細緻入微的謀殺/牛大倫(第1/2頁)

作品:《去你家玩好嗎

“老鼠你醒,醒,醒……”我在一連聲的催促中,睜開眼睛,從美女環繞的夢境裡奮力掙脫出來。我睡的是沙發,丁昭南大師睡雙人大床,當然,他是一個人。自從中風以後,丁太太說為了方便我照顧老師,就自作主張,和老公分房睡了。

“您要上廁所麼?”我拉扯好 自己的睡衣,扣上釦子,才完全清醒過來,說起來今年六月初上海的早晨,還是讓腿腳有些涼意。“誰說世界在變暖?莫名其妙的哥本哈根會議。”聽了我的牢騷, 大師左半邊臉給出一個很熟悉的笑容,甚至可以看見鬆弛的酒窩,但是右臉,還是紋絲不動,緊繃繃的,連皺紋都平復了不少,顯得紅亮飽滿,好萊塢那些過氣的女 明星,注射肉毒桿菌令臉部輕微癱瘓,大概要的就是這種效果。

他從左邊的睡衣口袋裡掏出香菸盒和打火機,我替他取出一支菸,他自己點著了,左手送進送出,抽,長長出了一口氣,歪斜著嘴說:“要的……這個,金南京……”右手軟軟的在袖管裡耷拉著,彷彿一整束沸水中撈出的烏冬麵。

我鋪排妥帖被褥,給他整理縮在睡衣袖子管中的右手臂時,他突然對著我很嚴肅的說:“昨天晚上,我,硬了。”

我一呆:“什麼?”隨即醒悟過來;“那很好啊,那是好事情,說明您快康復了。”

熟悉的笑容又在左臉浮現,同時夾帶著一些罕見的天真和期許,大師悄悄地靠近我,說:“嘿,今天晚上,我做人……和她睡覺……團圓了。”我看看三樓的樓梯,為了不讓他失望,點一點頭,隨口應道“是啊是啊,團圓,真是很大的喜事呢。”

吃完千篇一律的養生早飯,丁 昭南大師一定要去小區西邊的假山看看風景,那是他在生病以前就養成的習慣。很多時候,他對我畫面上的缺點和建議,也都是在假山邊上,那個蓋著雙層琉璃瓦的 亭子裡,一邊抽菸,一邊緩慢低沉地說出來。這裡的保安很森嚴,而丁家的獨棟別墅,正處在整個小區最昂貴也最森嚴的所謂“帝王區”,一共才沒幾戶人家,卻養 了大堆的保安,所以即使是我們在抽菸聊天,不太遠的地方,也安排一個保安不緊不慢地尾隨著,大概這就是一絲不苟的新加坡物業的特點吧。

儘管大師半年前的中風,在藥 物和一週三次的康復理療作用下,在漸漸好轉,可是他現在還不能流利地表達自己的意見,只能結結巴巴地說出一些單詞或者短句,口齒還不是很清楚,所以需要很 費心思地猜測,有時候實在無法溝通,他就通紅了臉,牙關裡擠出兩個字:“算了。”就陷入沉默中,右手習慣性的下垂著,誰也不能想象,就是這隻右手,曾經畫 出了最驚世駭俗的春宮。

他對我早晨的功課不是很滿 意,假山的凹處,成了他的天然菸缸,他一邊用左手按滅一根金南京,一邊含混地說:“屠刀……屠刀……”天下大概只有我懂這兩個字的意思,他是嫌我畫得不夠 兇狠。在他沒有生病的時候,他經常會意氣風發地說:“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平常凡庸的人物,只具有猥瑣不肯向前的精神狀態,怎麼能畫出打動人的好畫?成佛 的人,一定要拿得起屠刀,尋常人是拿不起的。所以畫畫就和成佛一樣,要先兇狠再平淡。兇狠地拿起屠刀,就是成佛的第一步。”

於是我點點頭,對他行一個和尚的合掌禮,表示我明白了他的意思,他目光柔和下來,看著我身後的某一塊地方,突然激動起來,幾乎是在喊叫,“吳,老吳……老吳……”

“帝王區”的第二道保安那邊,我們能看得很清楚,老吳的路虎車被攔下來盤問,老吳司機的大腦袋伸出車窗,和保安打著招呼,然後順利地翹起杆子,放行,開進被花壇和亭榭遮掩得嚴嚴實實的丁家車庫去了。

老吳不老,五十剛出頭,比丁大師還小著好幾歲,可是收藏圈都叫他一聲老吳。他長著一副忠厚的漁民樣子,短髮黑臉,肩後永遠揹著那麼個小皮包,我見過幾次他從裡面一疊一疊地拿錢出來,你會驚訝,這麼小的包,怎麼能拿出這麼多錢來。

想象能看到當今藝術圈的兩個傳奇人物握手言歡,讓我再次有些異樣的欣喜。我攙扶著大師慢慢走回底樓客廳,住家保姆小劉正在給老吳倒鐵觀音,房間裡有新添的古怪香味,這個味道,丁大師和我不會不熟悉,那是大麻煙。

鐵觀音茶水泛出橄欖色的光 澤,大師和我都認真地拒絕了老吳遞過來的大麻煙卷,戶外那隻黑色的拉布拉多犬看見幾個人在客廳裡坐下來,和它只隔著一扇玻璃門,不由得雀躍起來,爪子趴出 一片聲響。小劉嘆了一口氣,苦笑著放下茶壺,去拿遛狗的繩子和火腿腸,這是我傳授給她的經驗,拉布拉多非常好動,如果手裡不拿一段掰碎的肉食,幾乎不會乖 乖地走在人的身側。

小劉出門以後,丁大師讚歎地 搖搖頭,感慨:“她她是……全自動,她她是……賓士車……”老吳陪我點完頭,隨即又獨自沉浸到大麻的香甜味中去了。大師嘴裡吐出一圈很含混的詞句,老吳沒 聽懂,我翻譯道:“大師問您,怎麼有空來西區這裡?他倒是很想念朋友,前一陣子,張鐵林來過,還說到您。”老吳笑笑,回答:“惦記你了,所以過來看看啊, 也不遠,開車過來才一個多小時。恢復的怎麼樣,可以下圍棋了麼?”

大師開心地笑起來,他永遠是那樣沒有心事的樣子,忘記帶假牙的嘴微微癟進去,配上極短的白頭髮,好像唐朝末年貫休和尚畫的羅漢圖。這位羅漢驕傲地指點收藏的各種圍棋棋具,除了繪畫,以前圍棋是他唯一的正經消遣。

老吳笑完,收起表情,悄悄地問我:“丁太太呢?起床了沒有?”我說:“不知道,不過按照慣例,現在對她大概正是午夜。”老吳表示同意,身體一鬆,攤在沙發上捲菸卷,不忘記和丁大師寒暄家常,眼光卻是看著大師身後的某處,我無法預測位置的某處地方。

樓梯響,這真是一個奇蹟,丁 太太居然這麼早,就能夠梳妝打扮得好好的,下樓來了。她穿著家常睡衣,儘管這個女人勉強能算得上80後,小了大師整整一半年紀,我還是覺得她比實際年齡要 老一些,大師生病後的這半年裡,她經常會午夜才回家,新買的迷你庫珀蹭得滿是傷痕,而本人的黑眼圈,也是任化什麼妝,也塗抹修改不去。至於此人的穿著,我 即使是在推理小說裡,也不太想多做評論,那是要造口業的。

老吳的出現一點也沒有令她驚 訝,大家哄哄的彼此問好,丁太太發聲喊:“小劉!小劉!替我倒杯咖啡來!”環坐穩妥,丁大師嘴向左一牽,指著自己的女人,說不太成調的含糊言語。丁太太甩 甩手,看我,大家都笑起來,我只好回答:“丁老師的意思是,你起來得比平常早很多呢。”老吳滅掉菸捲,啜一口茶,慢慢地解釋:“其實呢,昨天下午,丁太太 電話我,說老丁大有好轉。我呢,開心之餘,早就想過來。一來看看大師,前幾天還在和陳丹青說起,你是已經被寫進美術史的人物啊,身體一點點進展,都要關心 的是不是?二來呢,丁太太約我談談一些合作事宜,還是按照以前的程式走,好不好?”

大家安靜下來,各自喝各自的飲料,陽光斜鋪在客廳的馬賽克上,黑白相間的一線。突然丁太太從沙發上跳起來,厲聲尖叫:“啊要死了要死了!小劉!小劉!你快去開門看看,那狗,那狗的嘴裡,叼著的是是是什麼?”

黑色拉布拉多犬是被小劉套著 脖子才拽回來的,興奮無比地把頭甩來甩去,嘴裡確實在嚼著什麼東西。還沒等我們幾個反應過來,丁太太已經衝刺般地跑到門口,和小劉一起去挖狗嘴裡叼的東 西,過不多久,訓斥怒罵的聲音就高高低低地傳過來,老吳看看我,我笑笑,大家才知道,原來女主人怪小劉不曾看緊,狗叼走了一隻IT的鞋子,看起來什麼地方 被咬斷了,不再好穿出門。聽到丁太太一連聲申斥小劉笨,大師臉一緊,隨即面色發紅,對我們說:“前……以前……她她……不敢。”老吳站起來給自己續水,順 便拍拍丁大師的肩膀,小劉正好回來,眼睛紅紅的,搶過來給我們都添上水,水壺空了,她反身想去廚房,被丁大師仰著臉,左手一把拉住,動彈不得。這次丁大師 說的話就完全沒人懂了,我也是琢磨了好一會兒,才明白他的意思,對小劉說:“這種事情不必放在心上,老師請你不要難過,他說你是義僕。”

茶罷,丁大師示意,要我幫小 劉收拾,我端著滿盛瓷杯的托盤,跟著她進了我尋常不會走進的廚房,看她低著頭,麻利地洗涮。突然她背對著我發問:“老鼠,你說我要是開個飯店,生意會好 麼?我以前,在桑拿中心,就是做菜的,客人小姐,吃了都很喜歡呢。”我表示贊同,小劉一手川菜功夫,在賣畫買畫的圈子裡,非常有口碑,甚至有某個收藏家兼 養生學愛好者言之鑿鑿認為,丁大師的中風,就是因為和小劉的菜色燒得過分好吃有關。她繼續憧憬,叫什麼名字呢?我說:“你倘使開館子,只怕不要很大的門面 吧,上海寸土寸金,邊角地方都是死貴的。”她點頭,我說:“那就叫玲瓏館好了,小巧,也讓人明白。我看上海這些館子,往往名字取得小,生意做得大。什麼洋 蔥啊,芝麻啊,那都是好買賣。”小劉把店名“玲瓏館”“玲瓏館”嘴裡嚼幾遍,笑起來,說:“恩,好呀,我這種文盲,也覺得很好,而且,這麼好聽的名字,要 是自己想,打死我一百年也想不出來。”說著,手中卻不曾停,盤盞杯託加上公道杯咖啡杯,一溜兒擱在它們各自應該呆的地方,連水漬都不見一點。

來不及找隨身的筆記本,二樓 大畫室裡丁太太的聲音傳來,“老鼠老鼠”的喚我。別墅裡三個畫室,二樓最大最亮堂,歸丁大師;底樓是丁太太畫油畫的地方,叫二畫室,拿車庫改造出來,因為 車可以停在院子裡;地下室稱呼作三畫室,所有的資料書籍也都一概存放在那裡,那就是我的地盤了。

丁大師夫婦,老吳和老吳司 機,都在大畫室,一邊數畫的尺寸,一邊評頭論足,計劃著哪些畫好賣。丁太太感喟:“現在老丁右手廢了,以前的那些裸女畫,現在畫不了了,他的畫價要是還維 持以前的水平,是不是不太公平?我都覺得沒有安全感了。”丁大師怒,扯著我哇啦哇啦叫起來,甚至自己用左手想歸置起滿地的紙卷,要塞回到壁櫥裡去,很多已 經託好的畫,被他的大手一扒拉,不免添了許多的皺摺。我悄聲告訴丁太太:“老師覺得他現在用左手,還是可以畫得一樣好,所以有些以前自己得意的作品,是準 備留下來的,未必要著急賣掉。”老吳聽到這句話,慢慢直起剛才還彎著的身子,看看我,淺笑著說:“要是大師不肯賣,那也不要緊,丁太老鼠你們說是不是?”

丁太太發急說:“老吳老鼠,你們別鬧,聽丁老師的話,我們怎麼維持啊,他中風了,腦子實在不清楚。我們這樣的人家,現在每個月的開銷,再怎麼節省,總是要三萬五萬左右,誰知道我的壓力啊你們倒是說說看。”義形於色地說罷,幾乎要掉下淚來。

我只好圓場:“慢慢談,慢慢談,什麼事都是可以溝通的。丁老師也沒說不賣啊,就是有些自己覺得重要的,咱們再商量,或者是價格,或者麼,留下一些自己實在捨不得的,好不好?”說完這些話,發現佛龕裡的德化白瓷觀音正打量著我,我低下頭。

一直忙到午飯時間,四十來張 畫終於被老吳的司機裝進了陸虎車後備箱裡,所有人都鬆了一口氣,我說得口乾舌燥,去廚房討一口涼水喝,順便和小劉說幾句閒話。她哪裡有空應我,手腳乒乒乓 乓,話說大家都知道老吳有病,只好吃的一口素,她熟悉這些來客的口味,頓時一盤時蔬穩妥地盛在白瓷盤子裡,亮而不油,綠的是菜,白的是蒜,紅的是椒。

午飯畢,大家搬到花園裡喝茶 喝咖啡,丁太太差小劉火速點起蚊香來,一邊往身上抹味道奇怪的種種東西,看起來像酸奶,聞著麼,還不如酸奶。同時不出我們所料,丁太太穿了件奇怪的 Gucci,有客人來,她會穿這固定的幾身衣服,大概是價錢能給她充分的自信。記得生病前,口齒無比凌厲的丁大師這麼評價自己女人的穿著:“每次她走進中 信泰富,總是能買一件最難看的衣服回家;而每次見客人,或者外出,她都有本事在這堆最難看的衣服中,挑一件最最最難看的穿上。”

老吳因為生意進行順利,心滿意足地卷著大麻煙,花園裡有草香,蚊香,薄荷,種種氣味,告訴著每一個在座的人,這是一個美好的夏日午後,儘管看起來,大家都有些心事。

枯坐了沒一會兒,丁太太站起 來和老吳握手告別,說在高安路還約著一位收藏家,要見面,談談價錢,好賣給他幾個丁大師十年前畫的瓷瓶子,這時候,她臉上由衷地露出了苦相:“老吳,我們 都是自己人了,不瞞你,這家人家實在是坐吃山空。老丁他現在這個樣子,已經不好指望他賺錢,我又是很小就跟著他,連上班都不會。”老吳寬慰她:“不要緊不 要緊,我們都不會上班的,”說著指指我,“你看老鼠他,哪裡有上班的樣子?我也是個成天好吃懶做的人,沒有過不去的火焰山,時候到了,運氣來了,錢就會來 的。你今天給我的這批畫,我回家,馬上給你的卡里打錢,放心好了。”丁太太湊近老吳的耳朵,很輕很輕地說了幾句。老吳嚴肅起來,似乎看了看我,回答:“這 個不會,絕對不可能的,丁太你不要聽外面人胡說,北京搞收藏的那個圈子,利益大是非多,都是些臭貧,謠言紛紛,隨便怎麼樣都不好相信的。”

看著丁太太的迷你庫珀開出 “帝王區”,老吳才彷彿鬆了一口氣,對我說:“這個吃珍珠米長大的江北女人,還真他媽不能小看呢,冊那。老鼠,你也要小心一點她。”丁大師聽到有人稱呼自 己老婆是“吃珍珠米長大的江北女人”,開心地笑起來,左手下死勁掐滅煙,衝著老吳翹起了大拇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