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想起冬無衣這幾天掛在嘴邊的口頭禪:呵,男人。

以他們當時的位置,應該離機場所在島嶼沒有多遠了。按眼下的情形,步蕨運氣非常不錯地落在了島上,可是他不知道其他人有沒有這個運氣。

山林裡樹木稀疏,光禿禿的樹杈筆直地朝向昏暗的天空,像一隻只乾癟的手掌。步蕨腳下的落葉層厚實綿軟,一腳踩下去陷得很深,顯然很久沒有人涉足這裡。

四周靜得出奇,沒有鳥叫也沒有人聲,更沒有墜機的殘骸,整個世界彷彿只有步蕨一人。

他折了根樹枝當手杖,大致辨別了下方向,撥開枯枝亂葉朝地形高處走去。這片山林荒寂得超出他想象,他越走越是心存疑惑,他們降落的島嶼雖然遠離大陸,但是已經過幾年開發,島上資源有限,不至於留下這麼一座龐大的山林。再者,離他們墜機已有段時間了,駐島部隊應該早已派人搜救他們了。

可是山林裡毫無動靜,連個手電的燈光都沒有,陪伴他的只有簌簌落下的雪花,走了半小時後連零星的雪花也不見了。

望山跑死馬,步蕨花了近一個小時才走上的高地,放眼望去,連連脈脈的山脈像蟄伏深淵的長龍。現在他不僅確定自己掉落到了一座陌生島嶼上,更確定葉汲他們也不在島上,否則葉汲訊號早發到空中了。

他望著山脈盡頭的一線藏藍海面,只要接觸到水,葉汲便能察覺他在哪裡。關鍵是,步蕨看著龐大的山脈深深嘆了口氣。

規劃好路線,步蕨開始不疾不徐地朝既定目標走去,當他穿梭過荒蕪沉默的山林,突然感覺自己回到了很久以前的時光。在許久前,他還沒有撿到沈羨他們時他也是如此一個人,拄著手杖行走在山林深澗中,偶爾會路過一座城池,他遠遠地站在山崖上看著萬家燈火升起。那時候的自己心裡會有種無法形容的感覺,似乎有點高興,又有點憂愁。

直到很久後的現在,步蕨大概明白了那點憂愁是什麼,如同此時的心情,悵然若失的孤獨。

走到天黑,天上雲層很厚,無星無月,已經辨識不清方向了。他便索性在一塊巨石下找了個處乾燥的地方,將落葉攏在一起,拋了團青火進去。碧青色的火焰燒得落葉噼啪作響,有了聲音,步蕨心底那點孤獨感被驅除少去。

他靜靜地坐在岩石下,時不時添點枝葉進去,百無聊賴地摸出沒有訊號的手機。葉汲趁他不注意往裡頭下載了很多遊戲,單機的,聯機的,步蕨一次都沒開啟過。這時他試著點開了貪吃蛇,兩秒後gg。

步蕨面無表情地重新開始,十秒後,再次gg。

一次又一次,等他聽見某種窸窣聲,時間已經過了快兩個小時了,手機的電也只剩下一半。而他的最高紀錄仍然停留在六分零三秒,離頭頂上葉汲那個囂張的紀錄足有十萬八千里。

他悻悻地揣起手機,剛拿起手杖,一道身影已經闖進了他的眼簾。

兩人都是一愣。

來人藉著青幽幽的火焰看清他的眉眼,桀驁不遜的眼中閃過一絲訝異,警戒地向後退了一步,笑吟吟地問:“敢問這位公子是天上的謫仙,還是山裡的精魅?”

“???”步蕨茫然無措地看向熟悉的臉龐和陌生的眼神,忍不住扶額,“老三,這個時候就別作妖了好嗎?”

篝火燒得正是旺盛, 兩人一高一低無聲地對峙。

葉汲手指有意無意地搭在腰間,上半身不易察覺地緊繃前傾, 步蕨一眼瞥見他拔刀出鞘前的小動作。他怔愣了下, 看向葉汲的雙眼, 眼梢微微挑起的笑意毫無溫度。

步蕨突然意識到一個難以置信的現實,葉汲不是裝瘋賣傻, 他是真的不認識他了。

可是出人意料的是,在居高臨下俯視他片刻後, 葉汲緩緩放鬆了警戒姿態。他輕輕鬆鬆地撥了塊扁平的石頭,自顧自地在步蕨對面坐下,取下腰間陳舊的水囊猛灌一口,潤潤喉道:“兄臺, 不要見怪。荒山野嶺的, 我剛剛誤以為你是最近四處行兇的妖物,才多有防備。”

步蕨再次領略到葉汲變臉速度之快,他這一開口倒是讓步蕨找回了點熟悉的那張二皮臉感覺。他的心情一時五味成雜, 默然對著篝火,長久之後才點了下頭:“嗯。”

葉汲對他的冷淡只是笑了一笑,邊一口一口喝水,邊閒不住地薅了一把枯草比劃長短, 餘光時不時地掃向對面。

在他暗中觀察步蕨的時候,步蕨也在不動聲色地留意著他。他面前的葉汲一身束腰精幹的勁裝, 烏黑的長髮整齊地束在腦後,年輕矜傲的臉龐還沒有現在的線條鋒利, 也沒被刻意曬成“富有男人味”的淺麥色。

對比第四辦公室裡的老油子,步蕨心想,這個葉汲嫩得滴水。

葉汲將枯草削成整齊的一匝,開始沒話找話:“兄臺看著是同道中人,也是接了懸賞,來山中捉妖的?”

步蕨又是平淡地一聲“嗯”。

葉汲看他這副安之若素的模樣,莫名牙癢癢的,他狀作不經意地問:“你剛剛是不是認錯人了?”

沒有,步蕨平靜地回視他,這種拙劣的試探和天上地下獨一份的囂張,除了你這個混球沒旁人。他淡淡地說:“我有一個弟弟,和你頗為相像。”

葉汲愣了下,拿草撓撓下巴:“巧了,我也有一個哥哥。”他頓了下,不太情願地補充道,“不,我有兩個哥哥。”

兩人心有所應般地相視一笑,步蕨慢悠悠地往篝火裡添了一把草:“說起我那個弟弟,是個不折不扣的混世魔王。從小到大,沒少給我闖下滔天大禍,偏還沒心沒肺,記吃不記打,你說討嫌不討嫌?”

葉汲聽著這人設有點耳熟,他沒有多想,頗是贊同地連連點頭:“聽你這麼一說,確實可惡至極!”

步蕨愉悅地衝他笑了一笑,笑得葉汲不明所以,他感同身受地嘆了口氣:“家家有本難唸的經,比方說我那兩個兄長。大哥太操蛋,二哥太博愛,”說起二哥,葉汲語氣微妙地停頓了下,桃花眼中柔光一閃,“雖說我二哥過於賢妻良母,但比起操蛋大哥,可以說非常溫婉可人了。

“……”步蕨額角青筋激烈地跳了跳,含蓄而委婉地提出異議,“用賢妻良母和溫婉可人形容一個男子不大妥當吧。”

葉汲一臉“你不瞭解”的神情,將草別在腰帶上,也抓起把枯枝添火:“我二哥他原先是個能征善戰的悍將,方圓百里,邪鬼魔精兇惡妖怪,聞名即去。可惜後來解甲歸田,居然撿了幾個只會嗷嗷叫喚的小崽子回去養。你說是不是賢妻良母?”

“沒覺得。”步蕨冷漠地回答他。

天地黯淡,山林裡死寂得只能聽見草木燃燒的噼啪聲,和兩人一快一慢的呼吸。步蕨似乎說累了,摟著樹枝靠在巨石上閉目養神。自墜機後的諸多線索在他腦中浮起又被抹去,一個全然陌生的島嶼,一個才步入青年時期的葉汲,處處透著不同尋常的詭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