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宇宙閃爍(第1/2頁)

作品:《三體1:地球往事

汪淼驅車沿京密路到密雲縣,再轉至黑龍潭,又走了一段盤山路,便到達中科院國家天文觀測中心的射電天文觀測基地。他看到二十八面直徑為九米的拋物面天線在暮色中一字排開,像一排壯觀的鋼鐵植物,2006年建成的兩臺高大的五十米口徑射電望遠鏡天線矗立在這排九米天線的盡頭,車駛近後,它們令汪淼不由想起了那張楊冬母女合影的背景。

但葉文潔的學生從事的專案與這些射電望遠鏡沒有什麼關係,沙瑞山博士的實驗室主要接收三顆衛星的觀測資料:1989年11月升空、即將淘汰的微波背景探測衛星COBE。2003年發射的威爾金森微波各向異性探測衛星WMAP和2007年歐洲航天局發射的普朗克高精度宇宙微波背景探測衛星Planek。

宇宙整體的微波背景輻射頻譜非常精確地符合溫度為2.726K黑體輻射譜,具有高度各向同性,但在不同區域性也存在大約百萬分之五漲落的幅度。沙瑞山的工作就是根據衛星觀測資料,重新繪製一幅更精確的全宇宙微波輻射背景圖。這個實驗室不大,主機房中擠滿了衛星資料接收裝置,有三臺終端分別顯示來自三顆衛星的資料。

沙瑞山見到汪淼,立刻表現出了那種長期在寂寞之地工作的人見到來客的熱情,問他想了解哪方面的觀測資料。

“我想觀測宇宙背景輻射的整體波動。”

“您能……說具體些嗎?”沙瑞山看汪淼的眼神變得奇怪起來。

“就是,宇宙3K微波背景輻射整體上的各向同性的波動,振幅在百分之一至百分之五之間。”

沙瑞山笑笑,早在本世紀初,密雲射電天文基地就對遊客開放參觀,為掙些外快,沙瑞山時常做些導遊或講座的事,這種笑容就是他回答遊客(他已適應了他們那駭人的科盲)問題時常常露出的。“汪先生,您……不是搞這個專業的吧?”

“我搞奈米材料。”

“哦,那就對了。不過,對於宇宙3K背景輻射,您大概有個瞭解吧?”

“知道的不多。目前的宇宙起源理論認為,宇宙誕生於距今約一百四十億年前的一次大爆炸。在誕生早期,宇宙溫度極高,隨後開始冷卻,形成被稱為微波背景輻射的‘T餘燼’。這種瀰漫全宇宙的殘留背景輻射,在厘米波段上是可以觀測到的。好像是在一九六幾年吧,兩個美國人在除錯一個高精度衛星接收天線時意外地發現了宇宙背景輻射……”

“足夠了,”沙瑞山揮手打斷了汪淼的話,“那你就應該知道,與我們觀測的不同部分的微小不均勻不同,宇宙整體輻射背景波動是隨著宇宙的膨脹,在宇宙時間尺度上緩慢變化的,以Planck衛星的精度,直到一百萬年後都未必能測出這種變化你卻想在今天晚上發現它百分之五的波動?!知道這意味著什麼嗎?這意味著整個宇宙像一個壞了的日光燈管那樣閃爍!”

而且是為我閃爍,汪淼心裡說。

“葉老師這是在開什麼玩笑。”沙瑞山搖搖頭說。

“但願真是個玩笑。”汪淼說,本想告訴他,葉文潔並不知道詳情,但又怕因此招致他的拒絕,不過這倒是他的心裡話。

“既然是葉老師交待的,就觀測吧,反正也不費勁,百分之一的精度。用老古董COBE就行了。”沙瑞山說著,在終端上忙活起來,很快螢幕上出現一條平直的綠線,“你看,這就是當前宇宙整體背景輻射的實時數值曲線,哦,應該叫直線才對,數值是2.726±0.010K,那個誤差是銀河系運動產生的多普勒效應,已經濾掉了。如果發生你所說的超過百分之一振幅的波動,這條線就會變紅並將波動顯示出來。我敢打賭直到世界末日它也是條綠直線,要看到它顯現肉眼看得到的變化,可能比看太陽毀滅還要等更長的時間。”

“這不會影響您的正常工作吧?”

“當然不會,那麼粗的精度,用COBE觀察資料的邊角料就足夠了。好了,從現在開始,如果那偉大的波動出現,數值會自動存檔。”

“可能要等到凌晨一點。”

“哇,這麼精確?沒關係,反正我本來就是值夜班。您吃飯了嗎?那好,我帶您去參觀一下吧。”

這一夜沒有月亮,他們沿著長長的天線陣列漫步。沙瑞山指著天線說:“壯觀吧?可惜都是聾子的耳朵。”

“為什麼?”

“自它們建成以來,在觀測頻段上就干擾不斷,先是上世紀八十年代末的尋呼臺,到現在是瘋狂發展的行動通訊。這些米波綜合孔徑射電望遠鏡能做的那些專案,像米波巡天、射電變源、超新星遺蹟研究等等,大部分都不能正常開展。多次找過無委會(國家無線電管理委員會),沒有用,我們能玩得過中國移動、聯通、網通?沒有錢,宇宙奧秘算個球!好在我的專案靠衛星資料,與這些‘旅遊景觀’無關了。”

“近年來很多基礎研究的商業執行還是很成功的,比如高能物理。把觀測基地建到離城市遠些的地方應該好些吧?”

“那還是錢的問題。就目前而言,只能是在技術上遮蔽干擾。唉,葉老師要在就好了,她在這方面造詣很深。”

於是話題轉到葉文潔身上。從她的學生那裡,汪淼得知了她那歷經風霜的一生:他聽沙瑞山講她如何目睹父親在“文革”中的慘死,講她後來在建設兵團被誣陷,後來杳無音訊;九十年代初才又回到了這座城市,在父親曾工作過的大學中講授天體物理學直到退休。

“最近才知道,她那二十多年,是在紅岸基地度過的。”

“紅岸?!”汪淼吃驚地停住了腳步,“難道那些傳說……”

“大部分是真的。紅岸自譯解系統的一名研製者移民到歐洲,去年寫了一本書,你所說的傳說大多來自於那本書,據我瞭解是真的。紅岸工程的參與者大都還健在。”

“這可真是……傳奇啊!”

“尤其是發生在那個年代,更是傳奇中的傳奇。”

……

他們又談了一會兒,沙瑞山問起進行這次奇怪觀測的目的,汪淼避而不答,他也就沒有再問。顯然,一個專家的尊嚴,不允許他對這種違反專業常識的觀測表現出過多的興趣。

然後他們到一間為遊客開的通宵酒吧中去坐了兩個多小時,沙瑞山一杯接著一杯地灌啤酒,變得更加健談,而汪淼卻早已心神不定,腦子裡不斷地浮現出那條綠色直線。直到差十分鐘凌晨一點時,沙瑞山才接受了汪淼的多次提議,起身返回實驗室。

這時,照向射電天線陣列的聚光燈已經熄滅,天線在夜空下變成了簡明的黑色二維圖案,彷彿是一排抽象的符號,以同一個仰角齊齊地仰望著宇宙,似乎在等待著什麼。這景象令汪淼不寒而慄,他想起了《三體》中的那些巨擺。

回到實驗室時正好是凌晨一點,當他們將目光投向終端螢幕時,波動剛剛出現,直線變成了曲線,出現了間隔不一的尖尖的波峰,顏色也變紅了,如同一條冬眠後的蛇開始充血蠕動了。

“肯定是COBE衛星的故障!”沙瑞山驚恐地盯著曲線講。

“不是故障。”汪淼平靜地說,在這樣的事情面前,他已經初步學會了控制自己。

“我們馬上就能知道!”沙瑞山說著,在另外兩臺終端上快速操作起來。很快,他調出了另外兩顆衛星WMAP和Planck的宇宙背景輻射實時資料,並將其變化顯示為曲線——

三條曲線在同步波動,一模一樣。

沙瑞山又搬出一臺膝上型電腦,手忙腳亂地啟動系統,插上寬頻網線,然後打電話——汪淼聽出他在聯絡烏魯木齊射電觀測基地——然後等待著。他沒有對汪淼解釋什麼,兩眼死盯著螢幕上的瀏覽器,汪淼能聽到他急促的呼吸聲:幾分鐘後,瀏覽器上出現了一個座標視窗,一條紅色曲線在視窗上出現,與另外三條進行著精確同步的波動。

這樣,三顆衛星和一套地面觀測裝置同時證實了一件事:宇宙在閃爍!

“能將前面的曲線列印出來嗎?”汪淼問。

沙瑞山抹了一把頭上的冷汗,點點頭,移動滑鼠啟動了列印程式。汪淼迫不及待地抓過鐳射印表機吐出的第一張紙,用一枝鉛筆劃過曲線,將波峰問的距離與他剛拿出來的那張莫爾斯電碼表對照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