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 洋(第1/3頁)

作品:《時間移民

1420年,非洲,索馬利亞,摩加迪沙沿海

這是明朝艦隊打算到達的最遠的地方,永樂皇帝也只讓走到這裡,現在,200多隻船和2萬多人,靜靜地等待著返航的命令。

鄭和沉默地站在“清和”號的艦首,他面前,印度洋籠罩在熱帶的暴雨中。四周一片雨霧,只有閃電刺破這一片朦朧時,艦隊才在青色的電光中顯現,“清遠”號、“惠康”號、“長寧”號、“安濟”號……如同圍在旗艦四周紋絲不動的巨大礁石。眾多的非洲酋長在船上歡宴三天後已上岸,激越的非洲鼓聲從雨中隱隱傳來,岸上棕櫚林中打鼓的黑人狂舞的身影如暴雨中時隱時現的幽靈。

“該返航了,大人。”副將王景弘低聲說。在鄭和身後,站著遠航統帥部的全體,包括七名四品宦官及眾多的將軍和文官。

“不,繼續向前走。”鄭和說。

在統帥部其他人的感覺中,這一刻空氣和雨滴都凝固了,“向前?!到哪裡?!”

“向前走,看看前面有什麼。”

“那有什麼用呢?我們已證實建文帝不在海外,他肯定死了;我們也給聖上搞到了足夠的珍寶,該回航了。”

“不,如果天圓地方,大海就應有邊緣,大明的船隊應該航行到那裡。”鄭和的雙眼渴望地看著雨霧深處,看著他想象中的海天連線。

“這是違抗聖命,大人!”

“我意已決,不從者可以自己回去,但最多隻能帶十艘船。”

鄭和聽到身後有劍出鞘的聲音,那是王景弘衛士的劍;接著有更多的出鞘聲,那是鄭和衛士的劍,然後一切都沉默著,鄭和沒有回頭。

像來時一樣突然,暴雨停了。太陽的光柱刺破雲層,天水相連處金光燦爛,顯示出無法抗拒的神秘誘惑。

“起航!”鄭和大聲發令。

1420年6月10日,明朝艦隊浩浩蕩蕩,撞開印度洋的滾滾波濤,向好望角駛去。

1997年7月1日,歐洲,北愛爾蘭,貝爾法斯特

中國國旗降下後,英國國旗在《上帝保佑女王》的樂聲中升起,在旗的上緣接觸杆頂時,時鐘剛剛走過零點,這時,我們在這塊土地上已是外國人了。

雖有幸參加交接儀式,我也只能站最後排,所以是最早走出議會大廳的。15歲的兒子在外面等著我,靜靜地,我們最後看看北愛爾蘭。這是典型的英倫夏夜,潮溼多霧,霧在街燈的黃光中像輕紗般飄過,拂在臉上像毛毛雨。在幽暗的燈光和迷濛的霧中,貝爾法斯特像一個寧靜的歐洲鄉村。這是我度過前半生的地方,一小時後我們會帶著所有的東西離開,但我帶不走自己的童年、青春和夢想,它們將永遠留在這塊寧靜而多霧的土地上。

本來,中英聯絡組要工作到21世紀初,但我還是說服領導,早早調到新大陸去。表面上我給自己的理由是:對自己的前途來說,早走比晚走好;但內心深處真正的理由是想盡快遠遠地離開一起生活了16年的剛剛離婚的前妻,她雖是中國人,但作為領事館的高階官員,她還要長期留在北愛爾蘭。我已沒希望留住她,就像中國沒有希望留住北愛爾蘭一樣。好在兒子跟我走。

“是你們丟失了北愛!”兒子憤怒地對我說。在兒子眼裡我是國家元首,更準確地說是個不稱職的國家元首。他認為我應該把俄羅斯再分成更小些的幾個國家;他認為我給貧窮的西歐太多的貸款,卻對他們提了太少的要求;他認為許多年前我就不應該讓中東的那些恐怖主義國家和亞洲的某些極權主義國家存在下去;特別是北愛問題,他認為我應該以主權換治權,而不是拱手相讓……一句話,他認為中國在世界的領導地位正從我手裡丟掉,儘管我只是個副司級的普通外交官。

兒子好像渾身都長滿了咄咄逼人的精神長矛,這點真像他媽媽,而我的忍讓和儒家風度他一點兒都沒繼承,反而成了他對我感到失望的原因。他跟我回國不是因為我的原因,而是因為無論如何也不能忍受作為一個外國人生活在北愛爾蘭。

一小時後,運送中國最後一批撤離人員的專機把北愛爾蘭留在下面的濃霧中,我們在夜色中飛向自己的新生活。

1997年7月1日,歐洲,巴黎

飛往新大陸之前,我們在歐洲大陸短暫停留。在倫敦時,還能感受到英國人慶祝迴歸的喜慶氣氛,但歐洲大陸對此似乎沒什麼反應。一出北愛爾蘭,西歐的其他城市那混亂和貧窮的氣息便撲面而來。交通被腳踏車的洪流所堵塞,空氣渾濁。一出巴黎海關,我們便被一大群渴望換到人民幣的法國青年圍住,好不容易才擺脫他們。同行的其他人還處於“北愛綜合症”之中,沒精打采地躺在機場飯店中不出來。但兒子硬拉著我去看古戰場。

初升的太陽驅散了晨霧,古戰場顯出一片醉人的綠色。這地方我們不知來過多少次了,特別是在去年,幾乎每個星期天我們都要乘英吉利海底隧道列車來一次,每次在這裡兒子都要對我進行一番例行的折磨,現在又開始了。像以前的每一次一樣,他站在紀念碑的底座上,慷慨激昂地背誦起小學的歷史課本:

“1421年8月,明艦隊到達西歐沿海,歐洲驚恐萬狀……”

“好了,爸爸累了,這次就算了吧。”我不耐煩地打斷他。

“不行,春秋時代的夫差身邊有一個人時刻提醒他報殺父之仇,你們這些政治家和外交官也需要這麼一個人。”

“我們在歐洲和北愛沒有殺父之仇,100年的協議到期了,我們就把北愛還給英國,這是順理成章的事,談不上是什麼失誤或失敗。”

兒子不聽我這一套,繼續他的演講:“……歐洲驚恐萬狀。鄭和本想象在南洋諸國時一樣,同歐洲人友善相待,但他派往歐洲大陸的五位使者全部被殺,東西方只有一戰!羅馬教皇馬丁五世呼籲四分五裂的封建諸侯聯合對敵,還頒佈了赦罪法令,凡此時應徵入伍的罪犯都可獲得赦免。為了給戰爭籌款,教會出賣神職,甚至把教皇的金冠賣給了佛羅倫薩的商人。英法匆匆結束百年戰爭,結成軍事同盟。懾於明艦隊的強大,西歐海軍不敢出戰,歐洲人把勝利的希望寄託在陸戰上。1421年12月,明朝軍隊在加來登陸,10天后兵臨巴黎城下。雙方在巴黎近郊進行決戰。當時歐洲人集結了10萬大軍,其中有英王亨利五世率領的3萬英軍,法國勃艮第公爵率領的4萬法軍和來自德意志神聖羅馬帝國的3萬條頓騎士團。明軍只有2.5萬兵力。12月20日清晨,巴黎戰役開始。西歐聯軍統帥部擬以法軍和條頓騎士團的重鎧步兵攻擊明軍正面,以英格蘭輕騎兵做右翼迂迴。日出時分,西歐聯軍首先發起進攻。歐洲步兵戰陣嚴整,呈無數個整齊的方隊向前推進。重灌步兵的盔甲在朝陽下閃著金銀兩色的光芒,從明軍陣地看去,彷彿是金屬的大地在移動,無數的長矛如同大地上的麥田。戰鼓聲、蘇格蘭風笛聲、士兵們用劍柄有節奏地擊打胸甲發出的撞擊聲漸漸清晰可聞……”

“這樣下去我們要誤飛機了。”

“……鄭和看準了歐軍進攻形密集死板的特點,把炮兵集中部署在正面。明軍遲遲不出擊,而是進行了炮兵齊射。在前三次猛烈的齊射中,歐軍傷亡慘重,但進攻隊形紋絲不亂,方隊踏著屍體繼續推進。在敵人嚴整的進攻方隊已近在眼前時,鄭和沉著地命令進行第四次更為猛烈的炮擊。明軍的幾百門大炮發出雷鳴般的轟響,把暴雨般的霰彈傾瀉到歐洲人密集的方隊中,霰彈打在盔甲上,發出一陣嘩嘩的潮水般的聲音。歐軍的隊形亂了,開始是前一排方隊,然後如同推倒了多米諾骨牌,整個陣線大亂起來。鄭和這時才命令明軍出擊,他的數量不多的騎兵以楔形隊形攻擊歐軍正面,向敵陣深處猛插,很快把歐洲步兵陣線切成兩半,並集中攻擊右翼。這時,迂迴的英國騎兵正從右翼方向攻擊,卻遇上了潰散下來的聯軍步兵,人馬相踐,死傷無數……”

“真的該走了,孩子!”

“……戰鬥一直持續到黃昏,在如血的殘陽中,明軍才吹響了他們淒厲的號角……巴黎戰役,西歐聯軍大敗,10萬軍隊半數被殲,英王亨利五世殞命沙場,上百個公爵伯爵和王室將軍陣亡或被俘……巴黎戰役之後,西歐難以在短時間內集結起足以對付明軍的力量,加上明艦隊對西歐沿海特別是英吉利海峽的封鎖,以及關於明朝後續艦隊正在馳援的傳聞,西歐脆弱的抗明聯盟瓦解了,後……”

“以後我都知道,以前的也都知道,你要沒完沒了,我自己走了,你一個人留在這裡與鄭和做伴好了。”

我們終於離開了古戰場,如果可能再回來,也是很長時間以後了。

1997年7月2日,中國新大陸,紐約

“歡迎到中國新大陸!”海關小姐對我們甜蜜地一笑,我感到了一種回家的溫暖,但兒子對回國似乎並沒什麼感覺。

“明朝船隊首航美洲已有500多年了,他們還把這兒叫新大陸。”他說。

“一種習慣,就像歐洲人仍把中國人叫洋人一樣。”

“我們早就該再有一個真正的新大陸了!”

“哪兒?南極洲嗎?”

“為什麼不行?”

我暗自搖搖頭。對兒子性格中這咄咄逼人的進攻性,我已經習慣了,但又時時對此感到一種壓力。似乎他媽媽的性格越過大洋透過兒子作用於我,想到這兒,我心中一陣酸楚。

我們驅車趕往聯合國總部,很快沿著高速公路一頭扎進了紐約的高樓森林。

同來自歐洲的每一個人一樣,我覺得來到了巨人國,一切都那麼大。半小時後我們的車停在了聯合國大廈前。

“這就是我下半生工作的地方了。”我指著大廈對兒子說。

“但願已經十分臃腫的聯合國機構不是又增加了一個多餘的人,爸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