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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落西山,紅霞漫天。殘紅散佈的光影中,張明朗慢慢踩著腳踏車,車後座上坐著傅寧。兩人浸在夕陽的紅光中,俱是神色平淡,一路無話。張明朗起先會說兩句,見傅寧完全沒有講話的興致就也不出聲了。

有風從眼前吹過去,傅寧就微眯一下眼,眼睛裡卻是分毫情緒都沒有。一直等車子到家門停下,傅寧才從車後座上蹭下來,只單腳著地。

張明朗把車子停好,要扶著傅寧進院子,一邊絮叨道:“平時小心點,別讓傷口碰了水。不發炎還好,發炎可就糟了。今天又流了那麼多血,你走路也要小心點。還有,以後受了傷,趕緊叫柳三哥帶你去醫院洗一下,像那樣瞎包包,怎麼成呢?”

“嗯。”傅寧應了聲,避開他要扶自己的手,“沒事的,我自己可以。傷口也不大,我沒那麼金貴,死不了人。”

“好吧。”張明朗也知道男女授受不親這話,便收回手。

“那我進去了,你也回去吧。今天麻煩你了,不好意思。等我手裡有錢了,把包紮的醫藥費給你。”傅寧單腳著地,看著張明朗十分客氣道。

張明朗抿唇,微微聳了一下肩,看著傅寧說:“反正不管怎麼著你都是要這麼客氣的,那我就接受了。”

“嗯,好。”傅寧也不笑,轉身便進了院子。

看著傅寧進院子,張明朗才自己推了腳踏車回家去。

家裡一個人也沒有,這會兒天也黑了。傅寧也適應下來腳趾上的疼痛感,就微點著腳把晚飯給燒了。一家子幹了一天的活,回來沒現成的晚飯吃,也是件叫人堵心的事。

飯一燒好,柳成輝便下了工,停了車子見家人沒人,便問了傅寧一句:“三嫂,爸媽和三哥呢?”

“下地收豆子去了,還沒回來呢。”

“怎麼收豆子都不告訴我一聲?”柳成輝說著就往外走,“我去幫幫三哥。”

傅寧也沒心情攔他,等天色真正黑透,趙蘭花和柳大士才回來。柳成林和柳成輝把收好的豆子都借驢車拉去了前莊的場上,晚些才回來。

因為柳家下午收的豆地,和黃家隔得比較遠,不是像早上一樣在一個地方。所以黃為龍媳婦喝農藥這事,柳成林、趙蘭花是沒聽說的。柳大士中午那會又睡得死,也不知道發生了這事兒。

一家人圍在桌邊吃飯,柳成林看著傅寧,總覺得哪裡不對勁,最後忍不住就問出了口:“阿寧,你是不是有心事?”

傅寧頓了一下拿筷子的手,然後又吃起來,像沒什麼大事的樣子,很平淡出聲:“黃為龍媳婦死了。”

☆、

這話一出,桌子上的人瞬間動作定格,緊接著便是死一般的安靜。傅寧不停筷子,繼續嚼著嘴裡的飯,嚥下去繼續說:“喝農藥死的,喝得太多了,拉到鎮上已經遲了,沒救回來。”

“什麼時候的事?!”還是趙蘭花率先反應過來,瞪大了眼睛看著傅寧。這死人的事情,又是自殺,又是白髮人送黑髮人的事情,是天大的事情啊!

傅寧也吃不下去了,便放下碗筷,看著趙蘭花:“就你們走了大概一個小時的時候,鶯兒跑來叫我,過去的時候她已經喝了藥有一陣子了。”

“那是阿寧你把她弄去醫院的?”趙蘭花眼睛還是微睜大著,明顯是不能從這件事情的震驚中緩過神來。

“是張明朗,他騎三輪車拖去的。我騎了他家腳踏車,帶著鶯兒去的。”傅寧說這些話的時候,一直沒什麼情緒,好似生死是慣常見的。

“哦……”趙蘭花緩慢點頭,然後便是痛心疾首道:“真沒想到會出這麼大的事情,這女人怎麼能尋死呢?!”

是啊,誰能想到她會尋死呢。誰又能想到,真的就沒了一條命呢。本來也就是鄉里鄉間吵架打架,家庭鬧鬧矛盾的事情,誰知道會惹出這麼大事。傅寧也沒想到,她淡定沉穩的外表下,思考的也是,如果當初自己沒有阻止柳成林拉架,是不是能留住了這個女人的一條命?

“怪我,當時沒去拉一下架。我要是上去拉一下,不致讓她被打成那樣,也不致送了一條人命。”柳成林這會兒也回了神,一邊吃飯一邊出聲。

柳成林剛說完,傅寧就站起身子,“我吃飽了,你們慢吃。”

柳成林看了她一眼,傅寧頭也沒回就出了灶房。柳成輝倒也是也注意到了傅寧情緒不對,但也沒說什麼。趙蘭花和柳大士沒注意這些,趙蘭花只還說:“這怎麼能怪你呢?旁邊那麼多人,也不是沒人拉架,不是照樣被喝退了。”

傅寧一瘸一瘸地出了灶房也沒往房間去,而是直接出了院子,在院子泥牆一角找了個石頭墩坐下。這件事情來龍去脈很清楚,黃為龍媳婦到底為什麼尋死,原因也很清楚,主要在於黃家人的態度上。但傅寧卻還是在腦子裡想了很多遍,畢竟,再怎麼說那都是條人命。

“吃過飯了?”黑暗中突地冒出的聲音嚇得正在沉思的傅寧一跳,忙轉了臉,見說話的人是張明朗,便又把臉轉了回去,應一聲:“嗯。”

“腳還疼麼?”張明朗問。

傅寧雙手覆到膝蓋上,然後又去撐了一下屁股底下的石墩站起來,“好多了。”說完正要轉身回院子,隱約見得菜園子前面的小路上騎過三輪車,一直往黃家去。三輪車後面還跟了一輛腳踏車,後座載個小孩。

“黃大爺和黃大娘回來了。”張明朗又說了句,並不動身子。

傅寧也是停住了要回自家院子的動作,“怎麼這麼晚才到家?”

“估計是不想叫人瞧見吧。”張明朗說著就嘆了口氣,“早上還活生生的一個人,現在就……”

兩人說著話,便又看到黃為龍從自家院子裡出來,開腔就說:“怎麼才回來?這天都多黑多晚……”

“啪!”一聲清脆的巴掌聲打斷了黃為龍的話,黃大爺扇完巴掌,又是把黃為龍揪住一頓猛揍。這期間,黑糙的臉上全是眼淚,被瑩白的月光照到,偶爾閃一下白光,卻是一句話都罵不出,他心裡恨啊!

“你的腳不方便,趕緊回家歇著吧,我去黃大爺家幫幫忙。”張明朗說了這麼一句,也沒再說別的,抬腳往黃家門口去。

到了黃家門口,張明朗拉開黃大爺和黃為龍,又幫著黃大爺卸了灶房的木門,出來把屍體抬上去,再抬進堂屋放好。

本來黃為龍被打得還有些脾氣,但在知道自己媳婦死了之後便一下子傻了。往院門邊一坐,低著頭,一會哭一會笑,任張明朗怎麼拉都不起來。

黃大娘看自己兒子這樣,打也不是罵也不是,抱著黃鶯又不敢嚎啕大哭,只得忍著,眼角眼淚卻是一刻不歇。

柳家和黃家隔壁的劉家也都聽到了動靜,這會兒也全都從家裡出來。隨後就是張家、劉家的隔壁姚家、姚家的旁邊吳家,人陸陸續續都出了院子,低聲議論著這件事。

這事大悲大慘,你說一句我評一句,沒過十二點,就讓前後幾個莊子的人都知道了。柳家莊子上的男人們也都自發到黃家幫忙,布靈堂的布靈堂,準備找人畫遺像的在商量,亦有大晚上去大隊裁縫鋪敲門買孝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