尷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