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 火(第2/2頁)

作品:《第三次拯救未來世界

一陣長時間的沉默,局長直直地看著劉欣,同時點上一支菸,興奮地示意他說下去。但劉欣的熱度一下跌了下來,他已經看出了局長熱情和興奮的實質:在日日夜夜艱難而枯燥的工作中,他終於找到了一個短暫的放鬆消遣的機會——一個可笑的傻瓜來免費表演了。劉欣只好硬著頭皮說下去。

“開採是透過在地面向煤層的一系列鑽孔實現的,鑽孔用現有的油田鑽機就可實現。這些鑽孔有以下用途:第一,向煤層中布放大量的感測器;第二,點燃地下煤層;第三,向煤層中注水或水蒸氣;第四,向煤層中通入助燃空氣;第五,匯出氣化煤。

“地下煤層被點燃並同水蒸氣接觸後,將發生以下反應。碳同水生成一氧化碳和氫氣,碳同水生成二氧化碳和氫氣,然後碳同二氧化碳生成一氧化碳,一氧化碳同水又生成二氧化碳和氫氣。最後的結果將產生一種類似於水煤氣的可燃氣體,其中的可燃成分是50%的氫氣和30%的一氧化碳,這就是我們得到的氣化煤。

“感測器將煤層中各點的燃燒情況和一氧化碳等可燃氣體的產生情況透過次聲波訊號傳回地面,這些訊號匯總到計算機中,生成一個煤層燃燒場的模型,根據這個模型,我們就可從地面透過鑽孔控制燃燒場的範圍和深度,並控制其燃燒的程度,具體的方法是透過鑽孔注水抑制燃燒,或注入高壓空氣或水蒸氣加劇燃燒,這一切都是在計算機里根據燃燒場模型的變化自動進行的,使整個燃燒場處於最佳的水煤混合不完全燃燒狀態,保持最高的產氣量。您最關心的當然是燃燒範圍的控制,我們可以在燃燒蔓延的方向上打一排鑽孔,注入高壓水形成地下水牆阻斷燃燒;在火勢較猛的地方,還可採用大壩施工中的水泥高壓灌漿帷幕來阻斷燃燒……您在聽我說嗎?”

窗外傳來一陣喧鬧聲,吸引了局長的注意力。劉欣知道,他的話在局長腦海中產生的畫面肯定和自己夢想中的不一樣,局長當然清楚點燃地下煤層意味著什麼:現在,地球上各大洲都有很多燃燒著的煤礦,中國就有幾座。去年,劉欣在新疆第一次見到了地火。在那裡,極目望去,大地和丘陵寸草不生,空氣中湧動著充滿硫黃味的熱浪,這熱浪使周圍的一切像在水中一樣晃動,彷彿整個世界都被放在烤架上。入夜,劉欣看到大地上一道道幽幽的紅光,這紅光是從地上無數裂縫中透出的。劉欣走近一道裂縫探身向裡看去,立刻倒吸了一口冷氣,這像是地獄的入口。那紅光從很深處透上來,幽暗幽暗的,但能感到它強烈的熱力。再抬頭看看夜幕下這透出道道紅光的大地,劉欣一時覺得地球像一塊被薄薄地層包裹著的火炭!陪他來的是一個強壯的叫阿古力的維吾爾族漢子,他是中國唯一一支專業煤層滅火隊的隊長,劉欣這次來的目的就是要把他招聘到自己的實驗室中。

“離開這裡我還有些捨不得,”阿古力用生硬的漢話說,“我從小就看著這些地火長大,它在我眼中成了世界必不可少的一部分,像太陽、星星一樣。”

“你是說,從你出生時這火就燒著?!”

“不,劉博士,這火從清朝時就燒著!”

當時劉欣呆立著,在這黑夜中的滾滾熱浪裡打了個寒戰。

阿古力接著說:“我答應去幫你,還不如說是去阻止你,聽我的話,劉博士,這不是鬧著玩的,你在幹魔鬼的事呢!”

……

這時窗外的喧鬧聲更大了,局長站起身來向外走去,同時對劉欣說:“年輕人,我真希望部裡用投在這個專案上的6000萬幹些別的,你已看到,需要乾的事兒太多了,回見。”

劉欣跟在局長身後來到辦公樓外面,看到聚集的人更多了,一位領導在對群眾喊話,劉欣沒聽清他說什麼,他的注意力被人群一角的情景吸引了,他看到那裡有一大片輪椅。這個年代,人們不會在別的地方見到這麼多的輪椅集中在一塊兒,後面,輪椅還在源源不斷地出現,每個輪椅上都坐著一位因工傷截肢的礦工……

劉欣感到透不過氣來,他扯下領帶,低著頭急步穿過人群,鑽進自己的汽車。他無目標地開車亂轉,腦子一片空白。不知轉了多長時間,他剎住車,發現自己來到一座小山頂上,他小時候常到這裡來,從這兒可以俯瞰整個礦山,他呆呆地站在那兒,又不知過了多長時間。

“都看到些什麼?”一個聲音響起,劉欣回頭一看,李民生不知什麼時候站在他身後。

“那是我們的學校。”劉欣向遠方指了一下,那是一所很大的、中學和小學在一起的礦山學校,校園內的大操場格外醒目,在那兒,他們度過了自己的童年和少年。

“你自以為記得過去的每一件事。” 李民生在旁邊的一塊石頭上坐下來,有氣無力地說。

“我記得。”

“那個初秋的下午,太陽灰濛濛的,我們在操場上踢足球,突然大家都停下來,呆呆地盯著教學樓上的大喇叭……記得嗎?”

“喇叭裡傳出哀樂,過了一會兒,張建軍光著腳跑過來說,毛主席死了……”

“我們說‘你這個小反革命!’,狠揍了他一頓,他哭叫著說那是真的,向毛主席保證是真的,我們沒人相信,扭著他往派出所送……”

“但我們的腳步漸漸慢下來,校門外也響著哀樂,彷彿天地間都充滿了這種黑色的聲音……”

“以後這20多年中,這哀樂一直在我腦海裡響著。最近,在這哀樂聲中,尼采光著腳跑過來說,上帝死了,”李民生慘然一笑,“我信了。”

劉欣猛地轉身盯著他童年的朋友:“你怎麼變成這個樣子?我不認識你了!”

李民生猛地站起身,也盯著劉欣,同時用一隻手指著山下黑灰色的世界,“那礦山怎麼變成這個樣子?你還認識它嗎?!”他又頹然坐下,“那個時代,我們的父輩是多麼驕傲的一群,偉大的煤礦工人是多麼驕傲的一群!就說我父親吧,他是八級工,一個月能掙120元!毛澤東時代的120元啊!”

劉欣沉默了一會兒,想轉移話題:“家裡人都好嗎?你愛人,她叫……什麼珊來著?”

李民生又苦笑了一下:“現在連我都幾乎忘記她叫什麼了。去年,她對我說去出差,對單位說請年休假,扔下我和女兒,不見了蹤影。兩個多月後她來了一封信,信是從加拿大寄來的,她說再也不願和一個煤黑子一起葬送人生了。”

“有沒有搞錯,你是高階工程師啊!”

“都一樣,”李民生對著下面的礦山畫了一大圈,“在她眼裡都一樣,煤黑子。呵,還記得我們是怎樣立志當工程師的嗎?”

“那年創高產,我們去給父親送飯,那是我們第一次下井。在那黑乎乎的地方,我問父親和叔叔們,你們怎麼知道煤層在哪兒?怎麼知道巷道向哪個方向挖?特別是,你們在深深的地下從兩個方向挖洞,怎麼能準準地碰到一塊兒?”

“你父親說,孩子,誰都不知道,只有工程師知道。我們上井後,他指著幾個把安全帽拿在手中圍著圖紙看的人說,看,他們就是工程師。當時在我們眼中,那些人就是不一樣,至少,他們脖子上的毛巾白了許多……”

“現在我們實現了兒時的願望,當然說不上什麼輝煌,總得盡責任做些什麼,要不豈不是自己背叛自己?”

“閉嘴吧!” 李民生憤怒地站了起來,“我一直在盡責任,一直在做著什麼,倒是你,成天就生活在夢中!你真的認為你能讓煤礦工人從礦井深處走出來?能讓這礦山變成氣田?就算你的那套理論和試驗都成功了,又能怎麼樣?你計算過那玩意兒的成本嗎?還有,你用什麼來鋪設幾萬公里的輸氣管道?要知道,我們現在連煤的鐵路運費都付不起了!”

“為什麼不從長遠看?幾年,幾十年以後……”

“見鬼去吧!我們現在連幾天以後的日子都沒著落呢!我說過,你是靠做夢過日子的,從小就是!當然,在北京六鋪炕那幢安靜的舊大樓(注:國家煤炭設計院所在地)中你這夢自可以做,我不行,我在現實中!”

李民生轉身要走:“哦,我來是告訴你,局長已安排我們處配合你們的試驗,工作是工作,我會盡力的。3天后我給你試驗煤層的位置和詳細資料。”說完,他頭也不回地走了。

劉欣呆呆地看著他出生並度過了童年和少年時代的礦山,他看到了豎井高大的井架,井架頂端巨大的捲揚輪正轉動著,把看不見的大罐籠送入深深的井下;他看到一排排軌道電車從他父親工作過的井口出入;他看到選煤樓下,一列火車正從一長排數不清的煤鬥下緩緩開出;他看到了電影院和球場,在那裡他度過了童年最美好的時光;他看到了礦工澡堂高大的建築,只有在煤礦才有這樣大的澡堂,在那寬大澡池被煤粉染黑的水中,他居然學會了游泳!是的,在這遠離大海和大河的地方,他是在那兒學會的游泳!他的目光移向遠方,看到了高大的矸石山,那是上百年來從採出的煤中撿出的黑石堆成的山,看上去比周圍的山都高大,矸石中的硫黃因雨水而發熱,正冒出一陣陣青煙……這裡的一切都被歲月罩上一層煤粉,整個礦山呈黑灰色,這是劉欣童年的顏色,這是他生命的顏色。他閉上雙眼,聽著下面礦山發出的聲音,時光在這裡彷彿停止了流動。

啊,爸爸的礦山,我的礦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