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冰淇淋盛宴(第1/4頁)

作品:《超新星紀元

玫瑰星雲還沒升起,華盛頓城籠罩在暮色之中。這時,寬而長的摩爾街上看不到人影,東頭詹金斯山國會大廈高聳的圓頂反射著最後一抹天光,給人一種寒冷的感覺;最西端的華盛頓紀念碑白色的尖頂指著剛剛出現的兩顆星星,顯得孤獨而怪異。摩爾街旁的那些白色的建築物:圓形的傑佛遜紀念堂、巨大的林肯紀念堂、國立美術館和史密斯學會的一些博物館,都沒有多少燈光。倒影池中的噴泉已經停了,一潭沒有一絲波紋的水反射著暗淡的天光。這座由白色的歐洲古典建築組成的城市像一片荒廢了的古希臘遺址。

好像要驅散這種籠罩著整座城市的夜色和寂靜,白宮燈火輝煌,樂聲喧響,東門和北門外停滿了插著各國國旗的小汽車。這是總統為各國孩子首腦舉行的宴會,這些小首腦是為參加超新星紀元首屆聯合國大會而到美國來的。宴會原打算在西邊的國宴廳舉行,但那裡地方太小,只能容納一百多人,而這次赴宴的多達二百三十人左右,只好改在白宮最大的房間東廳了。三盞1902年安裝的巨型波西米亞式水晶枝形吊燈,懸在裝飾輝煌的灰泥天花板上,照著這曾舉行過亞伯拉罕·林肯葬禮的地方。在這以白色和金色為基調的大廳中,二百多個身著高階晚禮服的孩子都已到齊,他們有的聚成一堆談笑,有的站在塗以白色瓷釉的木鑲板牆壁前,欣賞著上面十二個精美浮雕。這些浮雕是1902年白宮裝修時皮奇裡利兄弟雕琢的,在那裡已鑲了一百來年,現在看來好像就是等著給這些孩子們看的,因為上面表現的都是伊索寓言故事。剩下的孩子都擠在落地長窗前的一架斯坦威大鋼琴前(那鋼琴最引人注目的是三條粗大的美洲鷹柱腿),聽白宮辦公室主任——一個叫貝納的漂亮的金髮女孩兒彈《啤酒桶波爾卡》。所有的孩子都裝著不去注意大廳中的宴會長桌,桌上擺滿了令人垂涎的食品:既有豪華的法國大菜,如薑汁牛排、葡萄酒蒸蝸牛,也有地道的西部牛仔午餐,烤蠶豆、濃汁豬排和核桃餡餅等。

軍樂隊突然奏起了《美麗的亞美利加》,所有的小客人都停止了談話,向門口轉過身來。

超新星紀元第一任美國總統赫爾曼·戴維、國務卿切斯特·沃恩,以及其他美國政府高階官員走了進來。

所有的目光都焦聚在小總統身上。每個孩子身上或多或少都有一處有魅力的地方,有的是眼睛,有的是額頭,有的是嘴巴……如果把一萬個孩子身上最出色的部位分離出來,用這些部位組成一個孩子,那就是赫爾曼·戴維了。這個男孩子外形實在是太完美了,以至於使孩子們覺得他的來歷很神秘,懷疑他是不是某架閃光的外星飛船帶來的小超人。

其實,戴維不但是人類的孃胎所生,而且也並無什麼悠久而高貴的血統。他的父系雖算蘇格蘭血統,但別說像富蘭克林·羅斯福那樣一直上溯到征服者英王威廉一世,就是到獨立戰爭以前都搞不清了;至於母親,只是二次大戰結束時一個非法入境的波蘭移民。最使孩子們失望的是,戴維九歲以前沒有任何值得一提的傳奇經歷。他的家庭平平常常,父親是一個洗滌品推銷員,從來沒有過約翰·肯尼迪的爸爸對兒子的那種期望;母親是一個廣告畫師,從來沒有過林肯的母親對兒子的那種教誨。他的家人對社會政治活動漠不關心,據查戴維的父親只參加過一次總統選舉投票,還是以扔硬幣的方式決定投民主黨還是共和黨候選人的票。至於戴維的童年經歷,實在找不出什麼可提的來。他學校各科的成績大部分是B,喜歡玩橄欖球和棒球,但沒一樣玩到校替補隊員的水平。小記者們費了好大的勁,總算查出他在三年級時曾擔任過一個學期的教導生(注:西方學校中在高年級裡選出的學生,負責在課外活動中輔導低年級),可校方沒有給他記下任何評語。但戴維像所有美國孩子一樣,平時自由自在漫無邊際地揮霍童年時光,卻時時睜大第三隻眼,瞄著那很少見但仍可能會出現的機遇。一旦瞄到了,就會緊緊咬住不放。當超新星在太空中出現時,戴維十二歲,他的機遇終於來了。

聽到了總統釋出的災情報告後,戴維立刻意識到歷史已向他伸出手來。模擬國家中的競爭是殘酷的,他險些把命丟了,但憑著自己突然爆發出來的卓越的領導才能和魄力,他擊敗了所有的對手。

就在爬上權力頂峰之際,戴維的心中蒙上了一個陰影,這就是切斯特·沃恩。

第一次看到沃恩的人,不管是大人還是孩子,都會倒吸一口冷氣,然後趕快把眼睛移開。沃恩外表看上去正好是戴維的對立面,他首先是驚人的瘦,脖子是一根細棍,細得很難讓人相信能支撐得住他那大得不成比例的頭,他的雙手簡直就是包著皮的骨頭枝。但他看上去並不像非洲旱區飢餓中的孩子,同那些孩子的區別就是他面板很白,白得嚇人,以至於有孩子把他稱為“小殭屍”。那白色的面板看起來像是透明的,細細的網狀血管在面板下面顯露出來,在那大大的前額上露得最清楚,使他看起來多少有些異類的感覺。沃恩的另一特點就是面孔很蒼老,有許多皺紋,如果在大人時代真無法判斷他的真實年齡,他多半要被當成上了年紀的侏儒。當戴維走進白宮橢圓形辦公室,站在處於彌留之際的總統和最高法院大法官面前,把一隻手放在辦公室桌上的聖經上,宣誓並接受任命時,他第一次見到了沃恩。那時沃恩遠遠地站在國旗下,背對著他們沉默不語,對這面正在發生的歷史性的一幕毫無興趣。宣誓完畢後,總統給他們倆做了介紹。

“這是切斯特·沃恩,國務卿;這是赫爾曼·戴維,合眾國總統。”

戴維伸出手去,但又放了下來,因為沃恩沒有動,仍揹他而立。最讓他奇怪的事是,當他要向沃恩打招呼時,總統竟抬起一隻手輕輕地制止了他,就像一個僕人怕打擾一個他深深尊敬的主人專心思考而制止一名冒失來訪者那樣。過了好幾秒鐘,沃恩才慢慢轉過頭來。

“這是赫爾曼·戴維,我想你以前認識他的。”總統又重複了一遍,聽那口氣,看那神情,彷彿得重病的不是自己而是那個古怪孩子。

沃恩轉過身來時,眼睛仍看著別的地方,只是總統話音落後,才正眼看了戴維一下,然後,沒有任何表示,甚至連頭都沒微微點一下,就又轉過身去揹他而立了。就是在剛才,戴維第一次看到了切斯特·沃恩的眼睛。那雙眼睛有很深的眼窩,也有很重的眉毛,這使眼睛完全隱沒於黑暗之中,就像深山中兩個陰冷的水潭,誰也不知裡面藏著什麼可怕的活物。即使是這樣,戴維仍能感到沃恩的目光,那目光就像那兩個深水潭中伸出的一雙溼乎乎涼冰冰的怪手,一下卡住他的脖子,令他喘不過氣來。當沃恩轉過身去後,他那雙深藏的眼睛反射了一下日光燈的光芒,那一瞬間戴維看到了兩團冷光的爆炸……

戴維有一種對於權力的第六感。作為國務卿的沃恩比作為總統的他先到了橢圓辦公室,以及辦公室中所發生的雖然細微但仍沒有逃過戴維眼睛的一切,使他有些不安。最使他耿耿於懷的是,沃恩擁有組織內閣的絕對權力。儘管憲法中規定了國務卿的這種權力,但過去的國務卿卻是由現任總統而不是前總統指定的。另外,前總統反覆強調國務卿的這項權力,戴維總覺得有些不正常。

在進入白宮後,戴維儘可能避免同沃恩直接接觸,好在後者大部分時間呆在詹金斯山上的國會大廈中,他們的聯絡大部分透過電話進行。亞伯拉罕·林肯在不肯任命一個人時曾這樣說明他的理由:“我不喜歡他的樣子。”當別人反駁說一個人是不能為自己的樣子負責時,林肯說:“不,一個人到了四十歲以後就應該為他的樣子負責。”雖然沃恩年僅十三歲,但戴維仍覺得他應該為自己的樣子負責。對沃恩的經歷他知道得不多,其實誰都知道得不多,這在美國是不正常的:大人們在的時候,每一個高層領導者的經歷都被選民背得滾瓜爛熟。白宮和國會中以前認識沃恩的孩子很少,戴維只是聽聯邦儲蓄委員會主席談起過他,那個女孩兒告訴戴維,她父親曾帶那個怪孩子去過她家。她父親是哈佛大學的教授,父親告訴她沃恩是一個在社會學和史學方面智力超常的孩子。這很使戴維費解,神童他見過不少,聽說過的更多,他有好幾個獲得威斯汀豪斯獎學金的朋友,但那全部是在自然科學和藝術領域,他從未聽說過社會學和史學方面的神童。社會學同自然科學不一樣,僅憑智力在這個領域中並不能有所建樹,社會學需要研究它的人有豐富的社會經驗和對現實社會全形度的深刻觀察;史學也一樣,沒有現實社會生活經驗的孩子,很難對歷史有一個立體感,而這種立體感正是一個史學研究者所不可少的。而這些需要時間和經歷才能得到的東西,沃恩怎麼會有呢?

但戴維畢竟是一個務實的孩子,他知道,同國務卿的關係這樣下去是不行的。他決定剋制住自己的厭惡和恐懼(後一種感覺是他不願承認的),到沃恩的住處去看他一次。他知道沃恩全天都把自己埋在檔案和書籍中,除了萬不得已很少開口說話,也沒有任何朋友。他在夜裡也在自己的辦公室中看書,回去很晚,所以戴維十點以後才去。

沃恩的住處在第16街北段,這裡是華盛頓特區的最北端,這個地區叫黃金海岸和謝潑德公園。這裡過去一度是猶太人的居住區,後來居住的多是在政府和律師事務所做事的黑人中產階級。在快到華盛頓下城的地方,有一大片未經裝修的公寓大樓,這裡是華盛頓被遺忘的角落之一,雖不像東南面的安納柯斯蒂亞那麼貧窮破舊,但大人時代的犯罪率和毒品買賣也不少。沃恩就在這裡的一幢公寓大樓裡。

戴維的敲門聲換來了沃恩一句冰冷的話:“門開著。”他小心地推開門,好像看到了一箇舊書貯藏室。在一個暗淡的白熾燈的光亮下,到處是書,但沒有任何書架,其他的東西,像桌子椅子之類都沒有,書都亂堆在地上,把地板全蓋住了。這裡甚至連床都沒有,只有一條毛毯鋪在一堆稍加平整的書上。戴維走不進去,地上的書使他沒法下腳。他遠遠地看了看那些書,除英文書籍外,勉強看出還有許多法文和德文著作,甚至有破舊的拉丁文著作。他正好踏住的一本書是西塞羅的《羅馬史》,往前點是《君主論》,作者名被另一本書蓋住了,那本書是威廉·曼徹斯特的《光榮與夢想》。還有讓·雅克·塞爾旺的《世介面臨挑戰》、T·N·杜伊的《武器和戰爭的演變》、小阿瑟·施萊辛的《民主黨史》、康德的《判斷力批判》、K·N·斯皮琴科的《政治和軍事地理學》、亨利·基辛格的《選擇的必要》……

沃恩剛才是坐在一堆書上,戴維推門時他站了起來並向門口走來。戴維看到他把一個透明的東西從左臂上拔下來,那是一支細小的注射器,沃恩似乎並不在乎被總統看見,他站在戴維面前時右手仍拿著那支注射器。

“你吸毒?”戴維問。

沃恩不說話,只是看著他,那雙眼睛中伸出的無形怪手又向戴維伸過來。戴維有些害怕,他向四周看看,希望有個人,但這幢樓中空蕩蕩的,大人們不在後這樣的空樓有很多。

“我知道你不喜歡我,但你必須容忍我。”沃恩說。

“容忍一個吸毒的國務卿?”

“是的。”

“為什麼?”

“為美國。”

在沃恩那達斯·瓦德式的眼睛逼視下,戴維屈服了。他嘆了口氣,把目光移向別處,結束了同沃恩的對視。

“我請你吃飯。”戴維說。

“去白宮?”

“是的。”

沃恩點了點頭,向外做了個手式,兩個人向樓下走去。在沃恩關上房門之前,戴維最後向裡面看了一眼,發現裡面除了書和那條毛毯外,還有一個大得出奇的地球儀,那東西放在門這邊的牆角,所以戴維剛才沒有看見。它比沃恩還高,地球儀的支架是兩個雕刻精美的希臘女神,一個是戰神和智慧之神雅典娜,一個是能預言未來的卡桑德拉,她們共同舉著那個大大的地球。

總統和國務卿在白宮紅廳中共進晚餐,這裡是白宮的四大會客廳之一,原來是第一夫人用於接待來賓和舉行小型宴會的地方。幽暗的燈光照著四壁繡有金黃色旋渦狀圖案的榴紅色斜紋織錦緞,加上那個哥特式紅木書櫥和壁爐架上的兩個十八世紀的燭臺,使這裡顯得古老而神秘。

兩個孩子坐在壁爐對面的那張大理石臺面小圓桌旁吃飯。這是白宮收藏物中最精美的傢俱,用紅木和各種果樹製成,桌面鑲著一塊潔白的大理石,鍍金的青銅女人頭像俯視著桌上那瓶蘇格蘭威士忌。沃恩很少吃飯,只是喝酒,他很快地喝完一杯又一杯,不到十分鐘,那瓶酒幾乎空了。戴維只好又拿出兩瓶,沃恩仍以同樣的速度喝著,酒精對他似乎不起作用。

“能說說你的爸爸媽媽嗎?”戴維小心地問。

“我沒見過他們。”沃恩冷冷地回答。

“那你……從哪兒來?”

“赫文島。”

兩人再也沒說話,沉默地喝著吃著。戴維猛然回味起沃恩後一句回答,打了一個寒戰。赫文島是紐約附近的一個小島,那裡有一個可怕的嬰兒墳場,那些被吸毒的母親拋棄了的私生子的屍體都集中在那裡。

“你難道是說……”他問沃恩。

“是的。”

“你是說,你被裝在果品箱裡扔在那兒?”

“我當時沒那麼大個兒,裝我的是一隻鞋盒,據說那天一下扔了八個,我是惟一活著的。”

沃恩說這些的時候泰然自若。

“拾你的那個人是誰?”

“他的名字我知道十幾個,但沒有一個是真名,他用各種很獨特的方法把海洛因運進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