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部 面壁者 第7節(第1/2頁)

作品:《三體2:黑暗森林

這時響起了敲門聲,羅輯知道這是現實中的敲門聲,與她無關,就沒有理會。

門被推開了,進來的是白蓉。她開啟了電燈,像開啟了灰色的現實。看了看燃著蠟燭的茶几,然後在羅輯的床頭坐下,輕輕嘆息了一聲說:還好。好什麼?羅輯用手擋著刺目的電燈光。

你還沒有投入到為她也準備一隻酒杯的程度。羅輯捂著眼睛沒有說話,白蓉拿開了他的手,注視著他問:她活了,是嗎?羅輯點點頭,翻身坐了起來:蓉,我以前總是以為,小說中的人物是受作者控制的,作者讓她是什麼樣兒她就是什麼樣兒,作者讓地幹什麼她就幹什麼,就像上帝對我們一樣。錯了!白蓉也站了起來,在屋子裡來回走著。現在你知道錯了,這就是一個普通寫手和一個文學家的區別。文學形象的塑造過程有一個最高狀態,在那種狀態下,小說中的人物在文學家的思想中擁有了生命,文學家無法控制這些人物,甚至無法預測他們下一步的行為,只是好奇地跟著他們,像偷窺狂一般觀察他們生活中最細微的部分,記錄下來,就成為了經典。原來文學創作是一件變態的事兒。至少從莎士比亞到巴爾扎克到托爾斯泰都是這樣,他們創造的那些經典形象都是這麼著從他們思想的子宮中生出來的。但現在的這些文學人已經失去了這種創造力,他們思想中所產生的都是一些支離破碎的殘片和怪胎,其短暫的生命表現為無理性的晦澀的痙攣,他們把這些碎片掃起來裝到袋子裡,貼上後現代啦解構主義啦象徵主義啦非理性啦這類標籤賣出去。你的意思是我已經成了經典的文學家?那倒不是,你的思想只孕育了一個形象,而且是最容易的一個;而那些經典文學家,他們在思想中能催生成百上千個這樣的形象,形成一幅時代的畫卷,這可是超人才能做到的事。不過你能做到這點也不容易,我本來以為你做不到的。你做到過嗎?也是隻有一次。白蓉簡單地回答,然後迅速轉移話鋒,接住羅輯的脖子說,算了,我不要那生目禮物了,你也回到正常的生活中來,好嗎?如果這一切繼續下去會怎麼樣?白蓉盯著羅輯研究了幾秒鐘,然後放開了他,笑著搖搖頭:我知道晚了。說完拿起床上自己的包走了。

這時,他聽見外面有人在四、三、二、一地倒計時,接著,一直響著音樂的教學樓那邊傳來一陣歡笑聲,操場上有人在燃放煙花,看看錶,羅輯知道這一年的最後一秒剛剛過去。

明天放假,我們出去玩好嗎?羅輯仰躺在床上問,他知道她已經出現在那個並不存在的壁爐旁了。

不帶她去嗎?她指指仍然半開著的門。一臉天真地問。

不,就我們倆。你想去哪兒?她人神地看著壁爐中跳動的火苗,說:去哪兒不重要,我覺得人在旅途中,感覺就很美呢。那我們就隨便走,走到哪兒算哪兒?那樣挺好的。第二天一早,羅輯開著他那輛雅閣轎車出了校園,向西駛去,之所以選擇這個方向,僅僅是因為省去了穿過整個城市的麻煩。他第一次體會到沒有目的地的出行所帶來的那種美妙的自由。當車外的樓房漸漸稀少,田野開始出現時,羅輯把車窗開啟了一條縫,讓冬天的冷風吹進些許,他感到她的長髮被風吹起,一縷縷撩到他的右面頰上,怪癢癢的。

看,那邊有山她指著遠方說。

今天能見度好,那是太行山,那山的走向會一直與這條公路平行,然後向這面彎過來堵在西方,那時路就會進山,我想我們現在是在不不,別說在哪兒!一知道在哪兒,世界就變得像一張地圖那麼小了;不知道在哪兒,感覺世界才廣闊呢。那好,咱們就努力迷路吧。羅輯說著,拐上了一條車更少的支路,沒開多遠衛隨意拐上另一條路。這時,路兩邊只有連綿不斷的廣闊田野,覆蓋著大片的殘雪,有雪和無雪的地方面積差不多,看不到一點綠色,但陽光燦爛。

地道的北方景色。羅輯說。

我第一次覺得,沒有綠色的大地也能很好看的。綠色就埋在這田地裡,等早春的時候,還很冷呢。冬小麥就會出苗,那時這裡就是一片綠色了,你想想,這麼廣闊的一片不需要綠色嘛,現在真的就很好看,你看,大地像不像一隻在太陽下睡覺的大奶牛?什麼?羅輯驚奇地看了她一眼,又看了看兩側車窗外那片片殘雪點綴的大地,啊,真的有些像我說,你最喜歡哪個季節,秋天。為什麼不是春天?春天好多感覺擠到一塊兒,累人呢,秋天多好。羅輯停了車,和她下車來到田邊,看著幾隻喜鵲在地裡覓食,直到他們走得很近了它們才飛到遠處的樹上。接著,他們下到一條几乎乾涸的河床裡,只在河床中央有一條窄窄的水流,但畢竟是一條北方的河,他們拾起河床裡冰冷的小卵石向河裡扔,看著渾黃的水從薄冰上被砸開的洞中湧出。他們路過了一個小鎮,在集市上逛了不少時間。她蹲在一處賣金魚的地攤前不走,那些在玻璃圓魚缸中的金魚在陽光下像一片流動的火焰。羅輯給她買了兩條,連水裝在塑膠袋裡放在阜的後座。他們進入了一個村莊,並設有找到鄉村的感覺,房子院子都很新,有好幾家門口停著汽車,水泥面的路也很寬,人們的衣著和城市裡差不多,有幾個女談子穿得還很時尚,連街上的狗都是和城市裡一樣的長毛短腿的寄生蟲。但村頭那個大戲臺很有趣,他們驚歎這麼小的一個村子竟搭了這麼高大的戲臺。戲臺上是空的,羅輯費了好大勁兒爬上去,面對著下面她這一個觀眾唱了一首《山楂樹》。中午,他們在另一個小鎮吃了飯,這裡的飯菜味道和城市裡也差不多,就是給的分量幾乎多了一倍。飯後,在鎮政府前的一個長椅上,他們在溫暖的陽光中昏昏欲睡地坐了一會兒,又開車信馬由韁地駛去。

不知不覺,他們發現路進山了。這裡的山形狀平淡無奇,沒有深谷懸崖,植被貧瘠,只有灰色巖縫中的枯草和荊條叢。幾億年間,這些站累了的山躺了下來,在陽光和時間中沉於平和,也使得行走在其中的人們感到自己變得和這山一樣懶散。這裡的山像坐在村頭曬太陽的老頭兒們。她說,但他們路過的幾個村子裡都沒有見到那樣的老頭兒,沒有誰比這裡的山更悠閒。不止一次,車被橫過公路的羊群擋住了,路邊也出現了他們想象中應該是那樣的村子有窯洞和柿子樹核桃樹,石砌的平房頂上高高地垛著已脫粒的玉米芯,狗也變得又大又兇了。

他們在山間走走停停,不知不覺消磨了一個下午,太陽西下,公路早早隱在陰影中了。羅輯開車沿著一條坑窪的土路爬上了一道仍被夕陽映照的高高的山脊,他們決定把這裡作為旅行的終點,看太陽落下後就回返。她的長髮在晚風中輕揚,彷彿在極力抓住夕陽的最後一縷金輝。

車剛駛回公路上就拋錨了,後輪軸壞了。只能打電話叫維修救援。羅輯等了好一會兒,才從一輛路過的小卡車司機那裡打聽到這是什麼地方,讓他感到欣慰的是這裡手機有訊號,維修站的人聽完他說的地名後,說維修車至少要四五個小時才能到那裡。

日落後,山裡的氣溫很快降下來,當週圍的一切開始在暮色中模糊時,羅輯從附近的梯田裡收集來一大堆玉米秸稈,生起了一堆火。

真暖和,真好!她看著火,像那一夜在壁爐前那樣高興起來,羅輯也再一次被火光中的她迷住了,他被一種從未有過的柔情所淹沒,感覺自己和這篝火一樣,活著的唯一目的就是給她帶來溫暖。

這裡有狼嗎?她看看周圍越來越濃的黑暗問。

沒有,這兒是華北,是內地,僅僅是看著荒涼,其實是人口最稠密的地區之一,你看就這條路,平均兩分鐘就有一輛車透過。我希望你說有狼的。她甜甜地笑著,看著大群的火星向夜空中的星星飛去。

好吧,有狼,但有我。然後他們再也沒有說話,在火邊默默地坐著,不時把一把秸稈放進火堆中維持著它的燃燒。

不知過了多長時間,羅輯的手機響了,是白蓉打來的。

和她在一起嗎?白蓉輕輕地問。

不,我一個人。羅輯說著抬頭看看,他沒有騙誰。自己真的是一個人,在太行山中的一條公路邊的一堆篝火旁,周嗣只有火光中若隱若現的山石,頭上只有滿天的繁星。

我知道你是一個人,但你和她在一起是。羅輯低聲說,再向旁邊看。她正在把秸稈放進火中,她的微笑同躥起的火苗一起使周圍亮了起來。

現在你應該相信,我寫在小說中的那種愛情是存在的吧?是,我信了。羅輯說完這四個字,立刻意識到自己和白蓉之間的距離也真的有實際的這麼遠了,他們沉默良久,這期間,細若遊絲的電渡穿過夜中的群山,維繫著他們最後的聯絡。

你也有這樣一個他,是嗎?羅輯問道。

是,很早的事了。他現在在哪兒?羅輯聽到白蓉輕笑了一聲:還能在哪兒?羅輯也笑了笑:是啊,還能在哪兒好了,早些睡吧,再見。白蓉說完結束通話了電話,那跨越漫漫黑夜的細絲中斷了,絲兩端的人都有些悲哀,但也僅此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