贍養人類(第1/8頁)

作品:《2018:人類1月4日的逆襲

業務就是業務,與別的無關。這是滑膛所遵循的鐵的原則,但這一次他遇到了一些困惑。

首先客戶的委託方式不對,他要與自己面談,在這個行業中,這可是件很稀奇的事。三年前,滑膛聽教官不止一次地說過,他們與客戶的關係,應該是前額與後腦勺的關係,永世不得見面,這當然是為了雙方的利益考慮。見面的地點更令滑膛吃驚,是在這座大城市中最豪華的五星級酒店中最豪華的總統大廳裡,那可是世界上最不適合委託這種業務的地方。據對方透露,這次委託加工的工件有三個,這倒無所謂,再多些他也不在乎。

服務生拉開了總統大廳包金的大門,滑膛在走進去前,不為人察覺地把手向夾克裡探了一下,輕輕拉開了左腋下槍套的按扣。其實這沒有必要,沒人會在這種地方對他幹太意外的事。

大廳金碧輝煌,彷彿是與外面現實毫無關係的另一個世界,巨型水晶吊燈就是這個世界的太陽,猩紅色的地毯就是這個世界的草原。這裡初看很空曠,但滑膛還是很快發現了人,他們圍在大廳一角的兩個落地窗前,撩開厚重的窗簾向外面的天空看,滑膛掃了一眼,立刻數出竟有十三個人。客戶是他們而不是他,也出乎滑膛的預料,教官說過,客戶與他們還像情人關係—儘管可能有多個,但每次只能與他們中的一人接觸。

滑膛知道他們在看什麼:哥哥飛船又移到南半球上空了,現在可以清晰地看到。上帝文明離開地球已經三年了,那次來自宇宙的大規模造訪,使人類對外星文明的心理承受能力增強了許多,況且,上帝文明有鋪天蓋地的兩萬多艘飛船,而這次到來的哥哥飛船隻有一艘。它的形狀也沒有上帝文明的飛船那麼奇特,只是一個兩頭圓的柱體,像是宇宙中的一粒感冒膠囊。

看到滑膛進來,那十三個人都離開窗子,回到了大廳中央的大圓桌旁。滑膛認出了他們中的大部分,立刻感覺這間華麗的大廳變得寒酸了。這些人中最引人注目的是朱漢楊,他的華軟集團的“東方3000”作業系統正在全球範圍內取代老朽的Windows。其他的人,也都在福布斯財富500排行的前50內,這些人每年的收益,可能相當於一箇中等國家的GDP,滑膛處於一個小型版的全球財富論壇中。

這些人與齒哥是絕對不一樣的,滑膛暗想,齒哥是一夜的富豪,他們則是三代修成的貴族,雖然真正的時間遠沒有那麼長,但他們確實是貴族,財富在他們這裡已轉化成內斂的高貴,就像朱漢楊手上的那枚鑽戒,纖細精緻,在他修長的手指上若隱若現,只是偶爾閃一下溫潤的柔光,但它的價值,也許能買幾十個齒哥手指上那顆核桃大小金光四射的玩意兒。

但現在,這十三名高貴的財富精英聚在這裡,卻是要僱職業殺手殺人,而且要殺三個人,據首次聯絡的人說,這還只是第一批。

其實滑膛並沒有去注意那枚鑽戒,他看的是朱漢楊手上的那三張照片,那顯然就是委託加工的工件了。朱漢楊起身越過圓桌,將三張照片推到他面前。掃了一眼後,滑膛又有微微的挫折感。教官曾說過,對於自己開展業務的地區,要預先熟悉那些有可能被委託加工的工件,至少在這個大城市,滑膛做到了。但照片上這三個人,滑膛是絕對不認識的。這三張照片顯然是用長焦距鏡頭拍的,上面的臉孔蓬頭垢面,與眼前這群高貴的人簡直不是一個物種。細看後才發現,其中有一個是女性,還很年輕,與其他兩人相比她要整潔些,頭髮雖然落著塵土,但細心地梳過。她的眼神很特別,滑膛很注意人的眼神,他這個專業的人都這樣,他平時看到的眼神分為兩類:充滿慾望焦慮的和麻木的,但這雙眼睛充滿少見的平靜。滑膛的心微微動了一下,但轉瞬即逝,像一縷隨風飄散的輕霧。

“這樁業務,是社會財富液化委員會委託給你的,這裡是委員會的全體常委,我是委員會的主席。”朱漢楊說。

社會財富液化委員會?奇怪的名字,滑膛只明白了它是一個由頂級富豪構成的組織,並沒有去思考它名稱的含義,他知道這是屬於那類如果沒有提示不可能想象出其真實含義的名稱。

“他們的地址都在背面寫著,不太固定,只是一個大概範圍,你得去找,應該不難找到的。錢已經匯到你的賬戶上,先核實一下吧。”朱漢楊說,滑膛抬頭看看他,發現他的眼神並不高貴,屬於充滿焦慮的那一類,但令他微微驚奇的是,其中的慾望已經無影無蹤了。

滑膛拿出手機,查詢了賬戶,數清了那串數字後面零的個數後,他冷冷地說:“第一,沒有這麼多,按我的出價付就可以;第二,預付一半,完工後付清。”

“就這樣吧。”朱漢楊不以為然地說。

滑膛按了一陣手機後說:“已經把多餘款項退回去了,您核實一下吧,先生,我們也有自己的職業準則。”

“其實現在做這種業務的很多,我們看重的就是您的這種敬業和榮譽感。”許雪萍說,這個女人的笑很動人,她是遠源集團的總裁,遠源是電力市場完全放開後誕生的亞洲最大的能源開發實體。

“這是第一批,請做得利索些。”海上石油巨頭薛桐說。

“快冷卻還是慢冷卻?”滑膛問,同時加了一句,“需要的話我可以解釋。”

“我們懂,這些無所謂,你看著做吧。”朱漢楊回答。

“驗收方式?錄影還是實物樣本?”

“都不需要,你做完就行,我們自己驗收。”

“我想就這些了吧?”

“是,您可以走了。”

滑膛走出酒店,看到高廈間狹窄的天空中,哥哥飛船正在緩緩移過。飛船的體積大了許多,執行的速度也更快了,顯然降低了軌道高度。它光滑的表面湧現著絢麗的花紋,那花紋在不斷地緩緩變化,看久了對人有一種催眠作用。其實飛船表面什麼都沒有,只是一層全反射鏡面,人們看到的花紋,只是地球變形的映像。滑膛覺得它像一塊純銀,覺得它很美,他喜歡銀,不喜歡金,銀很靜、很冷。

三年前,上帝文明在離去時告訴人類,他們共創造了六個地球,現在還有四個存在,都在距地球兩百光年的範圍內。上帝敦促地球人類全力發展技術,必須先去消滅那三個兄弟,免得他們來消滅自己。但這資訊來得晚了。

那三個遙遠地球世界中的一個:第一地球,在上帝船隊走後不久就來到了太陽系,他們的飛船泊入地球軌道。他們的文明歷史比太陽系人類長兩倍,所以這個地球上的人類應該叫他們哥哥。

滑膛拿出手機,又看了一下賬戶中的金額,齒哥,我現在的錢和你一樣多了,但總還是覺得少了什麼,而你,總好像是認為自己已經得到了一切,所做的就是竭力避免它們失去……滑膛搖搖頭,想把頭腦中的影子甩掉。這時候想起齒哥,不吉利。

齒哥得名,源自他從不離身的一把鋸,那鋸薄而柔軟,但極其鋒利,鋸柄是堅硬的海柳做的,有著美麗的浮世繪風格的花紋。他總是將鋸像腰帶似的繞在腰上,沒事兒時取下來,拿一把提琴弓在鋸背上划動,藉助於鋸身不同寬度產生的音差,加上將鋸身適當地彎曲,居然能奏出音樂來。樂聲飄忽不定,音色憂鬱而陰森,像一個幽靈的嗚咽。這把利鋸的其他用途滑膛當然聽說過,但只有一次看到過齒哥以第二種方式使用它。那是在一間舊倉庫中的一場豪賭,一個叫半頭磚的二老大輸了個精光,連他父母的房子都輸掉了,眼紅得冒血,要把自己的兩隻胳膊押上翻本。齒哥手中玩著骰子對他微笑了一下,說胳膊不能押的,來日方長啊,沒了手,以後咱們兄弟不就沒法玩了嗎?押腿吧。於是半頭磚就把兩條腿押上了。他再次輸光後,齒哥當場就用那條鋸把他的兩條小腿齊膝鋸了下來。滑膛清楚地記得利鋸劃過肌腱和骨骼時的聲音,當時齒哥一腳踩著半頭磚的脖子,所以他的慘叫聲發不出來,寬闊陰冷的大倉庫中只回蕩著鋸拉過骨肉的聲音,像歡快的歌唱,在鋸到膝蓋的不同部分時呈現出豐富的音色層次,雪白雪白的骨末撒在鮮紅的血泊上,形成的構圖呈現出一種妖豔的美。滑膛當時被這種美震撼了,他身上的每一個細胞都加入了鋸和血肉的歌唱,這他媽的才叫生活!那天是他十八歲生日,絕好的成年禮。完事後,齒哥把心愛的鋸擦了擦纏回腰間,指著已被抬走的半頭磚和兩根斷腿留下的血跡說:告訴磚兒,後半輩子我養活他。

滑膛雖年輕,也是自幼隨齒哥打天下的元老之一,見血的差事每月都有。當齒哥終於在血腥的社會陰溝裡完成了原始積累,由黑道轉向白道時,一直跟隨著他的人都被封了副董事長、副總裁之類的,唯有滑膛只落得給齒哥當保鏢。但知情的人都明白,這種信任非同小可。齒哥是個非常小心的人,這可能是出於他乾爹的命運。

齒哥的乾爹也是非常小心的,用齒哥的話說恨不得把自己用一塊鐵包起來。許多年的平安無事後,那次乾爹乘飛機,帶了兩個最可靠的保鏢,在一排座位上他坐在兩個保鏢中間。在珠海降落後,空姐發現這排座上的三個人沒有起身,坐在那裡若有所思的樣子,接著發現他們的血已淌過了十多排座位。有許多根極細的長鋼針從後排座位透過靠背穿過來,兩個保鏢每人的心臟都穿過了三根,至於乾爹,足足被十四根鋼針穿透,像一個被精心釘牢的蝴蝶標本。這十四肯定是有說頭的,也許暗示著他不合規則吞下的一千四百萬,也許是復仇者十四年的等待……與乾爹一樣,齒哥出道的征途,使得整個社會對於他除了暗刃的森林就是陷阱的沼澤,他實際上是將自己的命交到了滑膛手上。

但很快,滑膛的地位就受到了老克的威脅。老克是俄羅斯人,那時,在富人們中有一個時髦的做法:聘請前克格勃人員做保鏢,有這樣一位保鏢,與擁有一個影視明星情人一樣值得炫耀。齒哥周圍的人叫不慣那個拗口的俄羅斯名,就叫這人克格勃,時間一長就叫老克了。其實老克與克格勃沒什麼關係,真正的前克格勃機構中,大部分人不過是坐辦公室的文職人員,即使是那些處於秘密戰最前沿的,對安全保衛也都是外行。老克是前蘇共中央警衛局的保衛人員,曾是葛羅米克的警衛之一,是這個領域貨真價實的精英,而齒哥以相當於公司副董事長的高薪聘請他,完全不是為了炫耀,真的是出於對自身安全的考慮。老克一出現,立刻顯出了他與普通保鏢的不同。這之前那些富豪的保鏢們,在飯桌上比他們的僱主還能吃能喝,還喜歡在主人談生意時亂插嘴,真正出現危險情況時,他們要麼像街頭打群架那樣胡來,要麼溜得比主人還快。而老克,不論在宴席還是談判時,都靜靜地站在齒哥身後,他那魁梧的身軀像一堵厚實堅穩的牆,隨時準備擋開一切威脅。老克並沒有機會遇到威脅他保護物件的危險情況,但他的敬業和專業使人們都相信,一旦那種情況出現時,他將是絕對稱職的。雖然與別的保鏢相比,滑膛更敬業一些,也沒有那些壞毛病,但他從老克的身上看到了自己的差距。過了好長時間他才知道,老克不分晝夜地戴著墨鏡,並非是扮酷而是為了掩藏自己的視線。

雖然老克的漢語學得很快,但他和包括自己僱主在內的周圍的人都沒什麼交往。直到有一天,他突然把滑膛請到自己簡樸的房間裡,給他和自己倒上一杯伏特加後,用生硬的漢語說:“我,想教你說話。”

“說話?”

“說外國話。”

於是滑膛就跟老克學外國話,幾天後他才知道老克教自己的不是俄語而是英語。滑膛也學得很快,當他們能用英語和漢語交流後,有一天老克對滑膛說:“你和別人不一樣。”

“這我也感覺到了。”滑膛點點頭。

“三十年的職業經驗,使我能夠從人群中準確地識別出具有那種潛質的人,這種人很稀少,但你就是,看到你第一眼時我就打了個寒戰。冷血一下並不難,但冷下去的血再溫不起來就很難了,你會成為那一行的精英,可別埋沒了自己。”

“我能做什麼呢?”

“先去留學。”

齒哥聽到老克的建議後,倒是滿口答應,並許諾費用的事他完全負責。其實有了老克後,他一直想擺脫滑膛,但公司中又沒有空位子了。

於是,在一個冬夜,一架噴氣式客機載這個自幼失去父母,從最底層黑社會中成長起來的孩子,飛向遙遠的陌生國度。

開著一輛很舊的桑塔納,滑膛按照片上的地址去踩點。他首先去的是春花廣場,沒費多少勁就找到了照片上的人,那個流浪漢正在垃圾桶中翻找著,然後提著一個鼓鼓的垃圾袋走到一個長椅處。他的收穫頗豐,一盒幾乎沒怎麼動的盒飯,還是菜飯分放的那種大盒;一根只咬了一口的火腿腸,幾塊基本完好的麵包,還有大半瓶可樂。滑膛本以為流浪漢會用手抓著盒飯吃,但看到他從這初夏仍穿著的髒大衣口袋中掏出了一個小鋁勺。他慢慢地吃完晚餐,把剩下的東西又扔回垃圾桶中。滑膛四下看看,廣場四周的城市華燈初上,他很熟悉這裡,但現在覺得有些異樣。很快,他弄明白了這個流浪漢輕易填飽肚子的原因。這裡原是城市流浪者聚集的地方,但現在他們都不見了,只剩下他這個目標。他們去哪裡了?都被委託加工了嗎?

滑膛接著找到了第二張照片上的地址。在城市邊緣一座交通橋的橋孔下,有一個用廢瓦楞和紙箱搭起來的窩棚,裡面透出昏黃的燈光。滑膛將窩棚的破門小心地推開一道縫,探進頭去,出乎意料,他竟進入了一個色彩斑斕的世界,原來窩棚裡掛滿了大小不一的油畫,形成了另一層牆壁。順著一團煙霧,滑膛看到了那個流浪畫家,他像一頭冬眠的熊一般躺在一個破畫架下,頭髮很長,穿著一件塗滿油彩像長袍般肥大的破T恤衫,抽著五毛一盒的玉蝶煙。他的眼睛在自己的作品間遊移,目光充滿了驚奇和迷惘,彷彿他才是第一次到這裡來的人,他的大部分時光大概都是在這種對自己作品的自戀中度過的。這種窮困潦倒的畫家在上世紀90年代曾有過很多,但現在不多見了。

“沒關係,進來吧。”畫家說,眼睛仍掃視著那些畫,沒朝門口看一眼,聽他的口氣,就像這裡是一座帝王宮殿似的。在滑膛走進來之後,他又問:“喜歡我的畫嗎?”

滑膛四下看了看,發現大部分的畫只是一堆凌亂的色彩,就是隨意將油彩潑到畫布上都比它們顯得有理性。但有幾幅畫面卻很寫實,滑膛的目光很快被其中的一幅吸引了:佔滿整幅畫面的是一片乾裂的黃土地,從裂縫間伸出幾枝乾枯的植物,彷彿已經枯死了幾個世紀,而在這個世界上,水也似乎從來就沒有存在過。在這乾旱的土地上,放著一個骷髏頭,它也幹得發白,表面佈滿裂紋,但從它的口洞和一個眼窩中,居然長出了兩株活生生的綠色植物,它們青翠欲滴,與周圍的酷旱和死亡形成鮮明對比,其中一株植物的頂部,還開著一朵嬌豔的小花。這個骷髏頭的另一個眼窩中,有一隻活著的眼睛,清澈的眸子瞪著天空,目光就像畫家的眼睛一樣,充滿驚奇和迷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