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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品:《1988:我想和這個世界談談

娜娜在車裡已經熟睡,只要我一恍神,她便靠著車窗一邊不醒。她說,這是孕婦嗜睡。我在一個看似非常老的路邊國營商場裡給她買了一個枕頭,枕頭上還繡著刺臉的鴛鴦,我換了一面給她枕上,她睜開眼睛,微微看了看我,並未言謝,問我,我們還有多遠?

我說,不遠,今晚就能到。

她說,好快。

然後她又墜入睡眠。

我說,娜娜,你的故事還沒說呢。

娜娜睡眼矇矓,喃喃道,乖,媽媽醒了跟你說。

十秒鐘後,娜娜支起腦袋,在眼前揮了揮手,說,咳,什麼呀,我都暈了,我睡一會兒再和你說。其實我都和你說了一路了,我也沒有什麼故事,都是一個鐘的故事。也就是你們男人感興趣的那些,什麼別人的尺寸大小啦,時間長短啦,哎,你們不就喜歡聽這些。我能有什麼故事。你還有兩個正兒八經的女朋友呢,一個孟孟,一個劉茵茵,哎,還都是疊字,聽著都像幹我們這行的,哈哈哈哈,來,給我看看孟孟的照片,趁我還沒睡過去,我看看你女朋友漂亮不漂亮。

我從用了好多年的錢包裡掏出了孟孟的照片。因為孟孟很漂亮,純粹出於圖片欣賞的角度,留著也無壞處,而且她也都嵌在我的大腦皮層裡,不是不見到她的臉就能忘卻,所以我留著她的照片,朋友們真要看看也無妨,對我來說也不是丟人的事情。你去看吧,看罷還我。

那是一張孟孟的彩色生活照,也許是放的時間太長,顏色都已經褪變,我不知道她和劉茵茵誰更漂亮一些,也許誰都不漂亮,她們只是存在我腦海裡的浮像,海上花一般飄渺遙遠。娜娜手裡握著照片,看了一眼,開啟了頭頂的燈,又仔細看了一會兒。天色漸黑,國道上交通情況複雜,我沒有辦法去看她流露的表情,只能側了側身子問道,娜娜,怎麼了?

娜娜完全脫離了我給她的抱枕,又低頭看了看照片,貼近到失焦。然後嘴角一笑,看著我不語。

我加了一個擋,說,一到這個點,摩托車就特別多,對面的車都開著遠光,要是竄出來一臺摩托車,都看不見它,而且他們都不戴頭盔,一撞就夠嗆,摩托車太危險了,我如果管交通,我就要強行讓那些電動車和摩托車戴頭盔,劫下來沒戴的強行讓他們買,然後駕校裡第一節課就是晚上開車不能開遠光,眼睛太難受了,白天開好幾百公里不累,晚上開一個小時,眼睛就受不了,要是……

娜娜打斷我,說,喂。

我說,嗯?

娜娜把照片還給我,說,我認得她,她就是孟欣童。

我問娜娜,誰?

旅途上的黑夜除了蒼茫和畏懼以外,沒有什麼好形容的,無論是多麼奇異美麗的地方,到了這一時刻,都只留下一樣的悽然,有一些莫名亮著的路燈,光的深處不知道藏的什麼,唯有一些集鎮和補胎店能留下一些安全感。在月色裡,我能看見視線窮極處的遠山,黑壓壓的一座在深藍色的幕布裡,我開始胡思亂想那些山裡的人家,不知道他們守著群山能做什麼,也許夫妻倆洗了腳以後窩在床上看新聞聯播備感幸福。但他們能遇上對的人麼?他們如何相戀?山裡遇上一個人的機率有多少?好在對他們來說,生活也無非是砍柴打獵,有大把的時間靜候著。當然我相信,移動著的人永遠比固定著的人更迷茫,我總是從一處遷徙到另一處,每到一處都覺得自己可以把飾演了三十年的自己拋去,找到自己性格里的10號,然後這就是我固定的戲路。我多麼羨慕10號,他從出生到死亡,都在同一個地方。在我們這個必須不停遷徙的國度裡,這比活著更顯得彌足珍貴,而我卻被每一個陌生的環境一次次摧毀。也許照著他的樣子發展下去,他必然會被投進大牢,但是那又是一片十多年不變的環境,他擁有這紮紮實實的安全感,他雖然在這個世界裡是亡者,但他在這片小小的土地上是王者,他連死都要帶走我一直冰封著的女人,我卻不曾怨恨他,我只是沒有一張劉茵茵的照片。一個我愛的、死去的、沒有相片的姑娘,這對女孩來說是多麼好的一件事情,她在我的心中將不斷地幻變,如丁丁哥哥一樣,最終我忘記他們所有的惡,甚至給他們拼湊上一些別人身上的美,這對活著的人多麼不公平,包括我自己。

這一夜,我終於開到了目的地,我必須於明天之前到達。其實任何旅途從來沒有想象的那麼久遠,若願意從南極步行到北極,給我一條筆直的長路,我走一年就到,讓我開車穿過這個國家,給我一個一樣會開車的伴兒和一臺不會拋錨的車,兩天就夠。這對我來說並不是旅行,我在趕路,這就是我為什麼一直擔心1988會壞在路上。這是它和它的製造者相逢的旅程,我必須把1988牽過來。

我展開地圖,用沉暗的燈光照著,娜娜依然在邊上抱著枕頭長睡不醒,我勻了她一點燈光,她毫無知覺,我仔細打量她的臉龐,今早化的妝還在她的臉上,我不知她該如何在今天晚上卸掉。這是個長江邊的城市,夕陽早已西下,大江永遠東去,我在車裡不知道聽到了風聲還是江水的聲音,我默然減慢車速,搖下車窗,彷彿是晚風吹過江邊蘆葦。我兒時便生長在江邊,每次起大風,總是能夠聽見這樣的聲音。這聲音時遠時近,我不知道我究竟開在哪裡。還沒有進入城區,我看見了一家應該還乾淨的旅館。我將車停下,娜娜依然沒有醒來,我下車抽了一支菸,上樓去辦房間,剛走幾步,我又退了下來,把車倒了一把,將右邊緊緊地貼著牆壁。因此反光鏡還蹭到了一下,娜娜忽地醒來,說,哎呀,撞了。

我說,沒有,我在停車,別緊張。

娜娜往右邊一看,說,哎呀,為什麼我這邊這麼黑?

我說,因為你那邊是牆。

娜娜睡意全無,問我,我們到哪裡了,你幹嗎去?

我說,我們應該到城郊了。你自己在車裡看地圖玩吧。

娜娜問我,你為什麼把車停成這樣?

我說,我怕你再跑了。

娜娜說,我不會再跑了,我本來是不想拖累你。

我說,當然不是怕你跑,這裡城郊結合,我怕亂,我把車停成這樣,再鎖了我這邊的門,你就安全一些。

娜娜緊緊抱著枕頭,露出兩隻眼睛,點了點頭,問我,那你去做什麼?

我下車關上車門,說,我去開房間。

娜娜從頭至尾盯著我,說,那你快一點。

我說,放心吧。

旅館的前臺在二樓,和一切旅館一樣,這裡都是用鑰匙開門的,我其實最害怕用鑰匙開門的旅館,我若有心,拿去配一把,就能永遠開啟這扇門,但好在我也不怕有人破門而入,所以我心裡也踏實。我拿了鑰匙,快步走下樓梯,我總是擔心娜娜又不翼而飛。在樓梯轉角,我看見娜娜依然抱著枕頭看著樓梯,我放下心來,放慢步伐,從後座上拿了一些水和食物。說,娜娜,你從我這裡爬出來。

旋即,我意識到娜娜還有著身孕,說,等等,你別爬了,我倒一下,否則你明天還得爬進去。

娜娜說,沒事,我爬出來,說著已經爬了一半。

我攙扶了她一把。

娜娜問我,我們是住在一個房間麼?

我說,當然是啊,你是要裝純情另住一個麼?

娜娜說,不是,我怕你開兩個,我會害怕。

我笑道,你害怕什麼,你不是說把你扔到哪裡,你都活得好好的?

娜娜說,話是這麼說,但晚上我還是怕。白天我就不怕。

我說,我們上樓吧。

娜娜有話欲言又止。我說,你怎麼了?

娜娜說,其實,我……

我手裡提著重物,催促她,其實你怎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