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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品:《想得美(出書版)

我說:“我擦,你是不是以為當個主持人就像莊稼地裡拔個蘿蔔那麼簡單?趕緊給我回幼兒園看孩子去。”

她說:“回不去了,已經辭職了。”

見過孩子氣的,沒見過這麼孩子氣的。我信因果報應,自己造的嘴孽當然要自己扛,於是喊來幾個同行朋友手把手地教了一個星期,然後安排她參加臺裡的招聘。成事在人謀事在天,反正咱仁至義盡了就行,她考不考得上看她自己的造化。

沒想到居然考上了,名次還挺靠前。雜草敏一開始是在少兒組實習,窩在機房剪片子,後來當少兒節目的主持人,尖著嗓子哄孩子玩兒。她本身就是個孩子,又是幼師出身,嗲聲嗲氣的,哄起孩子來很有耐心。

她畢竟是新人,有時候主持節目老ng(no good,不好需重拍),連續七八條都過不了,導演不耐煩,告狀到我這裡來,於是我老罵她。

一罵她,她就嬉皮笑臉地用方言說:“哥,不是有你罩著我嗎?”“罩什麼罩!哥什麼哥!”她南方姑娘,“哥”被她喊成“鍋”,聽得人火大。

我沉著臉壓低聲音說:“你別t給我撒嬌,連a罩杯都不到的人是沒資格撒嬌的,你再這麼ng下去,哪兒來的給我滾回哪兒去。”

她咬牙切齒地大聲發誓:“哥,你別對我失望,我一定努力工作,努力發育。”

一屋子的同事盯著我倆看,跟看猴兒似的……

我左手卡著她脖梗子,右手捂住她的嘴,把她從我辦公室推了出去。

後來她上進了不少,經常拿著新錄的節目帶子跑來讓我指點,還事兒事兒地捧著個小本子做記錄。我那時候實在是太年輕,好為人師,很享受有人來虛心求教的感覺,難免揮斥方遒,唾沫星子亂飛,有時候聊得剎不住車,生活、感情、理想各個層面都長篇大論,著實過了一把人生導師的癮。

她也傻,說什麼她都聽著,還硬要把我當男閨密,什麼雞毛蒜皮貓事狗事都來問我拿意見。我大好男兒哪裡聽得了那麼多婆婆媽媽,有時候聽著聽著聽煩了,直接卡著脖梗子把她推到門外去。不過時間久了,關係畢竟是密切了許多,她再“鍋”、“鍋”地喊我的時候,好像也沒有那麼煩人了。

電視臺是人精扎堆的地方,她傻乎乎的太容易受欺負,有時候也難免為她出出頭。

有一回,她像個小孩兒一樣躲在我背後露出半個腦袋,伸出一根指頭指著別人說:“就是他,他欺負我。”

我一邊黑著臉罵人一邊心裡好笑,想起小時候表弟經常拖著鼻涕和我說同樣的話:“就是他,他欺負我,哥哥你快幫我揍他。”

那時候雜草敏工資少,她自己也不客氣,一沒錢了就跑我辦公室來讓我帶她吃肉去,我看她一個小姑娘家家的背井離鄉來跳火坑,難免生出點惻隱之心,於是擼串兒啃羊蠍子的時候都帶上她。她也不客氣,扎啤咕嘟咕嘟地往下灌,烤大腰子一吃就是三個起,吃得我直犯怵。有一回我實在忍不住了,語重心長地和她說:“妮子,大腰子這個東西吧,你吃再多也木有用啊,有勁你使不上哇……”她愣了一下,沒聽懂,然後傻頭傻腦地齜著牙衝我樂。

我那時候短暫追過一個蠻漂亮的森林系女生,有時候帶著她們倆一起擼串兒。那個女生碰翻了辣醬瓶子,我掏出手絹來一根一根幫她擦手指頭,那姑娘賞我一個大大的吻,她愛抹口紅,印在我腮幫子上清清楚楚一抹紅。

這可把雜草敏羨慕壞了,嚷著也要找人談戀愛印唇印,嚷了半年也沒動靜。

我把我認識的條件不錯的男生介紹給她,個個都喜歡她,她個個都不喜歡。

有一回她來幫我收拾家務的時候,我問她到底喜歡什麼樣子的男生。她歪著頭不說話,一邊疊衣服一邊不耐煩說:“不要你管。”

我說:“哎呦,好心當成驢肝肺啊這是。”

我伸手去拍她腦袋,往左邊拍她頭就順勢歪向左邊,往右邊拍就歪向右邊。

3

那些年我在拉薩開酒吧,每回一錄完節目就從濟南往西藏跑。

我有我的規矩,只要是回拉薩,那就只帶單程的路費,從濟南飛到成都或麗江,然後或徒步或搭車,一路賣唱或賣畫往前走,苦是苦了點,但蠻有意思的,反正在這個世界掙來的銀子,少爺懶得拿到那個世界去花。

出行的時間短則半個月,長則三個月,有時候出行的線路太漫長,就把雜草敏喊過來,把家裡的鑰匙現金銀行卡什麼的託付給她。

山東的孩子大都有個習慣,參加工作以後不論掙錢多少,每個月都會定期給父母打點錢表表孝心,她知道我所有的銀行卡密碼,除了匯錢,她還負責幫我交水電物業費,還幫我充話費。

一併交接給她的,還有我的狗兒子大白菜。

她自稱白菜的姑姑,白菜超級愛跟她,跟著我只有狗糧,跟著姑姑有肉吃有珍珠奶茶喝,還能定期洗澡。白菜是蘇格蘭牧羊犬,小男生狗,雙魚座,性格至賤無敵,天天覥著臉跟她擠在一張床上摟著睡覺覺。

第一次和雜草敏做交接的時候,惹出了好大的麻煩,那是我第一次把她惹哭。

我約她在經七路玉泉森信門前的機場大巴站見面,一樣一樣地託付家產。那回是要去爬安多藏區的一座雪山,冰鎬、冰爪、快掛、八字扣,叮呤噹啷地掛了一揹包。她一邊心不在焉地盤點著,一邊不停地瞅我的揹包,忽然問:“哥,你不帶錢不帶卡,餓了怎麼買東西吃?”

我說:“賣唱能掙盤纏,別擔心,餓不著。”

她嘴一下子噘起來了,她那個時候對自助旅行完全沒概念,把雪山攀登、徒步穿越什麼的想象成紅軍爬雪山過草地,以為我要天天啃草根煮皮帶。

她沉默了一會兒,又問:“雪山上會不會凍死人?你穿秋褲了沒?”

呵!秋褲?

我著急上車,心不在焉地說:“穿了也沒用,一般都是雪崩直接把人給埋了,或者從冰壁上直接大頭朝下栽下來乾淨利索地摔成餅餅……”

說著說著我發現她的表情不對。

她忽然拿手背捂著眼,嘴癟了一下,猛地抽了一口氣,哇的一聲就哭出來了,眼淚嘩嘩地從指頭縫往外淌。

我驚著了,說:“我擦!雜草敏你哭什麼?”

她齉著鼻子說:“哥,你別死。”

我又好氣又好笑,逗她說:“我要是死了,你替我給白菜養老送終。”她哭得直咳嗽,一邊咳嗽一邊吼:“我不!”

我哄她,伸手去敲她頭。越敲她哭得越厲害,還氣得跺腳,搞得和生離死別似的。她那個時候是二十歲的大姑娘了,可哭起來完全是個孩子。

後來生離死別的次數多了,她慢慢地習以為常,哭倒是不哭了,但添了另外一個熊毛病——經常衝大巴車搖手道別,笑著衝我喊:“哥,別死啊,要活著回來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