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林雲之二(第1/2頁)

作品:《球狀閃電

雨不知在什麼時候停了,窗外已經晨光微現。

與少年時代的那個生日之夜相同,一夜之間,我已不再是昨天的我,失去的太多,一時間反而不知失去的是什麼,只感覺現在的自己只是一個被淘空的虛弱的軀殼。

“你還接著聽下面的事嗎?”丁儀兩眼通紅,醉意朦朧地說。

“哦,不,我不想聽了。”我無力地說。

“是關於林雲的事。”

“林雲?她還能再有什麼事呢?說下去吧。”

在宏聚變發生後的第三天,林雲的父親來到了聚變點。

這時,那三百多個被捕獲的弦大部分已經被釋放回大氣中,當吸附它們的電磁鐵被斷電時,那些弦都在空中舞動著快速飄去,很快消失得無影無蹤。留下用於研究的三十多個弦則被轉移到更安全的存貯地點。基地的人員也大部撤離,這片在兩個世紀中兩次釋放巨大能量的戈壁灘再次沉寂下來。

陪同林將軍來到聚變點的只有許文誠大校和丁儀,比起不久前在弦問題會議上的樣子,林將軍現在明顯憔悴了許多,也老了許多,但他仍將強敵支援著自己的精神,給人一種未被摧毀的感覺。

他們來到宏聚變形成的那面巨鏡邊緣,鏡面已落上了一層薄薄的沙土,但仍然平滑光潔,上面映照著長空中滾滾的流雲,彷彿是墜落在戈壁灘上的一片天空,又彷彿是通向另一處時空的一個視窗。林將軍一行人默默地站立著,這個世界的時間彷彿已經停止了流動,而在那各鏡中的世界,時光在急速飛逝。

“這是一座獨特的紀念碑。”丁儀說。

“就讓沙子慢慢把它埋掉吧。”林將軍說,他頭上剛出現的幾縷白髮在風中飄動著。

就在這時,林雲出現了。

是警衛員拉槍栓的嘩啦聲驚醒了每個人,當他們抬頭看時,看到林雲遠遠地站在四百米之外的巨鏡的另一端,但就在這麼遠的距離上,每個人也都能認出是她。她邁步走上巨鏡,向這邊走來。林將軍和其他人很快發現她是真實的林雲,不是一個幻影。因為他們聽到了她在鏡面上清脆的腳步聲,這聲音像一個秒針在走動;還可以看到她在鏡面上的一層薄塵中踏出的一行清晰的腳印。流雲仍然從寬闊的鏡面滾滾而過,她就行走在流雲之上,不時抬頭拂去被戈壁的寒風吹散到額前的短髮。林雲穿過整個鏡面走近後,可以看到她的軍裝很整潔,像新的一樣,臉色有些蒼白,但目光清澈而平靜。她最後在父親面前站住了。

“爸爸。”她輕聲呼喚。

“小云,你都幹了些什麼?”林將軍說,聲音不高,透出深深的悲哀和絕望。

“爸爸,您看上去很累,坐下說吧。”

林將軍慢慢坐在警衛員搬過來的一個原來裝實驗裝置的木箱上,他真的看上去很疲憊,也許在他漫長的軍旅生涯中,是第一次顯露出這種疲態。

林雲對許大校和丁儀微微頷首致意,並露出一絲他們熟悉的微笑,然後她對警衛員說:“我沒帶武器。”

林將軍對警衛員揮了一下手,後者對這林雲的槍口慢慢垂下來,但手指仍然沒有離開扳機。

“爸爸,我真沒有想到宏聚變的威力竟這樣大。”林雲說。

“你已經使三分之一的國土失去了防禦。”

“是的,爸爸。”林雲說著,低下了頭。

“小云,我不想責備你了,都晚了,這已經是一切的終點。我兩天來在想的是,你怎麼走到了這一步?”

林雲抬起頭來,看著父親說:“爸爸,是我們一起走到這裡的。”

林將軍沉重地點點頭:“是的孩子,我們一起走到這裡的。這段對你來說不算短的路,好像是從你媽媽犧牲時開始的。”將軍眯著雙眼看著鏡面上的藍天和流雲,彷彿在注視著往昔的時光。

“是的,我記得那個夜晚,那是中秋節,也是星期六,軍區幼兒園裡就剩我一個孩子了,我在院子裡坐在小凳兒上,手裡拿著阿姨給的月餅,沒有仰頭看遠遠的月亮,而是眼巴巴地盯著大門。阿姨說:好孩子,爸爸下部隊了,不能回來接云云了,今天云云還得在幼兒園睡。我說:爸爸從來就沒有接過我,媽媽回來接我的。阿姨說:你媽媽不在了,她在南疆犧牲了,她再也不來接云云了。我雖然早就知道這點,但守候了一個多月的夢直到這時才徹底破滅,在那段時間裡,幼兒園的大門在清醒時和睡夢中總是出現在我的視野裡,不同的是,蒙中媽媽總是一遍遍地走進大門,而醒著時那裡總是空蕩蕩的……這個中秋之夜是我人生的一個轉折,我以前的孤獨和悲哀,一下子都轉化為仇恨,恨那些奪取媽媽的生命、使她在中秋之夜都把我丟在幼兒園裡的人。”

將軍說:“一個星期後我去接你,發現你總是拿著一個小火柴盒兒,裡面養著兩隻蜜蜂。阿姨怕你被蜇著,曾要拿走火柴盒兒,但你大哭大嚎不給她們,你的那個狠勁兒把她們都嚇住了。”

林雲說:“我告訴您,我要訓練這兩隻蜜蜂,讓她們去蜇敵人,就像他們用蜂蜇媽媽一樣。我還得意地向您講述了我的許多殺死敵人的想法,比如我知道豬很能吃,就像應該把很多很多的豬放到敵人住的地方,、讓豬吃光他們的糧食,把他們餓死;我還想出了一種小喇叭,把它放到敵人的房子外面,它就會在夜裡自動發出很可怕的聲音,嚇死他們……我就這樣不停地想著這類辦法,這已經成了一種迷人的遊戲,讓我樂此不疲了。”

“我看到自己的女兒這樣,真得很憂慮。”

“是啊,爸爸,當時聽完我的話,您默默地看了我好一會兒,然後從公文包中拿出兩張照片,兩張一模一樣的照片,只是有一張的一角燒焦了,另一張上面有些褐色的痕跡,後來知道那是血跡。照片上是一個三口之家,父母都是軍官,但他們的軍裝與爸爸得很不一樣,戴著當時爸爸還沒有的肩章,那女孩兒歲數和我差不多,是個很漂亮的小孩兒,面板白裡透紅,像個細瓷似的,在北方生長得我從來沒見過那麼好的面板,她的頭髮那麼黑那麼長,一直拖到腰間,好可愛的。她的媽媽也很漂亮,爸爸十分英俊,真是讓我羨慕的一家人。可您告訴我,這時兩個敵軍軍官,都在我們的炮擊中陣亡了,打掃戰場時分別從兩具屍體上找到了這兩張相同的照片,現在,中間的那個可愛的小女孩兒沒有媽媽,也沒有爸爸了。”

將軍說:“我還對你說,那些殺死你媽媽的敵人並不是壞人,他們那麼做因為他們是軍人,必須儘自己的職責,就像爸爸是軍人,也要在戰場上盡職責地其殺死敵人一樣。”

“我記得,爸爸,我當然記得。要知道,那是上個世紀八十年代,您對我的那種教育是很另類的,不被認可,如果傳出去,足以毀掉您的軍旅生涯。您想挖出我心中那顆仇恨的種子,不讓它發芽,從這一點我就知道您是多麼地愛我,我直到現在也很感激。”

“但是沒有用了。”將軍嘆息著說。

“是的,當時我只是對那種叫職責的東西很好奇,它竟能使軍人們互相廝殺而不記恨。但我不行,我還是恨他們,還是要讓蜜蜂去蜇他們。”

“我聽了你的話很難受,一個孩子由失去母愛的孤獨和悲哀生出的仇恨是不容易抹平的,能消除這種仇恨的,只有母愛本身。”

“您意識到了這點,有一陣兒,有一個阿姨常來家裡,她對我很好,我們也很合得來。可不知為什麼,她最終也沒能成為我的新媽媽。”

將軍再一次嘆息:“小云,當時我多為你想想就好了。”

“後來,我慢慢適應了沒有媽媽的生活,心中那幼稚的仇恨也隨著時間消褪,但那種有趣的遊戲卻從來沒有停止過,種種幻想中的武器伴隨著我的成長。但武器真正成為我生活中的一部分,還是從那個暑假開始的。那是我小學二年級的暑假,您要去南方參加組建海軍陸戰隊的工作,看到我得知這訊息後很失望,就把我也帶去了。部隊的位置很偏僻,我周圍沒有別的孩子,在您工作忙的時候,都是您的那些下級和同事們陪我玩兒,他們都是野戰部隊的軍官,大多沒帶過孩子。他們給我最多的玩具就是子彈殼兒,各種大小的豆油,我拿它們當哨吹。有一次,我看到一個叔叔從彈夾中推出一顆子彈,就鬧著要。那叔叔說這不是給小孩兒玩的,小孩兒只能玩不帶頭兒的。我說那你就把它的頭兒拔掉在給我!他說那就和我以前給你的那些彈殼一樣了,我可以在給你更多的。我說不行,我就要這個拔了頭兒的!”

“小云,你就是這樣,看準一個目標就決不撒手。”

“那叔叔被我弄得沒辦法了,說好吧,但這不好拔,我給你打掉算了。他將子彈壓回彈夾,提著衝鋒槍來到外面沖天開了一槍,指著蹦到地上的彈殼說:喏,拿去吧。我卻沒有撿它,瞪圓了眼睛問彈頭而去哪兒了?叔叔說飛上天了,很高很高。我說啪一聲後面那聲‘勾——’是不是它飛的聲音?叔叔說是呀,云云真聰明,說完他又沖天打了一槍,我再次聽到了子彈穿過空氣的呼嘯聲,叔叔說它飛得很快,能穿透薄鋼板呢!我摸著衝鋒槍溫熱的槍管,過去遊戲中幻想出來的種種武器頓時變得那麼軟弱無力,眼前這個現實的武器有了不可抗拒的吸引力。”

將軍說:“那些軍旅中粗線條漢子們看到一個喜歡槍的小女孩兒都覺得很可愛,就繼續用槍使你高興。那時部隊上的彈藥管理遠沒有現在這麼嚴,很多退伍兵都能帶走幾十發子彈,所以他們有足夠的子彈讓你玩兒。最後竟發展到讓你開槍,開始還幫你扶著槍,後來全由你自己拿槍打著玩兒了。我知道了也沒在意,那個暑假結束時,你都能自己把衝鋒槍支到地上打連發了。”

“那時我抱著槍,感受著它擊發時的顫動,像其他的小女孩兒抱著一個會唱歌的洋娃娃。後來,我又在訓練場上看到了輕重機槍的射擊,那聲音在我聽來不刺耳,倒像一種讓我快樂的歌唱……到了假期結束時,我在手榴彈爆炸和無後坐力炮射擊時都不捂耳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