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第三節(第1/2頁)

作品:《三體3:死神永生

《時間之外的往事》(節選)宇宙安全宣告——孤獨的行為藝術

“茶道談話”釋出後,所有的人都在思考如何釋出安全宣告。上至世界科學院,下至小學生,都在冥思苦想,提出了無數方案。全人類一起動腦子全力解決一個具體問題,這在人類歷史上還是第一次。

人們很快發現,安全宣告是一個越想越深的謎。

所有的釋出方案大致可分為兩大類:宣告派和自殘派。

宣告派的設想很簡單,就是向宇宙廣播宣告,宣佈地球文明是安全的。這一派主要致力於研究宣告的表達方式。不過在大多數人看來,這個想法近乎弱智,不管表達方式多麼精妙,在這個冷酷的宇宙中,真會有“人”相信嗎?況且,安全宣告需要的是宇宙中的無數文明全部相信。

自殘派佔主流,他們的理論認為,安全宣告的內容必須是真實的,這就意味著宣告包括“說”與“做”兩部分,而“做”是重點,人類必須為在黑暗森林中的生存付出代價,把地球文明變成確實安全的文明,直白說就是文明的自殘。

大多數的自殘方案都著眼於技術,主張人類主動退出太空時代和資訊時代,建立一個低技術社會,比如19世紀末的電氣和內燃機社會,甚至農耕社會。考慮到世界人口的急劇下降,這個方案是可行的。這樣,安全宣告就變成了低技術宣告。

自殘派中還出現了極端想法:智力自殘。使用某種藥物或腦科學技術降低人類的智力,並在基因水平把這種低智力在遺傳上固定下來,低技術社會自然就實現了。這種想法其實是走向極端的技術自殘,讓大多數人厭惡,但仍廣為流行。按照這種設想,安全宣告就是弱智宣告。

還有許多其他思潮,比如自我威懾派,主張建立某種自我威懾系統,一旦啟動即脫離人類的控制,系統如果監測到人類的不安全行為,則啟動毀滅機制。

這是一場想象力的盛宴,無數的方案中,有的精巧,有的奇特,也有的像邪教般恐怖和邪惡。

但所有這些方案都沒抓住安全宣告的實質。A智子指出,黑暗森林打擊的一個重要特點就是隨意性,打擊的發起者不對目標進行近距離探測。在已經提出的所有方案中,人類只是在表演著沒有觀眾的行為藝術,不管做得多麼誠心,除自己外沒人能看到。退一萬步說,即使真有某些慈父般的文明對地球進行近距離探測,甚至在地球和太陽系中安裝類似於智子的長期監視系統,它們也只佔宇宙中億萬文明的極小一部分。在大多數宇宙文明的眼中,太陽只是無數光年外一個闇弱的光點,沒有任何細節特徵,這是宇宙黑暗森林狀態的基本數學結構。

曾經有過一個天真的時代,那時科學家相信,能夠透過遠距離觀測發現遙遠恆星系中存在的文明跡象,比如探測行星大氣中氧氣、二氧化碳和水的吸收光譜,以及文明發出的電磁輻射等,甚至提出戴森球跡象這類異想天開的猜測。現在知道,這是一個所有文明都在隱藏自己的宇宙,如果一個恆星系從遠方觀察沒有任何智慧跡象,可能是因為它真的處於蠻荒狀態,也可能是那個星系中的文明已經成熟的標誌。

安全宣告實質上是一種宇宙廣播,並且需要所有的聆聽者都相信它的內容。

有一顆遙遠的星星,是夜空中一個隱約可見的光點,所有隨便望了它一眼的人都說,那顆星星是安全的。這就是宇宙安全宣告。

一件幾乎不可能做到的事。

還有一個讓人百思不得其解的謎:為什麼智子不告訴人類如何釋出安全宣告?

倖存的三體文明對人類進行技術封鎖是完全可以理解的。宇宙廣播以後,兩個世界都面臨著來自整個銀河系甚至全宇宙的敵意,相互間都不再是對方的重大威脅,也無暇顧及彼此。隨著三體艦隊在茫茫太空中漸行漸遠,兩個文明間的聯絡也漸漸變得細若遊絲。但有一個事實是三體和地球人都永遠不會忘記的:目前所有這一切的根源都在於三體世界,是他們首先對太陽系發起入侵,是他們試圖滅絕人類並幾乎成功。如果地球人類在技術上取得飛躍,復仇是不可避免的,最有可能的復仇物件就是倖存的三體人可能找到的新家園,而這種復仇可能在地球文明被黑暗森林打擊摧毀之前就完成。

但安全宣告不同,如果這種宣告能夠使全宇宙都相信地球是安全的,那地球對三體文明也是安全的,這難道不正是三體世界希望看到的?

儘管對釋出真正的安全宣告的途徑沒有任何線索,所有嚴肅的研究都只是進一步證明了它的不可能,但公眾對儘快釋出宣告的願望不可遏止,雖然大多數人都知道已有的那些方案不能解決任何向題,但還是不斷有人進行嘗試。

有一個歐洲的民間組織試圖架設超大功率電波發射天線,想透過太陽放大功能廣播他們編制的安全宣告,很快被警方制止。太陽系中的所有水滴早在六年前就已全部撤走,對太陽放大功能的封鎖也已經解除,但這種發射還是很危險的,可能提前暴露地球文明的座標。

還有一個名為“綠色拯救者”的組織,在全球擁有幾百萬成員,主張人類透過退回農耕社會向宇宙釋出安全宣告。該組織中的兩萬多人又回到了澳大利亞,在這個大移民後重新變得空曠的大陸上,開始建立一個示範型農耕社會。“綠色拯救者”在澳大利亞的農耕生活被不間斷地全球直播。

這個時代已經找不到傳統農具,只好由贊助者為他們專門製造。澳大利亞的可耕地很少,全部用於種植昂貴的高檔農作物,他們只好在政府指定的地塊自己開荒。不過,集體勞動只持續了不到一個星期就沒人再幹了,這倒不是因為“綠色拯救者”的人懶惰,僅憑熱情他們也能維持一段時間的勤勞,而是因為現代人的身體素質已經發生了很大的變化,雖在柔韌性和靈活性方面優於過去的人,卻不再適合單調重複的體力勞動,更何況人力開荒在農業時代也是一項很繁重的勞動。在“綠色拯救者”的領袖表達了對自己農民祖先的敬意後,眾人一鬨而散,示範型農耕社會的事業不了了之。

對安全宣告的變態理解還引發了一些惡性恐怖事件,出現了一些主張降低人類智力的“反智慧”組織,其中的一個組織策劃了一次大規模行動,在紐約的城市自來水系統中大量加人一種名為“神經元阻遏劑”的藥物,該藥物能夠對大腦產生永久性傷害。好在發現及時,沒有造成太大傷害,只是使紐約的供水系統癱瘓了幾個小時。令人不解的是,這些”反智慧”組織卻無一例外地要求自己保持高智慧,嚴禁組織成員示範性地使用降低智力的藥物或其他技術手段,聲稱自己有責任做最後一批“智慧人”,以完成低智慧社會的建立並領導其執行。

在死亡的威脅與生存的誘惑面前,宗教再一次成為社會生活的中心。

縱觀歷史,宇宙黑暗森林狀態對各大宗教,特別是基督教,是一個沉重的打擊。其實這種打擊在危機紀元初就出現了,在得知三體文明的存在時,基督徒們立刻發現,在伊甸園裡沒有三體認的位置,在創世紀是上帝也從來沒有提到過三體人。教會和神學家開始了長達一個多世紀的對教義和《聖經》艱難的重新解釋。在剛剛能夠自圓其說之際,又出現了黑暗森林這個怪物,一時間人們知通.宇宙中存在著數量巨大的智慧文明群體。如果徵個文明都一個亞當和夏娃,那伊甸園中的人口數量與現在地球上差不多了。

但在大移民災難中,宗教開始了全面的復興。現在,有一種思潮廣為流行,認為人類在過去的七十多年中兩次瀕臨毀滅的邊緣,兩次都奇蹟般地脫險。這兩次脫險事件——黑暗森林威懾的建立和引力波宇宙廣播的啟動,有許多共同的特點:它們都是在極少數人的策劃下突然發生的,它們的發生依賴於許多平時看似不可能出現的機遇,比如兩艘飛船和水滴同時進人四維碎塊等;這都是明顯的神蹟。在兩次危機到來時,信徒們都進行了虔誠的大規模祈禱,正是這樣虔誠的祈禱最終迎來主的拯救.儘管對於究竟是來自哪個主存在著不可調和的爭論。

於是地球成了一座大教堂,成為了一顆祈禱之星,每個人都以從未有過的虔誠祈禱著救贖的出現。除了梵蒂岡教皇主持的多次全球規模的禮拜外,人們在各種場合都進行著小群體的或個人的祈禱,他們飯前和睡前都默誦著同一句禱詞:主啊,降予我們啟示吧,指引我們向星空表達我們的善意,讓全宇宙知道我們是安全的。

在地球的近地軌道上有一座世界性的太空教堂。說是教堂,其實它沒有任何實體建築,只有一個巨大的十字架,十字架兩根梁的長度分別為二十千米和四十千米,能夠發光,夜晚在地面上可以清楚地看到它的形狀。做禮拜時,教眾就身穿太空服懸浮在十字架下面,有時人數可達數萬。

與他們一起懸浮的,還有無數根能夠在真空中燃燒的巨型蠟燭,點點燭光與群星一起閃耀,從地面看去,燭光和人群像一片發光的太空塵埃。每天夜裡,地面上也有無數人面對那個出現在星海中的十字架祈禱甚至三體文明也成為析禱的物件。歷史上,三體文明在人類眼中的形象一直不斷變化。危機紀元之初。他們是強大而邪惡的外星入侵者,同時也在地球三體運動中被ETO神化;之後,三體世界的形象漸漸由魔鬼和神降為人,黑暗森林威攝建立以後。三休世界在人類眼中的地位降到最低他們成了一群文化低劣、仰人類鼻息的野蠻人;威懾中止後,三體人又露出了入侵者和人類滅絕者的真面目;但很快,宇宙廣播啟動後,特別是在三體星系毀滅後.他們又成了與人類同病相憐的受害者。在得知安全宣告這回事後,人類社會最初的反應是一致的,強烈要求智子公佈釋出宣告的方法,警告她不要為此犯下世界毀滅罪行。但很快人們意識到,對於一個正在星際中遠去、同時仍然掌握著人類無法企及的高技術的世界,任何狂怒和譴責都是無濟於事的,最好的辦法還是請求。請求後來變成乞求,漸漸地.在苦苦的乞求中.也在日益濃厚的宗教氛圍中.三體世界的形象再次發生了變化。既然他們掌握著釋出安全宣告的方法.那他們就是上帝派來的拯教天使了,人類之所以還沒得到他們的救贖,是因為還沒有充分表現出自己的虔誠。於是對智子的乞求又變成祈禱,三體人再一次變成了神。智子的居住地成了聖地.每天都有大批的人聚集在那顆巨樹建築下,人數最多的時候是往年麥加朝聖人數的數倍,形成一片一望無際的人海。那幢空中別墅在四百多米高處,從地面看上去很小,在它自身產生的雲霧中時隱時現。有時智子的身影會在別墅前出現看不清細節,只有她的和服像一朵雲中的小花。這種情況很少發生,因而而也很神聖,人海中信仰各種宗救的人都以自已的方式表達虔誠。有的加緊析禱,有的歡呼呼,有的聲淚俱下地傾訴,有的跪拜,有的五體投地。每到這時.智子只是向下面的人海徽徽鞠躬,然後悄然退去。

“即使拯救真的出現還有意義嗎?人類的尊嚴已喪失殆盡。”畢雲峰說,他曾是執劍人的候選人之一,大移民時成為地球抵杭運動亞洲分支的主要指揮官。

像他一樣保持理智的人仍然有很多,在各個學科領域都對安全宣告進行著大量的深入研究。探索者們風雨兼程,試圖找到具有堅實科學礎的安全申明發布方法,但所有的研究都漸漸指向同一個結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