步蕨有時候忍不住想,葉汲平安無事浪到現在究竟是因為他臉皮太厚雷劈不動,還是上面已經乾脆放棄了對他的治療。

在陸和迷茫不解的眼神裡,步蕨慢吞吞地攤開手掌,掌心裡靜靜地躺著一個粗糙的橢圓石頭。

“這是什麼?”陸和問。

步蕨雙指在石頭上一撮,淺淡的灰氣霎時從石頭裡浮出,一種塵封已久的潮溼黴味漸漸充滿會議室,秋日裡的陽光穿過菱花玻璃窗灑在褐色的地板上,卻沒有一絲溫度。

“我說你上趕著去找死呢。”葉汲笑吟吟地搭著步蕨的椅背,眼梢的溫度和室內相差無幾,“手夠快的啊。”

步蕨十分謙虛地笑了笑,那笑容在葉汲眼裡真是要多欠有多欠。

陸和不清楚他兩間的糾葛,但以他對兩人的瞭解,十之八/九是葉汲單方面欺壓弱小、可憐又無助的步蕨。這時候他就要勇於擔起身為領導,拯救弱勢同事的重擔了:“咳,閒話少說,正事要緊。”

“領導教育的是!”葉汲一本正經地說,馬上又嬉皮笑臉起來,“閒話我待會再和步知觀好好說道說道。”

“……”陸和身心俱疲,再想教育教育這位小學思想品德都不及格的同事,臉色突然一變。

渙散的灰色霧氣凝聚成一個人形,依稀可見凌亂的長卷發和垂在小腿邊搖曳的裙襬,這是個女人的魂魄。

不等陸和發問,步蕨已先一步解釋:“她的魂魄被黃泉水腐蝕得所剩無幾了,這是在活鬼體內僅剩的一縷殘魂。”他說著面朝那縷魂魄,聲音低柔寒涼,“你叫什麼名字,被誰變成了這樣?”

女鬼懵懵懂懂地飄在那,她的身形十分模糊,一陣風便能吹散,步蕨耐心地等待著。原地飄搖了近一刻鐘,女鬼的視線漸漸有了焦點,她痴痴愣愣地看著步蕨,顫抖著緩緩跪下,幾近虔誠地匍匐在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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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和只看見女人模糊的影子跪伏在地上,看樣子是在痛哭流涕,可週圍靜悄悄的。真用心去聽,一股微弱的電流聲嘈雜地浮動在耳邊,失真得像隔了幾層磨砂玻璃。

葉汲咔嚓咬碎最後一點糖塊,聲音含糊:“鬼話,你聽不懂。”

陸和有點尷尬,在這方面他的理論水平相當高,但實際操作卻連半吊子步蕨都不如,典型的高分低能。沒辦法,他當初考公務員的時候也沒被要求加試一門畫符驅鬼哪。

步蕨叉手搭在交疊的膝上,專注地聆聽女鬼的哭訴,下顎的線條越繃越緊。

葉汲的神色依舊看不出任何端倪,他就是這麼一個人,天塌下來別說低頭彎腰,連眉頭都可能不帶皺一下的。

陸和如同圍觀了一部啞語,圍觀得一頭霧水,不得不打破這古怪的安靜:“她說了什麼?”

“領導你自己聽唄。”

葉汲在他頸後拍了一掌,陸和人一震,一道氣流洞穿雙耳。無數嘈嘈切切的私語聲蜂擁擠進了他的大腦,時而高亢,時而低迷,好像四周圍繞了無數人在他耳邊低語,一波波衝擊得他找不到南北。

步蕨緊蹙的眉梢一動,屈起雙指在陸和額頭快速地連叩三下,聲色俱厲地斥責葉汲:“他一個從沒聽過鬼語的凡人,你想讓他瘋了嗎?!”

葉汲半分悔改之心都沒有,反而恨鐵不成鋼地瞪著陸和,強詞奪理地替自己辯解:“我怎麼知道他菜得摳腳!聽幾個野鬼聊天打屁都能把自己聽得半死不活。”

步蕨無言以對並深深懷疑,在葉汲眼中有不菜的嗎?

陸和天旋地轉的腦袋裡驟然響起三道響亮的洪鐘聲,霎時所有噪音平息了下去,只餘下一縷輕得一抓即逝的哭泣聲縈繞在耳邊:“救救,救救我的兒子。”

他乍然從人聲鼎沸的菜市場迴歸第四辦公室寧靜的會議室內,一時間有點緩不過神,過了好幾分鐘才渾渾噩噩地反問:“啊?什麼兒子?”

女鬼的殘魂非常虛弱,才一會功夫輪廓已淡得快看不見了,步蕨抓緊時間:“你哭也沒用,不說清來龍去脈,我們沒辦法去救你的孩子。”他循循善誘地問,“誰給了你黃泉水,那些孩子又在哪裡?”

低泣聲慢慢止住,女鬼抬起頭,她死亡時應該很痛苦,從臉到肢體都扭曲變了形。她畏懼又殷切地看著步蕨,朝他伸出傷痕累累的手。

葉汲劍眉擰成了個倒八字,想阻攔最終卻沒開口,焦躁地反覆嘬著留在舌尖的那點糖分。

在陸和驚奇的眼神下,步蕨平靜地握住女鬼的手,快要散開的鬼影又清晰了幾分,女鬼的喉嚨裡發出悽慘的悲啼:“你!!是你!!!”

陸和:“???”

抓著步蕨的五指倏地鑽進他的血肉裡,蛛網般的黑氣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沿著他的手腕向著心臟處竄去。葉汲尚未出手,步蕨已驀地扼住女鬼咽喉,面不改色地將她單手提起:“我最後問一遍,你是誰?”

女鬼戰慄地掙扎著,喉嚨裡咯咯作響,始終說不出一個字。

步蕨臉色冰冷,視線穿過虛妄的鬼影彷彿看向極為遙遠的一個地方,又或者一個人。青色光芒在他箍著女鬼的指縫裡若隱若現,黑浪浮起又退下,女鬼漸漸地不再掙扎,呆呆地與步蕨對視:“一個男人,你認識的。”

她的嘴角像被兩根線提起,咧開得快到耳根,對著步蕨一張一合:“他知道,你回來了。他說歡迎回來,北……”

平地上狂風乍起,哀嚎聲才響氣就戛然而止,鬼影消失不見,留下股令人作嘔的焦臭味和一縷碾碎的黑煙。

“差一點,”步蕨疲乏地擰了擰鼻樑,“差一點就捉到她背後那個人了。”

陸和背後冷汗已冒了兩三層,剛才的情景其實並不多恐怖,但無端地就讓他心底發涼:“剛,剛剛她說得那個人是誰?”

步蕨攤攤手:“不知道。”

“……”這謊話太不高明瞭,陸和持有保留意見

葉汲拈著根菸在桌面上一下下搗著,笑嘻嘻地說:“陸主任他說不知道就一定不知道,沒必要騙你是不,咱年度考核獎還是您給批的呢。”

說到年度考核獎,步蕨想起什麼:“陸主任,能不能提前支付一部分工資給我?”

陸和一根筋繃到現在彎不過來,直愣愣地說:“你打個報告,應該可以的。”等等!怎麼好好的話題就歪到考核獎上去了,他趕緊擺正態度,“步蕨,十幾個孩子,真不是鬧著玩的。”他琢磨著說,“我聽那女鬼說,她的兒子也在那些失蹤孩子中,所以想讓我們去救他?”

他心裡疑惑的其實是女鬼那句“是你”,不是他不信任自己的同志,可對方明顯是衝著步蕨來的。可步蕨的底細,早在進單位前就摸得一乾二淨了,家底清清白白,根正苗紅。真要雞蛋裡挑骨頭就是有點文藝細胞,沒事來場說走就走的旅行陶冶下情操,薰陶下靈魂。這不,前不久差點就把自己小命給送了嗎。不過回來後性情和檔案上有點不大一樣,以前是個不太靠譜的文青,現在有點靠譜過頭了……