歡樂頌(第2/5頁)

作品:《時間移民

於是他們得知了鏡子的存在。

太空梭改變軌道,向上沿一條斜線向鏡子靠近,一直飛到距鏡子3公里處,在視距6公里遠處宇航員們可以清楚地看到奮進號在鏡子中的映像,尾部發動機噴出的火光使它像一隻緩緩移動的螢火蟲。

一名宇航員進入太空,去進行人類同鏡子的第一次接觸。太空服上的推進器拉出一道長長的白煙,宇航員很快越過了這3公里距離,他小心翼翼地調整著推進器的噴口,最後懸浮在與鏡子相距10米左右的位置。在鏡子中,他的映像異常清晰,毫不失真;由於宇航員是在軌道上執行,而鏡子與在地球處於相對靜止狀態,所以宇航員與鏡子之間有高達每秒近10公里的相對速度,他實際上是在閃電般掠過鏡子表面,但從鏡子上絲毫看不出這種運動。

這是宇宙中最平滑最光潔的表面了。

在宇航員減速時,曾把推進器的噴口長時間對著鏡子,苯化物推進劑形成的白霧向鏡子飄去。以前在太空行走中,當這種白霧接觸太空梭或空間站的外壁時,會立刻在上面留下一片由霜構成的明顯的汙痕,他由此斷定,白霧也會在鏡子上留下痕跡。由於相互間的高速運動,這痕跡將是長長的一道,就像他童年時常用肥皂在浴室的鏡子上畫出的一樣。但太空梭上的人沒有看到任何痕跡,那白霧接觸鏡面後就消失了,鏡面仍是那樣令人難以置信地光潔。

由於軌道的形狀,太空梭和這名宇航員能與鏡子這樣近距離接觸的時間不多,這就使宇航員焦急地做了下一件事。得知白霧在鏡面上消失,幾乎是下意識地,他從工具袋中掏出一把空心扳手,向鏡子擲過去。扳手剛出手,他和太空梭上的人都驚呆了,他們這時才意識到扳手與鏡面之間的相對速度,這速度使扳手具有一顆重磅炸彈的威力。他們恐懼看著扳手翻滾著向鏡面飛去,恐懼地想象著在接觸的一瞬間,蛛網狀緻密的裂紋從接觸點放射狀地在鏡面平原上閃電般擴散,巨鏡化為億萬片在陽光中閃爍的小碎片,在漆黑的太空中形成一片耀眼的銀色雲海……但扳手接觸鏡面後立刻消失了,沒留下一絲痕跡,鏡面仍光潔如初。

其實,很容易得知鏡子不是實體,沒有質量,否則它不可能以與地球相對靜止的狀態懸浮在北半球上空(按它們的大小比例,更準確的說法應該是地球懸浮在鏡面的正中)。鏡子不是實體,而是一種力場類的東西,剛才與其接觸的白霧和扳手證明了這一點。

宇航員小心地開動推進器,噴口的微調裝置頻繁地動作,最後使他與鏡面的距離縮短為半米。他與鏡子中的自己面對面地對視著,再次驚歎映像的精確,那是現實的完美複製,給人的感覺甚至比現實更精細。他抬起一隻手,伸向前去,與鏡面中的手相距不到1厘米的距離,幾乎合到一起。耳機中一片寂靜,指令長並沒有制止他,他把手向前推去,手在鏡面下消失了,他與鏡中人的兩條胳膊從手腕連在一起,他的手在這接觸過程中沒有任何感覺。他把手抽回來,舉在眼前仔細看,太空服手套完好無損,也沒有任何痕跡。

宇航員和下面的太空梭正在飄離鏡面,他們只能不斷地開動發動機和推進器保持與鏡面的近距離,但由於飛行軌道的形狀,飄離越來越快,很快將使這種修正成為不可能。再次近距離接觸只能等繞地球一週轉回來時,那時誰知道鏡子還在不在?想到這裡,他下定決心,啟動推進器,徑直向鏡面衝去。

宇航員看到鏡中自己的映像迎面撲來,最後,映像的太空服頭盔上那個像大水銀泡似的單向反射面罩充滿了視野。在與鏡面相撞的瞬間,他努力使自己不閉上雙眼。相撞時沒有任何感覺,這一瞬間後,眼前的一切消失了,空間黑了下來,他看到了熟悉的銀河星海。他猛地回頭,在下面也是完全一樣的銀河景象,但有一樣上面沒有的東西:漸漸遠去的他自己的映像,映像是從下向上看,只能看到他的鞋底,他和映像身上的兩個推進器噴出的兩條白霧平滑地連線在一起。

他已穿過了鏡子,鏡子的另一面仍然是鏡子。

在他衝向鏡子時,耳機中響著指令長的聲音,但穿過鏡面後,這聲音像被一把利刀切斷了,這是鏡子擋住了電波。更可怕的是鏡子的這一面看不到地球,周圍全是無際的星空,宇航員感到自己被隔離在另一個世界,心中一陣恐慌。他掉轉噴口,剎住車後向回飛去。這一次,他不像來時那樣使身體與鏡面平行,而是與鏡面垂直,頭朝前像跳水那樣向鏡面飄去。在即將接觸鏡面前,他把速度降到了很低,與鏡中的映像頭頂頭地連在一起,在他的頭部穿過鏡子後,他欣慰地看到了下方藍色的地球,耳機中也響起了指令長熟悉的聲音。

他把飄行的速度降到零,這時,他只有胸部以上的部分穿過了鏡子,身體的其餘部分仍在鏡子的另一面。他調整推進器的噴口方向,開始後退,這使得仍在鏡子另一面的噴口噴出的白霧溢到了鏡子這一面,白霧從他周圍的鏡面冒出,他彷彿是在沉入一個白霧繚繞的平靜湖面。當鏡面升到鼻子的高度時,他又發現了一件令人吃驚的事:鏡面穿過了太空服頭盔的面罩,充滿了他的臉和麵罩間的這個月牙形的空間,他向下看,這個月牙形的鏡面映著他那驚恐的瞳仁。鏡面一定整個切穿了他的頭顱,但他什麼也感覺不到。他把飄行速度減到最低,比鐘錶的秒針快不了多少,一毫米一毫米地移動,終於使鏡面升到自己的瞳仁正中。這時,鏡子從視野中完全消失了,周圍的一切都恢復原狀:一邊是藍色的地球,另一邊是燦爛的銀河。但這個他熟悉的世界只存在了兩三秒鐘,飄行的速度不可能完全降到零,鏡面很快移到了他雙眼的上方,一邊的地球消失了,只剩下另一邊的銀河。在眼睛的上方,是擋住地球的鏡面,一望無際,伸向十幾萬公里的遠方。由於角度極偏,鏡面反射的星空影象在他眼中變了形,成了這鏡面平原上的一片銀色光暈。他將推進器反向,向相反的方向漂去,使鏡面向眼睛降下來,在鏡面透過瞳仁的瞬間,鏡子再次消失,地球和銀河再次同時出現,這之後,銀河消失了,地球出現了,鏡子移到了眼睛的下方,鏡面平原上的光暈變成了藍色的。他就這樣以極慢的速度來回飄移著,使瞳仁在鏡面的兩側浮動,感到自己彷彿穿行於隔開兩個世界的一張薄膜間。經過反覆努力,他終於使鏡面較長時間地停留在瞳仁的正中,鏡子消失了。他睜大雙眼,想從鏡面所在的位置看到一條細細的直線,但什麼也沒看出來。

“這東西沒有厚度!”他驚叫。

“也許它只有幾個原子那麼厚,你看不到而已。這也是它的到來沒有被地球覺察的原因,如果它以邊緣對著地球飛來,就不可能被發現。”太空梭上的人評論說,他們在看著傳回的影象。

但最讓他們震驚的是:這面可能只有幾個原子的厚度,但面積有上百個太平洋的鏡子,竟絕對平坦,以至於鏡面與視線平行時完全看不到它,這是古典幾何學世界中的理想平面。

由絕對的平坦可以解釋它絕對的光潔,這是一面理想的鏡子。

在宇航員們心中,孤獨感開始壓倒了震驚和恐懼,鏡子使宇宙變得陌生了,他們彷彿是一群剛出生就被拋在曠野的嬰兒,無力地面對著這不可思議的世界。

這時,鏡子說話了。

音樂家

“我是一名音樂家,”鏡子說,“我是一名音樂家。”

這是一個悅耳的男音,在地球的整個天空響起,所有的人都能聽得到。一時間,地球上熟睡的人都被驚醒,醒著的人則都如塑像般呆住了。

鏡子接著說:“我看到了下面在舉行一場音樂會,觀眾是能夠代表這顆星球文明的人,你們想與我對話嗎?”

元首們都看著秘書長,他一時茫然不知所措。

“我有事情要告訴你們。”鏡子又說。

“你能聽到我們說話嗎?”秘書長試探著說。

鏡子立即回答:“當然能,如果願意,我可以分辨出下面的世界裡每個細菌發出的聲音,我感知世界的方式與你們不同,我能同時觀察每個原子的旋轉,我的觀察還包括時間維,可以同時看到事物的歷史,而不像你們,只能看到時間的一個斷面,我對一切明察秋毫。”

“那我們是如何聽到你的聲音呢?”美國總統問。

“我在向你們的大氣發射超弦波。”

“超弦波是什麼?”

“一種從原子核中解放出來的強互作用力,它振動著你們的大氣,如同一隻大手拍動著鼓膜,於是你們聽到了我的聲音。”

“你從哪裡來?”秘書長問。

“我是一面在宇宙中流浪的鏡子,我的起源地在時間和空間上都太遙遠,談它已無意義。”

“你是如何學會英語的?”秘書長問。

“我說過,我對一切明察秋毫。這裡需要宣告,我講英語,是因為聽到這個音樂會上的人們在交談中大都用這種語言,這並不代表我認為下面的世界裡某些種族比其他種族更優越,這個世界沒有通用語言,我只能這樣。”

“我們有世界語,只是很少使用。”

“你們的世界語,與其說是為世界大同進行的努力,不如說是沙文主義的典型表現:憑什麼世界語要以拉丁語系而不是以這個世界的其他語系為基礎?”

最後這句話在元首們中引起了極大的震動,他們緊張地竊竊私語起來。

“你對地球文明的瞭解讓我們震驚。”秘書長由衷地說。

“我對一切明察秋毫,再說,透徹地瞭解一粒灰塵並不困難。”

美國總統看著天空說:“你是指地球嗎?你確實比地球大很多,但從宇宙尺度來說,你的大小與地球是同一個數量級的,你也是一粒灰塵。”

“我連灰塵都不是,”鏡子說,“很久很久以前我曾是灰塵,但現在我只是一面鏡子。”

“你是一個個體呢還是一個群體?”中國領導人問。

“這個問題無意義,文明在時空中走過足夠長的路時,個體和群體將同時消失。”

“鏡子是你固有的形象呢,還是你許多形象中的一種?”英國首相問,秘書長把問題接下去:“就是說,你是否有意對我們顯示出這樣一個形象呢?”

“這個問題也無意義,文明在時空中走過足夠長的路時,形式和內容將同時消失。”

“你對最後兩個問題的回答我們無法理解。”美國總統說。

鏡子沒說話。

“你到太陽系來有目的嗎?”秘書長問出了最關鍵的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