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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品:《想得美(出書版)

2000年暑假,我回老家幫老鄉蓋新房,工地上邂逅傳說中的“志穎”。可嘆“志穎”,怎麼會有滄桑,所以再不是年輕的模樣。他認出我是誰的弟弟,拖動二百斤的身體走來,想說什麼,卻又不知從何說起,只遞了根菸了事。“志穎”子承父業開了班車,妻子在村裡小學做民辦老師,過著微不足道的鄉下小日子。

世間太多故事,其實都沒有勝者。

3

葛青對我說:“除了錢,沒人能打敗你姐姐,這女人性格太硬了。”

可她偏偏是個窮人家的姑娘,錢是她的心病,錢是她的夢魘,她如願以償上了高校卻逃不開人生的頭號大敵。那是家裡最困難的時期,我也上了高中,家裡卻只有一個人工作。為了不讓我借錢讀書,她將全部課外時間用在兼職上,家教、刷盤、發傳單。

即便這樣,她的名字依舊和其他貧困生一起出現在學校的催款欄中,她不敢看那塊板子,她是邢臺學院有史以來唯一一個欠著學費和貸款利息的校學生會主席。

她變得外向,作風乾練,言語刻薄,騎著一輛二手腳踏車風塵僕僕地奔波在城市的各個角落。只要人家臉不是太臭不拖欠工資,她就幫人家幹。她捨不得去食堂吃飯,寫了個簡易營養食譜釘在床頭。她自己動手剪頭髮,並將同宿舍所有女生的髮型剪亂。

大學戀愛公開化,她沒有心思,或者說沒有時間。學生會的學弟暗戀她,不敢表白,彷彿任何男生在她面前都會失去膽量。表姐婚禮,表姐夫的發小,肉嘟嘟,對她一見鍾情,遭到婉拒。肉嘟嘟不甘心,每隔半月必回邢臺探家,探家必呼姐姐。校門口,姐姐說:“你來幹啥?”肉嘟嘟說:“沒事,回家,順道看看你唄。”姐姐說:“回家吧。”肉嘟嘟說:“嗯。”如此數年,孜孜不倦。

我問王雅莉,為什麼選擇肉嘟嘟,王雅莉講了個故事。話說肉嘟嘟也算個官二代,父母在機關任職,他中專畢業,找不到工作,又不想和其他機關子弟一樣落得個啃老名聲,一怒之下和我表姐夫去北京做保安,月薪一千,管吃管住管制服,幹五年,攜五萬現金歸來。肉嘟嘟的媽又疼又氣,當場就把兒子給打了。

肉嘟嘟贏了,他以不可思議的執著和令人髮指的節儉打動了王雅莉。王雅莉說服母親,一分彩禮錢沒要,風風光光嫁給了他。但在大多數人眼裡,王雅莉的出嫁充滿了投機色彩,她考上了肉嘟嘟父母所在單位的公務員,儘管她在一百多個競爭者中筆試第一名,面試部分仍由公婆出面請客送禮搞定。

畢業合影那天,校門口來了個人,姐姐和表姐一起出去迎接。毛毛平靜地對姐姐說他要和程墨結婚了,希望姐姐週末參加他們在老家的婚禮。姐姐說週末就要大考肯定去不了。毛毛在遠處突然把車停下,站出來,關掉車門,對著天空扯著嗓子喊了一聲“王雅莉”,然後頭也不回地鑽進車走了。表姐說:“這男的誰啊,怎麼這麼逗啊。”姐姐抹了把臉,笑著說:“一個傻小子。”

4

參加工作後的姐姐接了母親的班,掌控起全家的財政。每到年底,她會做好一份幾頁的家庭財務報表給我。我一次也沒看過,她收起來說:“你不愛看沒啥,但我必須得做。”她繼承了母親當年的勤奮和省儉,卻遠比當年的母親強硬和專制,她嚴格控制全家人的零花錢。兩個家庭,九口人,幾乎都要看她的臉色行事。

姐姐依舊戀著孃家,一身警服氣場強大地邁過故鄉的老街,接受每一個巷口每一位長輩的問候和讚許。鄉親們來串門的越來越多,母親驕傲地炫耀這是女兒給買的那是女兒給買的什麼都是女兒給買的。父親喝酒後被人打,她帶領派出所一幫幹警衝到對方家裡,直到對方賠禮道歉。家鄉的人去監獄探監找她通融,事後她將人家送的購物卡硬生生退回,她在故鄉人面前始終保持一種勝利者的姿態。

2007年,我大學畢業私自進京謀生,她旗幟鮮明地站在父輩一邊與我開戰。她逼我回老家工作,逼我回遷戶口,逼我相親,逼我買鹽。我怒道:“買個屁鹽!你大小也算個國家幹部,承蒙黨和人民教育多年,就這點覺悟。”她樂了,樂完繼續板個臉說:“少廢話啊,人家都買你憑什麼不買,你買不買?”

2012年,這個女人突然變得溫和了許多,或是多年操心過度,榨乾了她最後一絲跋扈。她偶爾會在跟我吵架失敗後略帶傷感地說:“你看我是不是有點老了,也有白頭髮了,是不是更年期要來了?”我說:“別別,您才三十五,更年期早著呢。”她說:“你到底啥時候才能結婚!”

某日,全家人在院子裡聚餐。席間父親說前些天遇到大喜了,晚景淒涼,老兩口被兒媳婦趕到養老院居住,窗破無人修。我順便問起:“如果當年你和班花那場架你打贏了,會是怎樣?”她說:“那時候小孩子一個,懂個屁。”

姐姐帶女兒開車送我去火車站,邊開車邊嘮叨:“是,咱家那時候是窮,是受過不少欺負,但這麼多年過去了,你不能總像個孩子似的看不起老家人。你不回來工作,沒關係,但我告訴你,外面的朋友再多,畢竟心上跟你隔著一層,老家的人再不好,畢竟和你水土一脈世代同處,那種埋在心底的情分兒是你在外面找不到的。”

回京後,我做了一個夢,夢見姐姐離婚了,她的公公婆婆丈夫女兒都拋棄了她,連工作都丟了,她重新變回當年那個無路可走的窮姑娘。我把她接到了北京,幫她找工作,幫她物色男伴。她不想工作,對男人也死了心,我就養她一輩子,守她一輩子,直到她比我先老去,直到她比我先糊塗。我坐在床邊給她餵飯,她撐開皺紋邊吃飯邊瞪眼瞧著眼前這個老頭子,瞪了半天,認出我是誰,然後望著窗外說:“蛋,下雨了,咱娘怎麼還沒回來。”醒來後,我哭得一塌糊塗。

我給姐姐打電話說:“剛才你在夢裡可慘了。”

“我過得好著呢,亂夢個屁,我說你到底啥時候才能結婚!”

站在三十歲的門檻上

文 / 鄧安慶 作家 浮塵錄

二十九年前的今天,媽媽生下了我。現在媽媽在老家,我在北京。每一年我回一次家。他們都永遠在那個老屋裡,而我總是從一座城市換到另一座城市,出發的地方總有不同。打電話回家,他們問我在外面過得好不好,我說好啊,吃得飽穿得好。我問他們好不好,他們說好啊,天氣好收成好。他們總問我吃飯了嗎,說著說著又問我吃飯了嗎。吃飯好像是第一等的大事情。他們生在饑荒的年代,爸爸小時候在全家出去討飯時差點被賣,他們總是忘不了飢餓的感受。最新鮮的一次,是跟九歲的侄子通話,過去他在我印象中只是一個模糊的小孩,現在他卻能清晰地表達。我問他轉學的事情,問他有沒有朋友,我其實也很想跟他說:“九歲時,你的爺爺奶奶去了外地,我第一次學會了站在凳子上拿著鍋鏟做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