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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品:《獨唱團

在那個時候,我悄悄走開了。我不忍心目睹我的朋友在一陣拳打腳踢中,像個破麻袋一樣搖來晃去。即使這樣,我的耳朵裡還是傳來了沉悶的打擊聲,就像棍子擊中麵粉袋一樣的聲音。陳小兵始終沒有啃一聲。他只是用他那憂鬱的目光望著眼前這個暴怒的男人。

幾天後,陳小兵站在了全校同學面前。老師用一種可怕的語氣和詞語指著陳小兵,訴說著他的罪行。老師的話語讓我感到陌生。面對幾千雙眼睛,陳小兵始終沒抬起頭來。我看不見他的表情。當他走下臺時,突然抬起了頭,朝人群望了一眼。當時他臉上的落寞和淡淡的微笑,深深地映在我的腦海裡。他走下臺時,瘦瘦的身體甚至有些顛簸了。

之後,陳小兵就更加沉默了,每天揹著書包在學校裡進進出出,就像一個影子。

一天放學後,我拎著竹籃走在田野的小路上。陳小兵慢慢向我來。他朝我伸出了手,接過了我的籃子。不知為什麼,我當時竟然開始嚎啕大哭起來。眼淚,鼻涕和聲音從胸腔裡脫韁而出,並且一瀉千里。我一直哭得昏天地暗呼吸困難。陳小兵始終站在一旁看著我。微風吹亂了他的頭髮,夕陽在他的身上跳躍。當時,他的臉上慢慢出現一種很奇怪的表情。我是到了多年後才明白,那原來是叫做憂鬱。

五、分別

不久我便知道,那天陳小兵出現在小路上是來向我告別的。也許他本來還想和我說些什麼,可是,在我氣勢洶洶的哭泣聲中,他保持了沉默。之後他就遠遠地站開了。當我微笑著向他走近時,他就背過身朝相反的方向走去。他不慌不忙的腳步,讓我失去了向他追趕的理由。

就這樣,我悲傷地看著一個朋友越來越遠。除了無奈,還有輕微的刺痛。但我並不是一個孤獨的孩子。優秀的成績使我的周圍總是有一群追隨者。很快我就開始和另一些同學嬉笑追逐,互相勾著肩膀,在操場上大搖大擺地走來走去。

陳小兵和我告別了。

等到我成年後,就為當時的行為感到後悔不已。出以一個少年敏感的自尊心,我覺得陳小兵的舉動是對我的傷害。這傷害讓我憤怒地轉身離去。現在,我不禁為如此輕易地與一位少年好友告別而滿面羞愧。

在辛莊,和我差不多大的只有陳小兵。我們還未來到這個世界上時,我的母親和孫美琴就坐在太陽底下,想象著我們美好的未來。那是她們大著肚子時,唯一樂此不疲流連忘返的事情了。她們的想象豐富多彩,伴隨著時不時爆發出的輕快笑聲,成了母親日後津津樂道的物件。雖然沒有指腹為婚這樣的事情,但我和陳小兵就象詩句裡的青梅竹馬,度過了一個個無憂無慮的夏天。我的夥伴總是跟在我的後面,去爬山坡,趟小河。夏天來臨後,躲在樹蔭底下觀察水紋,釣魚摸蝦。割青草的時候,他總是將碧綠鮮嫩的大米草塞進我的籃子裡。

曾經有這樣一個黃昏。我和陳小兵走進一片竹園。它坐落在辛莊的盡頭,一條河的河沿。竹葉在我們的頭頂上“沙沙”作響,我們還聽到鳥雀撲騰著翅膀,魚兒跳上水面。我們先是堆起了幾塊磚頭,做成了一個土灶。在損壞的臉盆

裡放上幾根剛剛拔出的竹筍,然後點燃火柴,開始等待美味的成熟。可是三月的春風吹來,火苗變成了一條條火舌。在我們驚慌失措的時候,將乾枯的竹葉燃起了濃濃的黑煙。人們放下手中的農活,大呼小叫地奔來後。竹園主人的表情讓我立即想到了一把冰涼的大刀,正要向我的脖子砍來。人們圍住了我們。我還沒來得及辯解,陳小兵就說:“是我,都是我的主意。”

他的話平靜而堅定。

於是,人們提起了陳小兵的衣領,將他押向了正在歇假的陳學平。當時陳學平正對著夕陽,舒服地躺在躺椅上。看到一群人浩浩蕩蕩地走來,這個男人只是漫不經心地動了一下眼皮。當他看清跌跌撞撞走在最前頭的是陳小兵時,卻“嚯”地站起了身。未等人們開口就毫不猶豫地踢上了一腳,陳小兵就象一個草垛被拋向空中,接著,滾倒在地。

這個平時說話都有氣無力的男人,在打人時爆發出了讓人驚訝的力量。害怕和羞愧讓我又一次轉身離去。我沒有見到導致陳小兵的左手以及胸骨骨折的過程。當人們心滿意足地散去時,我扯著自己的頭髮,開始了對自己的痛恨。

這痛恨一直延續到現在。我猜想當年陳小兵會決定向我告別,是因為他實在受不了時時站在一個幸福優秀的朋友旁邊。當我的母親站在路旁等候我的時候,我總是像一隻小鳥一樣飛了過去。我總是從幸福的書包裡拿出五顏六色的糖果。另外,我總是在老師的一隻手搭著肩膀的情況下,傾聽著對陳小兵對比式的教育。我的朋友在當時忍受了多麼大的痛苦和孤獨,每天等我一起去上學放學。而我,竟然一點也沒有感覺到。這些必將使我一生都處在了不安與自責之中。

我終於發現陳小兵在放學後,是走入了張歪手的家。他落在隊伍的後面,忽然轉了一下彎,走上一條長滿青草的小路。他的腳步看起來匆忙又慌亂。

張歪手是辛莊的一條光棍。一條手臂不尋常的細和彎曲。這就造成了他這一生無福用手去摟一個姑娘的命運。這個人與人們很少來往,很少說話。我們只看到他提著生鏽的鐵罐,在村子裡轉來轉去尋找蚯蚓。傍晚時候,用腳踏車馱著捕鱔籠子來來往往。張歪手永遠穿著那件看不出顏色的灰濛濛的衣服,身上散發著濃重的魚腥味。

他的家在辛莊的最北沿,一是間光線暗淡的矮小房屋,門板已經破損了。有一次,我和陳小兵在放學以後接近了那間房子。當時的門是半掩著的。從門縫裡,我們看到了張歪手蹲在一個牆角落裡。無數條蚯蚓扭動著腰肢在地上湧來湧去。張歪手灰暗的臉上浮現出古怪的微笑,然後,他居然將一條條蚯蚓抓在手中,揉了幾下,又狠狠地摔下。每一條蚯蚓當場開腸破肚。腥臭味從門縫裡滾滾而來,把我和陳小兵嚇得魂飛魄散。現在,我看到陳小兵幾乎是踮著腳飛快地走進這間屋子。

到後來,人們看到張歪手將手臂搭在陳小兵肩上,從屋子裡不慌不忙地走出來。這兩個不苟言笑的人旁若無人的走在一起,居然滔滔不絕,開懷大笑。

那個時候,陳小兵已經徹底地從我的童年生活中告別了。

六、絕望

這一天早晨,陳小兵同往常一樣揹著書包走向學校。九月的陽光在他的腳下拉開了瘦長的影子。在途中,陳小兵看到了一個與他年齡相仿的男孩。男孩無憂無慮的氣質吸引了陳小兵,使他不由自主地停下了腳步。

這個男孩赤著腳坐在河岸上,手上折了一枝秀美的蘆葦。他一邊晃著蘆葦四下裡張望,一邊吹著口哨,腳隨著節奏不緊不慢地搖來搖去。他有一雙黑亮的大眼睛。這雙眼睛幾次朝向了陳小兵。忽然,男孩扔掉了手中的蘆葦,他用盡力氣(背都弓了起來)吹出了尖利的口哨聲。路旁平靜的玉米地猛地搖晃起來,並且從裡面鑽出了三個男孩和一輛破舊的腳踏車。這讓陳小兵大吃一驚,回頭一看,田主人揮著釘鈀,氣勢洶洶追來了。男孩子們很快跳上了破車,他們的身手十分靈活,幾個人擠在一輛車上,還能以較快的速度向前跑。那個男孩因為要從河岸上爬起來,動作稍慢了一些,以致他用力跳了三次才勉強坐上了後座。他的動作令陳小兵想起了馬戲團裡的小丑,因此,他臉上的表情在當時的陽光下變得生動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