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頁)

作品:《三重門

四個月後。

中考前一天。

林雨翔還在背《出師表》,這類古文的特點就是背了前面的忘了後面的,背了後面的忘了前面的,背了中間的前後全部忘光。雨翔記得飯前他已可倒背如流,飯後竟連第一句話都記不得了。林母聽剛才雨翔強記奏效,誇獎她的補品效果好。現在又忘記,便怪雨翔天資太笨。雨翔已經有些心亂,明日就要中考,前幾天準備充分的竟忘剩無幾。無奈之中,雨翔只好將要背的內容排好隊,用出古羅馬人對待戰俘的“十一抽殺律”,每逢排到十的就不背,減輕一點負擔,林母為雨翔心急,端來一杯水和兩粒藥,那水像是忘川水,一杯下肚,雨翔連《出師表》是誰寫的都不記得了。

林母要讓雨翔鎮定心境,撥了個心理諮詢的聲訊電話,那頭一位老者過分輕敵,陷入被動,反讓雨翔問得前言不搭後語,雨翔問怎樣才能穩定考前情緒,老者洋洋灑灑發揮半天,身旁沙沙翻書聲不絕地從聽筒裡傳出。最後老者更健忘,點題道:“所以,最主要的是讓心境平和。”林母待雨翔掛電話後急著問:“懂了嗎?”

“不懂。”

“你又不好好聽,人家專家的話你都不聽。”

“可他沒說什麼。”

“你怎麼……”林母的話不再說下去,那六點省略號不是怒極無言,而是的確不知“你”到底“怎麼了”。倆人怒目相對時,電話再響起。林母要去接,雨翔快一步,林母只好在一旁閉氣聽電話裡是男是女。雨翔應一聲後,那頭讓雨翔猜猜他是誰。雨翔在電話裡最怕聽到這種話,聲音半生不熟,想半天那發聲者的印象就是不清楚,又不敢快刀斬亂麻,只好與他硬僵著,等那頭好奇心消失,虛榮心滿足,良心發現,緩緩道出自己大名,雨翔也只好發出一聲表示吃驚和喜悅的叫。今天情況不同,那頭是個男聲,雨翔準備投降,那頭自己憋不住,道:“我是梁梓君,你小子沒良心啊。”

雨翔發自肺腑地“啊”一聲,問:“梁梓君,沒想到沒想到!你現在在哪裡?”

梁梓君在私立中學接受的教育果然有別於中國傳統學校,考慮問題的思路也與眾不同,信口回答:“我在電話機旁啊。”

雨翔一愣,想這也對,再問:“你在幹什麼?”

“給你打電話。”

“這,你明天要中考了。”

“是啊,還要去形式一下。”言下之意是要把肉身獻到考場裡擺個樣子。雨翔也心知肚明:梁梓君他應該早已選擇好出錢進哪所高中,哪怕他像當年吳晗數學考零分,一流學校照取。

梁梓君與雨翔侃一會兒,壓低聲音,說:“我告訴你一個秘密,今年中考語文的作文題目我已經知道。”

雨翔淡淡一笑,心想不可能,口上卻要配合梁梓君,故作急切,問:“是什麼?”

“噓,你聽著,是,是,聽著——‘神奇的一夜’。”

“什麼,哈哈哈哈哈!”雨翔前三個“哈”是抒發心中想笑的慾望的,第四個“哈”時要笑的東西已經笑完,要增加這題目的荒謬性及可笑程度而硬塞上去的,第五個“哈”是慣性緣故。

梁梓君在那頭有些急:“真的,你千萬別亂說,千萬千萬,我只把它告訴你了,真是這題目,我爸打聽到的。”

“這個題目怎麼寫?”

“呀,正是因為不好寫,免得今年有人套題目,所以才出的嘛。”

雨翔仍不信,因為往年也都說要防止套文章,結果年年被人套,出卷人不見得有曾國藩“屢敗屢戰”的志氣,出的題目年年被人罵,應該信心已喪盡,不會惡極到出這個題目。況且這個題目極不好寫,寫這個題目不能撿到皮夾子不能推車子不能讓位子,全市所謂的作文高手豈不要倒下一大片。試想——《神奇的一夜》,這題目極易使人聯想出去,實話實寫,中國一下子要增加不少李百川,雖然中國正在“開放”,也不至於開放到這個地步。

想到這麼深奧,雨翔斷定梁梓君定是把愚人節記錯了日子。表示謝意後就結束通話了電話。並未將此事放在心上。電話剛掛,鈴聲又起,雨翔當又是梁梓君搗亂,心不在焉回了一聲,那頭又沉默。雨翔眼前似乎晃過一道思緒,這沉默似曾相識。雨翔一下緊張起來。果然是susan,雨翔手握緊了話筒,背過身對母親。那頭susan問:“你有把握考取什麼學校呢?”

“我想——我會考取縣重點的,市重點,哼——”

“那好,縣重點也不錯,好好考,祝你考得——嗯——很順利很順利!再見!”

臨考這一晚,雨翔久久不眠,據說這是考前興奮,考前興奮的後果是考中不興奮。雨翔平時上課時常像《閒情偶寄》裡的善睡之士,一到要睡的時候眼皮就是合不起來。強扭的瓜不甜,強扭的睡也不會香。雨翔索性坐起身來,隨手翻翻書,以增添自己必勝的信心。筆友也來過一封信勉勵,其實一個人到了生死攸關極度緊張之刻,勉勵只能增加其壓力。雨翔回信裡亂吹一通,說已經複習到閉上眼睛用膝蓋都想得出答案,此言一出,就成背水一戰。幾個月裡,雨翔四處補課。每逢夏天將到,家庭教師就像臘梅花一樣難找,如大熊貓一樣珍稀,林父光家教就請掉五千多元錢,更將雨翔推上絕路。

燈光下,那十幾本習題冊仍在桌上最顯眼處,雨翔大部分題目全做了一遍,心裡滿是不堅硬的信心。雨翔心裡感激susan,半年前,林雨翔連美國國旗上有幾顆星都數不清楚,而如今,已胸有成竹,有望搏一下市重點。

人想不到要睡時自然會睡著。這天晚上雨翔睡了六個鐘頭,一覺醒來一想到要中考,心裡一陣慌悶。抓緊最後的時間背誦了幾句文言文,整理好筆盒,走向考場。外面天氣出奇的熱,雖是清晨,但拂面的風已經讓人煩躁。校門口家長比考生多,都囑咐有加。雨翔找到考場,那考場在最底樓,通風條件不佳,雨翔一進去就轟然一陣汗臭。雨翔的位置在最後排的一個角落裡,在那裡,那些臭百川歸海,彙集一處,臭入心脾,臭得讓人聞一下就想割鼻子自殘。天下之大,何臭不有,雨翔卻是第一次到臭味這麼肆虐的地方,相比之下,門口的臭只是小臭見大臭。但臭頂多只能給人肉體上的痛苦,最要命的是那張桌子像月球表面,到處不平,墊好幾張紙都橫不平豎不直。但更令人敬佩的是竟有高手能在桌上寫字。

兩個監考老師一進門就直皺眉,尚未拆包髮捲教室裡已有一個女生昏過去。門外巡查的焦頭爛額,瞪眼說:“又一個。”苦讀九年真正要一展才華之時倒下,的確是一件很痛苦的事情,而且往往倒下之人是真正能拿高分的人,高分低能也罷,高分卻體質不佳者最倒黴。試卷拆封後向下遞,拿到卷子後雨翔剎那間心靜如止水。

很從容答完課內的題目後,有一道課外文言文翻譯,語出自《孟子·滕文公上》:親喪,固所自盡也。這題旨在考學生理解能力,此處“自盡”作儘自己的力做本分的事之義。坐在雨翔旁邊的一個男生撓頭半天,不得要領,見兩個監考正在門口看外面的風景,用筆捅幾下前面那人。兩人早已熟識,那人便把身子靠在椅背上,後面的男生許久不曾說話,本想竊竊耳語,不料聲音失控,傳播到外。雨翔不理,繼續答題。一側被問的那人看來家底不薄,放大聲音說:“這個就是說——‘親喪,固所自盡也,固所’——對了,意思是說親愛的人死了,所以我也自殺了。”後排那男生經此點撥,忙揮筆記下。

於是又是一片靜默。突然有人輕輕“啊”了一聲,自語:“這作文題……”

雨翔被提醒,翻過卷子看作文題目,一看後覺得血液直往頭上湧,身體不能動彈。原來那題目是《神奇的一夜》。雨翔懊悔不已,恨沒聽梁梓君勸告,否則早準備就好了。這麼一想,思緒又亂了,閱讀分析的題目每道做得都不順手,心裡窩著一包火,急火攻心,錯字不斷,寫一個字改兩三遍。

迷迷糊糊地寫完作文,鈴聲即響。雨翔呆坐在位置上,想這次完了。最強項考爛掉,不死也殘廢。出門時失神落魄,聽一堆一堆人在議論作文怎麼寫。一個女聲正尖叫:

“語文寫文章吧——呀,你們聽我說——語文裡的作文要和政治裡背的什麼馬克思這種合起來,政治書上複製些內容,保管他們不敢扣你分,說不準,還高分呢。”

身旁一幫人抱怨:“你怎麼現在才說,你……”

第二門物理雨翔考得自己也說不清好壞,說好,滿分也有可能,說壞,不及格也有可能,感覺在好壞的分界。回到家林母不住催問,雨翔說還可以,林母拍腿而起:“你說可以就是不好!”

“那還好。”

“你呀,叫你平時好好上課,你不聽,腦子裡不知道在想些什麼!”

這天晚上雨翔睡得極香,只是半夜被熱醒一次。熱與冷相比之下,冷比較好辦一些。因為冷可以添衣服,衣服穿得像千層糕也未嘗不可;但熱就不行,衣服頂多只能脫掉一兩件,皮不能扒,一時半會兒涼不下來。說“心靜自然涼”那是騙人的,死人也會出汗。雨翔又想到語文考砸了,愁腸百結,汗水從汗腺裡滲出來,沾得滿頭頸都是,頭一轉動溼漉漉黏乎乎,身上一陣一陣地熱。熱著熱著也就睡著了。

三天一晃而過。化學交完卷後,雨翔說不清心裡是沉重還是輕鬆。他一個人在路上算分數,算下來縣重點應該不成問題,市重點基本無望。但人往往在無望時才最相信奇蹟。據說奇蹟不會出現在不相信奇蹟的人身上,所以雨翔充分相信奇蹟。興許奇蹟出現,閱卷教師熱昏了,多加十分二十分。但相信奇蹟的人太多了,奇蹟來不及每個人都光顧,雨翔作好最壞的打算,去縣重點也未嘗不可,距離產生美感。雨翔不知道因為距離而產生的美感與思念都是暫時的,都是源於一方不在身邊的不習慣,一旦這種不習慣被習慣了,距離便會發揮其真正作用——疏遠。所以由距離產生的美感就像流行歌曲磁帶裡的第一首主打歌,聽完這首歌,後面就趨於平淡了。

等待分數的日子是最矛盾的,前幾天總希望日子過快點,早日知道分數,一旦等待的日子過到中段後,總恨不能時光倒流,然而那時候,日子也更飛逝了。這幾天裡雨翔翻來覆去算分數,連一分都不願放過,恨不得學祖沖之算圓周率精確到小數點後第七位。

傍晚五點,林父告訴雨翔分數提早一天出來了,今晚就可以知道。雨翔的心震一下。分數已經出來成為現實,幻想也一下子不存在了。又想去看分數又不想去看,往往一個勇氣快成型時另一個總是後來居上,如此反覆。林父說:“你自己考出來的分數你自己去問吧。”

這句話餘音繞樑,飄忽在雨翔心裡。這時羅天誠來一個電話問雨翔分數知道否,一聽“否”,說:“我也不知道,可我太想知道了,不如——哎,對了,你聽說了嗎,四班裡一個女的考不好自殺了,你不知道?真是訊息封閉,你在深山老林裡啊?我去問分數了……”

雨翔茫然地掛上電話,想當今中國的教育真是厲害,不僅讀死書,死讀書,還有讀書死。難怪中國為失戀而自殺的人這幾年來少了一大幫,原來心理承受能力差的已經在中考高考兩個檻裡死得差不多了。這樣鍛鍊人心充分體現了中國人的智慧,全世界都將為之驕傲!轉念想這種想法不免偏激,上海的教育不代表中國的。轉兩個念再一想,全國開放的龍頭都這樣,何況上海之外。說天下的烏鴉一般黑,未免誇大,但中國的烏鴉是一般黑的。轉三個念一想,又不對,現在的狗屁素質教育被吹得像成功了似的,所以中國的烏鴉,不僅不是一般黑,而且還是一般白。

雨翔在房裡猶豫要不要去問分數。他不怕進不了縣重點,因為無論無名之輩或達官貴人,只要交一些全國通用的人民幣,本來嚴謹的分數線頓時收放自如。但市重點就難了。倒不是市重點對這方面管得嚴,而是要進市重點要交更多的錢。以保證進去的都是有勢之人的兒子。以分數而論,雨翔已經斷了大部分進市重點的希望,但縱然是密室,也有通風的地方。雨翔尚存一絲的希望。三思之後,雨翔覺得既然分數已經是註定的了,明天看也不會多幾分,不如及早圓了懸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