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榮與夢想(第2/5頁)

作品:《2018:人類1月4日的逆襲

這座能夠容納八萬人的西亞共和國最大的體育場現在完全荒廢了,雜草和塵土蓋住了跑道,西邊有一個大豁口,是在不知哪年的空襲中被重磅炸彈炸開的。殘陽正從豁口中落下,給體育場巨大陰影上方的看臺投下一道如血的餘暉。

戰前,西亞共和國的體育曾有過輝煌的時代,但十七年前的那場戰爭以及隨後延續至今的封鎖和制裁,使得體育在這個國家成了一種巨大的奢侈。國家對體育的投入已壓縮到最小,僅僅是為了能零星派出幾名運動員參加國際比賽,以滿足對外宣傳的需要。但近年來,隨著這個國家生存環境的日益嚴酷,這一點投入也消失了,運動員們都不知漂落何處,國家體育運動局僅剩四名工作人員,隨時都可能被撤銷。

夕陽在西方落下,一輪昏黃的滿月又從東方升起。辛妮在一圈又一圈地奔跑著,時而沒入陰影,時而跑進如水的月光中,在這如古羅馬鬥獸場遺址般荒涼的巨大廢墟中,迴盪著她那輕輕的腳步聲。克雷爾覺得,她是來自過去美好時代的一個幻影,時光在這月光下的廢墟中倒流,一絲早已消逝的感覺又回到克雷爾的心中,他不由淚流滿面。

當月光照亮了大半個體育場時,辛妮跑完了第一百零五圈,到達了終點。她沒有去做緩解運動,只是遠遠地站在那裡靜靜地看著克雷爾,月光下,她很像跑道上一尊細長的雕像。

“兩小時十六分三十秒,考慮場內和場外道路的差別,再加三分鐘,仍是迄今為止的全國最好成績。”

辛妮笑了一下。馬拉松運動員的特點之一就是表情呆滯,這是他們在訓練和比賽中長時間忍受單調的體力消耗的緣故,但克雷爾發現辛妮月光中的笑很動人,但這笑容卻像一把刀子把他的心割出血來。他呆立著,使自己也變成了另一尊雕像,直到辛妮的喘息聲像退潮的海水般平息後,他才回過神來,把手錶戴迴腕上,低聲說:

“孩子,你生錯了時候。”

辛妮平靜地點點頭。

克雷爾彎腰拾起地上的長衫,走過去遞給辛妮:“我送你回家吧,天黑了,你父母不放心的。”

辛妮比劃著,克雷爾看懂了,她說自己沒有父母,也沒有家。她接過衣服,轉身走去,很快消失在體育場巨大的陰影中。

大客車向市郊方向駛去,辛妮在座椅上綿軟無力地隨著顛簸搖晃,疲乏和虛弱令她暈暈欲睡,但後座上一個人的一句話使她猛醒過來:

“薩里,你是怎麼把自己搞到監獄裡去的?”

辛妮直起身向後看,看到了那個被叫作薩里的人。她立刻認出了他,但無論如何也不會相信眼前這個可憐的傢伙曾是西亞共和國最耀眼的體育明星。亞力克·薩里是西亞在封鎖期間在國際大賽中獲得獎牌的三個運動員之一,他曾在四年前的世界射擊錦標賽上獲得男子飛碟雙多向射擊的金牌,當時成為全國的英雄,辛妮仍清楚地記得他乘敞篷汽車透過中心大街時那光輝的形象。眼前的薩里骨瘦如柴,蒼白的臉上有好幾道傷疤,他裹著一件骯髒的囚服,在這並不寒冷的早晨瑟瑟發抖。

克雷爾說:“他去做一個走私集團頭目的保鏢,人家看上了他的槍法。”

“我不想餓死。”薩里說。

“可是你差點兒被餓死,在自由公民都吃不飽的今天,監獄裡會是什麼樣子?那裡每天都有人餓死或病死,我看你也差不多了。”

“局長先生,您把我保釋出來確實救了我一命,可這是為什麼?我們這是去哪兒?”

“去機場,至於去幹什麼我也不知道,我們只是奉命召集各個運動專案原國家隊的隊員。”

車停了,又上來好幾個人,與大部分西亞人一樣,他們都面黃肌瘦,衣服破舊,有人在不停地咳嗽,飢餓和貧窮醒目地寫在他們的臉上,與一般人不同的是他們都個子很高,這高大的身材更增加了他們的憔悴感,他們在車裡彎著腰,像一排離水很久而枯萎的大蝦。辛妮很快認出這都是原國家男籃的球員。

“嗨,各位,這些年過得怎麼樣?”克雷爾向他們打招呼。

“在我們有力氣給您講述之前,局長先生,先讓大家吃一頓早餐吧!”“是啊,作為高階官員您體會不到捱餓的滋味,到現在您還在吃體育,可我們吃什麼呢?我們一天的配給,只夠吃一頓的。”“就這一頓也快沒有了,人道主義救援已經停止了!”“沒關係,再等等吧,戰爭一爆發,黑市上就又有人肉賣了!”

就在男籃隊員們七嘴八舌訴苦的時候,辛妮挨個打量他們,發現她最想見的那個人沒有來,克雷爾代她提出了這個問題:“穆拉德呢?”對,加里·穆拉德,西亞共和國的喬丹。

“他死了,死了有半年了。”

克雷爾好像並不感到意外:“哦……那伊西婭呢?”辛妮努力回憶這個名字,想起她是原國家女籃隊員,穆拉德的妻子。

“他們死在一起。”

“天啊,這是怎麼了?”

“您應該問問這世道是怎麼了……他們和我們一樣,除了打球什麼都不會,這些年只有捱餓,可他們不該要孩子,那孩子剛出生局勢就惡化了,配給又減少了一半,孩子只活了三個月,死於營養不良,或者說是餓死的。孩子死的那天晚上,他們鬧到半夜,吵一會兒哭一會兒,後來安靜下來,竟做起飯來,然後兩人就默默地吃飯,終於吃了這些年來的第一頓飽飯,您知道他們的飯量,把後半月的配給都吃光了。天亮後,鄰居發現他們不知吃了什麼毒藥一起死在床上。”

一車人陷入沉默,直到車再次停下又上來一個人時,才有人說:“哇,終於見到一個不捱餓的了。”上來的是一位嬌豔的女郎,染成紅色的頭髮像一團火,描著很深的眼影和口紅,衣著俗豔而暴露,同這一車的貧困形成鮮明對比。

“大概不止吃飽吧,她過得好著呢!”又有人說。

“也不一定,現在首都已成了一座飢餓之城,紅燈區的生意能好到哪裡去?”

“噢,不,窮鬼,”女郎衝說話的人浪笑了一下說,“我主要為聯合國維和部隊服務。”

車裡響起了幾聲笑,但很快被一陣劇烈的咳嗽聲淹沒了。“萊麗,你應該多少知道些廉恥!”克雷爾厲聲說。

“噢,克雷爾大叔,不管有沒有廉恥,誰餓死後身上都會長出蛆來。”女郎不以為然地揮揮手,在辛妮身邊坐了下來。

辛妮瞪圓雙眼盯著她,天啊,這就是溫德爾·萊麗?!這就是那個曾獲得世界體操錦標賽銅牌的純美少女,那朵光彩照人的西亞體育之花?!

剩下的路程是在沉默中走完的,二十分鐘後,汽車開進了首都機場的停機坪,已經有兩輛大客車先到了,它們拉來的也都是前國家隊的運動員,加上這輛車,共有七十多人,這其中包括一支男子籃球隊、一支男子足球隊和十一個其他競賽專案的運動員。

跑道的起點停著一架巨大的波音客機,在西亞領空被劃為禁飛區的十多年裡,它顯然是這個機場降落過的最大和最豪華的飛機。克雷爾領著西亞共和國的運動員們來到飛機前面,從艙門中走出幾位西裝革履的外國人,當他們走到舷梯中部時,其中一位揮手對下面的人群大聲說了一句什麼,運動員們吃驚地認出,這人是國際奧林匹克委員會主席,但最讓他們震驚的還是克雷爾翻譯過來的那句話:

“各位,我代表國際社會到西亞共和國來,來接你們參加第二十九屆奧運會!”

北 京

原來北京是這樣的!

當車隊進入市區後,辛妮感嘆道。這個遙遠的城市本來與她—一個身處西亞共和國的貧窮飢餓的女孩子沒有任何關係的,但奧運會在幾年前就使北京成為她心中的聖地。辛妮對北京瞭解很少,僅限於小時候看過的一部色彩灰暗的武俠片,在她的想象中,北京是一座古老而寧靜的城市,她無法把這座城市與宏大壯麗的奧運會聯絡起來。她無數次夢到過奧運會和北京,但兩者從未在同一個夢中出現過,在一些夢裡,她像飛鳥般掠過宏偉的奧運賽場上的人海,在另一些夢裡她則穿行於想象中的北京那些迷宮般的小衚衕中和舊城牆下,尋找著奧運賽場,但從來沒有找到過。

辛妮瞪大雙眼看著車窗外,尋找她想象中的衚衕和城牆,但映入她眼簾的是一片嶄新的現代化高層建築群,這林立的高樓在陽光下發出耀眼的白光,像剛開封的新玩具,像一夜之間沖天長出的白嫩的巨大植物。這時,在辛妮的腦海中,奧運會和北京才完美地結合起來。

這到達新世界的興奮感像雲縫中的太陽露了一下頭,在辛妮的心中投下一線光亮,但陰鬱的烏雲很快又遮蓋了一切。

與世界各大媒體想當然的報道不同,當西亞共和國的運動員們得知自己將參加奧運會時,並沒有什麼興奮和喜悅。像其他西亞人一樣,十多年的苦難使他們對命運不抱任何幻想,使他們對一切意外都抱有一種麻木的冷靜,不管這意外是好是壞,他們所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收緊外殼保護自己。在得知這個訊息後,甚至沒有人提出問題,就連那些理所當然的問題,如沒參加過任何預選賽如何進入奧運會,都沒有人提出。他們只是默默地走上飛機,麻木而又敏感地靜觀著事情的發展。

辛妮走進空蕩蕩的寬敞機艙後,找了一個靠窗的座位坐下,並一直注意著這裡發生的事。她看到國際奧委會主席把克雷爾和西亞代表團的幾位官員召集到一等艙中去,一個多小時過去了,還沒有任何動靜。運動員們也在沉默中靜靜地等待,終於看到克雷爾走了出來。他沒有說什麼,只是拿著一張紙核對名單。幾十雙眼睛都盯著他的臉看,那是一張平靜的臉。這平靜是第一個徵兆,它告訴辛妮:事情不對。很快她那敏感的眼睛又發現了第二個徵兆:克雷爾拿著名單返回一等艙時,用空著的一隻手去開緊閉著的艙門,儘管那隻手摸索了半天也沒找到把手,他的雙眼仍平視著前方而沒有向下看,彷彿一時失明瞭似的。這時,辛妮證實了自己的預感。

事情不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