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使時代(第1/5頁)

作品:《時間移民

對桑比亞國的攻擊即將開始。

執行“第一倫理”行動的三個航空母艦戰鬥群到達非洲沿海已十多天了,這支艦隊以林肯號航母戰鬥群為核心展開在海上,如同大西洋上一盤威嚴的棋局。

此時天已經黑了下來,艦隊的探照燈集中照亮了林肯號的飛行甲板,那裡整齊地站列著上千名陸戰隊員和海軍航空兵飛行員,站在佇列最前面的是“第一倫理”行動的最高指揮官菲利克斯將軍和林肯號的艦長布萊爾將軍,前者身材頎長,一派學者風度,後者粗壯強悍,是一名典型的老水兵。在蒸汽彈射器的起點,面對佇列站著一位身著黑色教袍的隨軍牧師,他手捧《聖經》,誦起了為這次遠征而作的禱詞:

“全能的主,我們來自文明的世界,一路上,我們看到了您是如何主宰大地、天空和海洋,以及這世界上的萬種生靈,組成我們的每一個細胞都滲透著您的威嚴。現在,有魔鬼在這遙遠的大陸上出現,企圖取代您神聖的至高無上的權威,用它那骯髒的手撥動生命之弦。請賜予我們正義的利劍,掃除惡魔,以維護您的尊嚴與榮耀,阿門—”

他的聲音在帶有非洲大陸土腥味的海風中迴盪,令所有的人沉浸在一種比腳下的大海更為深廣的莊嚴與神聖感之中,在上空紛紛飛過的巡航導彈火流星般的光芒中,他們都躬下身來,用發自靈魂的虔誠合道:“阿門—”

上篇

自人類基因組測序完成以後,人們就知道飛速發展的分子生物學帶來的危機遲早會出現,聯合國生物安全理事會就是為了預防這種危機而成立的。生物安理會是與已有的安理會具有同等權威的機構,它審查全世界生物學的所有重大研究課題,以確定這項研究是否合法,並進而投票決定是否中止它。

今天將召開生物安理會第119次例會,接受桑比亞國的申請,審查該國提交的一項基因工程的成果。按照慣例,申請國在申請時並不提及成果的內容,只在會議開始後才公佈。這就帶來了一個問題:許多由小國提交的成果在會議一開始就發現根本達不到審查的等級。但各成員國的代表們卻不敢輕視這個非洲最貧窮的國度提交的東西,因為這項研究是由諾貝爾獎獲得者,基因軟體工程學的創始人伊塔博士做出的。

伊塔博士走了進來,這位年過五十的黑人穿著桑比亞的民族服裝,那實際上就是一大塊厚實的披布,他骨瘦如柴的身軀似乎連這塊布的重量都經不起,像一根老樹枝似的被壓彎了。他更深地躬著腰,緩緩向圓桌的各個方向鞠躬,他的眼睛始終看著地面,動作慢得令人難以忍受,使這個過程持續了很長時間。印度代表低聲地問旁邊的美國代表:“您覺得他像誰?”美國代表說:“一個老傭人。”印度代表搖搖頭,美國代表看了看他,又看了看伊塔,“你是說……像甘地?哦,是的,真像。”

本屆生物安理會輪值國主席站起來宣佈會議開始,他請伊塔在身旁就座後說:“伊塔博士是我們大家都熟悉的人,雖然近年來深居簡出,但科學界仍然沒有忘記他。不過按慣例,我們還是對他進行一個簡單的介紹。博士是桑比亞人,在32年前於麻省理工學院獲電腦科學博士學位,而後回到祖國從事軟體研究,但在10年後,突然轉向分子生物學領域,並取得了眾所周知的成就。”

說完他轉向伊塔問:“博士,我有個問題,純粹是出於好奇:您離開軟體科學轉向分子生物學,除了預見到軟體工程學與基因工程的奇妙結合外,還有另一層原因:對計算機技術能夠給您的祖國帶來的利益感到失望。”

“計算機是窮人的假上帝。”伊塔緩緩地說,這是他進來後第一次開口。

“可以理解,雖然當時桑比亞政府在首都這樣的大城市極力推行資訊化,但這個國家的大部分地區還沒有用上電。”

當分子生物學對生物大分子的操縱和解析技術達到一定高度時,這門學科就面對著它的終極目標:透過對基因的重新組合改變生物的性狀,直到創造新的生物。這時,這門學科將發生深刻變化,將由操縱巨量的分子變為操縱巨量的資訊,這對於與數學仍有一定距離的傳統分子生物學來說是極其困難的。直接操縱四種鹼基來對基因進行編碼,使其產生預期的生物體,就如同用0和1直接程式設計產生WINDOWS XP一樣不可想象。伊塔最早敏銳地意識到了這一點,他深刻地揭示出了基因工程和軟體工程共同的本質,把基礎已經相當雄厚的軟體工程學應用到分子生物學中。他首先發明瞭用於基因程式設計的宏組合語言,接著創造了程序導向的基因高階程式語言,被稱為“生命BASIC”;當物件導向的基因高階語言“伊甸園++”出現時,人類真的擁有了一雙上帝之手。

這時,人們驚奇地發現,創造生命實際上就是程式設計序,上帝原來是個程式設計師。與此同時,程式設計師也成了上帝,這些原來混跡於矽谷或什麼什麼技術園區的人紛紛混進生命科學行業來,他們都是些頭髮蓬亂衣冠不整的毛頭小子,過著睡兩天醒三天的日子,其中有許多人連有機物和無機物都分不清,但都是效能良好的程式設計機器。有一天,專案經理把一張光碟遞給一位臨時招來的這樣的上帝,告訴他光碟中存有兩個未編譯的基因程式模組,讓他給這兩個模組編一個介面程式。談好價錢後上帝拿著光碟迴到他那間悶熱的小閣樓中,在電腦前開始他那為期一週的創世工作,他幹起活兒來與上帝沒有任何共同之處,倒很像一個奴隸。一週後,他搖晃著從電腦前站起來,從驅動器中取出另一張拷好的光碟,趟著淹沒小腿的菸蒂和速溶咖啡袋走出去,到那家生命科學公司把那個光碟交給專案經理。專案經理把光碟放入基因編譯器中,在一個球形透明容器的中央,肉眼看不見的分子探針精巧地撥弄著幾個植物細胞的染色體。然後,這些細胞被放入一個試管的營養液中培養,直至其長成一束小小的植株,後來這個植株被放入無木栽培車間,長成樹苗後再被種進一個熱帶種植園,最後長成了一棵香蕉樹。當第一串沉重的果實從樹上砍下後,你掰下一個香蕉剝開來,發現裡面是一個碩大的橘瓣……

當然,以上只是一個生動的比喻,實際的基因軟體開發都是龐大的工程,絕非個人的力量所能及。例如僅編制一個視網膜感光細胞的基因軟體,其程式碼量與一個最新的視窗作業系統相當。所以完全憑藉基因程式設計創造新的生命還只能是病毒級別,科學家們傾向於從生物的自然基因中分離出各種功能模組和函式,透過引用和組合這些模組和函式來得到具有新的特性的生物,對此,物件導向的基因程式語言“伊甸園++”是一個強有力的工具。

“伊塔博士,在宣佈會議議程正式開始之前,我想提醒您:您看上去很虛弱。”會議主席關切地對伊塔說。

一位桑比亞官員起身說:“各位,伊塔博士每天吃得很少,你們一定知道,桑比亞國內目前正面臨著嚴重的旱災,博士自願同他的人民一同捱餓。”

法國代表說:“上個月,作為發展計劃署考察團的一員,我到過桑比亞和相鄰的其他兩個受災的國家,那裡的旱情確實可怕,如果大量的救濟不能及時到位,下半年會餓死很多人的。”

“不過,伊塔博士,”美國代表說,“作為一位從事基礎研究的科學家,過分的責任心會影響您的研究,結果反而不能夠盡到自己的責任。”

伊塔點點頭,並半起身衝他微微鞠躬:“您說得很對,唉,小時候留下來的毛病,很難改了……哦,各位想不想聽聽我小時候的事情?”

這顯然離題了,但出於尊敬,大家都沒有出聲。伊塔用低緩的聲音講述起來,彷彿在回憶中自語。

“那也是一個大旱之年,大地像一個滿是裂縫的火爐子,地上被渴死的蛇又被烈日烤乾,腳一踏就碎成了末兒……當時桑比亞正在連年的內戰中,就是那場由東方政治集團操縱的推翻布薩諾政權的戰爭。我們的村子被遺棄了,什麼吃的都沒有了,雅拉就去吃乾草和樹葉,哦,雅拉是我的小妹妹,剛懂事,大大的眼睛……她去吃乾草和樹葉……”伊塔的聲音平緩而單調,像是早期的語音軟體在讀一個文字檔案,“她吃得渾身浮腫,腸道也堵塞了……那天晚上,她嘴裡含了什麼東西,碰著牙喀啦啦響,我問她含著什麼?她說在吃糖……她以前只吃過一塊糖,是一年前一個來村裡招募游擊隊員的蘇聯顧問給的。我看到一道血從她嘴裡流出來,就掰開她的嘴看,雅拉含的不是糖塊,是一個箭頭,一個塗著響尾蛇的毒液,用來射殺豺狗的箭頭。她最後對我說:雅拉難受,雅拉不想再活了,雅拉死後哥哥把雅拉吃了吧,然後哥哥就有勁兒走到城裡去,聽說那裡有吃的……我還記得那天晚上的月亮,從乾旱的大地盡頭升起來,昏紅昏紅的……我沒吃小妹妹,但那年在村子裡,確實發生了人吃人的事,有些老人立下遺囑,餓死了後讓孩子們吃……”

會場陷入長長的沉默。

主席說:“博士,我們現在理解了你在過去十多年用基因軟體技術改良農作物的努力。”

“一事無成,一事無成啊……”伊塔搖頭嘆息,“想當初桑比亞獨立之時,我們曾想在祖先的土地上建起天堂,但後來知道,在這樣一塊苦難深重的土地上,對生活的期望是不能太高的。我們理想的底線在不斷後退,我們不要工業化了,我們不要民主了,我們甚至可能連國家和個人的尊嚴都不要了,但桑比亞人對生活的要求不可能再後退,我們不能不吃飯。這個國家仍然有三分之二的人在捱餓,我們必須想出辦法。”

伊塔的話在會場裡引起了很大的反響,代表們紛紛低聲議論起來。

美國代表說:“非洲確實是一個被文明程序拋下的大陸,但博士,這是一個涉及社會政治、歷史、地理條件等諸多複雜因素的問題,不是科學家們僅憑手中的科學能夠解決的。”

伊塔搖搖頭說:“不,科學也許真能解決飢餓問題,關鍵在於我們要換一個思考方向。”

代表們茫然地互相對視著,主席首先想到了什麼,說:“如果我沒理解錯,伊塔博士已經開始了我們這次會議的議程了。”

伊塔鄭重地說:“是的,主席先生,如果您允許,在介紹我們的研究成果前,我想先讓各位認識一個孩子,一個能吃飽飯的桑比亞孩子。”

他揮揮手,一個黑人男孩走進會議大廳,他赤裸著上身,肌肉飽滿,面板光亮,濃密捲髮下的一雙大眼睛炯炯有神,他用強健而輕快的腳步,把一股旺盛的生命力帶進了會議大廳。

“哇,好一個小奧塞羅!”有人讚歎道。

伊塔介紹說:“這是卡多,12歲,一個土生土長的桑比亞孩子。當然,在平均壽命只有40多歲的桑比亞,他這樣的年紀通常已經不算是孩子了,但卡多確實是孩子,而且是個小孩子,因為他的壽命肯定要超過我們在座的各位。”

“這不奇怪,看得出來這孩子的營養狀況很好。”代表中的一位醫學家說。

伊塔扶著卡多的雙肩環視著會場說:“他肯定與各位印象中的桑比亞兒童有很大差別,那些飢餓中的孩子都是細細的脖頸撐著大大的腦袋,四肢像幹樹枝般枯瘦,肚子因積水而鼓起,臉上落著蒼蠅,身上生著瘡……所以大家都看到了,只要吃飽了飯,任何民族的孩子都能變得像天神般高貴。”

卡多向大家點頭致意,大聲說了一句誰都聽不懂的話。

“他在向各位問好,”伊塔說,“卡多隻會講桑比亞語。”

“您剛才說,這孩子是在桑比亞土生土長的?”主席問。

“是的,而且是在桑比亞最貧瘠的地區長大,從未離開過那裡,在這場旱災中,他的家鄉餓死了不少人。”

所有人都目不轉睛地盯著這個健壯的黑孩子,一時誰也說不出話來。

伊塔第一次露出了淡淡的微笑:“大家的下一個問題自然是:他在那裡吃什麼?那麼下面,我就請大家看卡多吃一頓午餐。”

他說完又向門的方向揮了一下手,有三個人走進會議大廳,其中兩位是參加會議的桑比亞官員,第三個人令大家吃驚,他竟是一名紐約警察,腰上累贅地彆著手槍、警棍、對講機等等,手裡提著一個大塑膠袋,進門後他猶豫地站住了。

“是我們請這位警官進入會場的。”伊塔對主席說,主席示意讓那名警察走上前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